陆慎之心下轰然。

    那点濒临冻死前发热的幻觉消失,虚幻的幸福感转瞬即逝,他如坠冰窖。

    “陆慎之?”魏听蓝见他久久没有回应,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思绪被名为她的风筝线唤回,尽管放风筝的人并不知道这根线的另一端是他。

    “你如果没时间就算了吧。”她说:“不是说还要回公司开会吗?”

    “上车。”他的回复死咬她的尾音。

    多一秒也好。陆慎之沉默着替她关上车门,无论是和她去做什么,多在她身边停留一秒也好。

    民政局的位置很偏,从这里出发往北一直开到郊区,陆敬之就在那里。

    脚下的土地还没完全走出昨晚的大雨,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

    陆慎之跟在她身后,看她披散的头发柔软如脚下的土壤,背后却藏着一张让他想触碰却缩回手的面庞。

    就像——

    “嘶——”阳光晒得墓碑发烫,魏听蓝刚摸到上面的名字,立马抽回手。

    她揉揉被烫得发胀的指腹,在墓碑前坐下。

    她上次来看陆敬之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和今天一样,她和陆慎之领完证离开民政局,只是提出要来这里的是他。

    魏听蓝把这理解为一种告慰,沉默着在墓前站了许久,丝毫没有注意他那时漾在唇角的笑意。

    陆敬之死于空难,在他出国念书的那一年,至今没有找到遗体。

    这座墓碑仅仅只是用作纪念的符号和地标,不至于让生者无处为他哀悼。

    魏听蓝只记得自己为之难过了很久。

    但她不知道那是陆慎之人生的转折点。

    他许愿的人生一瞬间真的降临在他头上,陆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期望与关怀,或许还掺杂一点无奈。

    毕竟除了他之外,陆家没有第三个能继承家业的孩子。

    压力和期许他全部甘之如饴。

    像是穷人乍富。窃喜与感伤膨胀满溢,陆慎之被撑得逐渐神经麻木。

    他在葬礼上窥视魏听蓝的脸,视线从她的眉毛滑落到唇角,麻木的神经随之震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后来他在书上读到,人在面对极端天气时会异常兴奋,像是所有感官都被唤醒。

    魏听蓝是他的极端天气。

    无人言语,两个人一站一坐在墓前待了许久。

    陆慎之盯着碑上篆刻的“得年十八岁”,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陆敬之比他更早认识魏听蓝,那一段日夜注定是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曾经无数次为之痛苦,却无能为力。

    但陆敬之的人生被截断,于是他有了整个人生去超越那段封冻停滞的岁月。

    他低头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圈。他还有机会。

    墓碑的遗像上,陆敬之的笑容刺眼。

    说不清是在嘲笑他的想法,还是嘲笑那张离婚回执。

    太阳悬在头顶,时间已经临近正午。

    魏听蓝在墓前坐了一会儿,起身看着他:“走吗?”

    拒绝他共进午餐的邀请后,她直接被陆慎之送到寰兴楼下。

    “你今晚还回……”

    思忖片刻,陆慎之还是这样问她:“回家吗?”

    “回。”她埋头翻包,“回我家。”

    “我的东西先放你那儿,等我过两天有空了去拿。”

    他应了声好,在她将要下车时问:“要不要我整理好给你送过去?”

    魏听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赶我走?”

    陆慎之被噎住,没等否认,她已然开口:“也行,等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不止是他,魏听蓝想,她也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归自由身了。

    魏家在明京的房产不少,魏听蓝毕业回国后就搬出来独居了。

    爸妈对她管束不严,但她嫌住在一起不方便带朋友回家。

    婚后搬去陆慎之那里,这套房子也依旧定期保洁,她随时可以回来住。

    下班后开车回到熟悉的居所,久违地面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魏听蓝很难不兴奋。

    在房子里四处转悠了一圈,确认生活用品齐全,她点上香薰挑好电影准备泡澡。

    主角躺在浴缸里想象自己登台起舞时,屏幕上的画面从舞台切换成来电界面。

    魏听蓝擦了擦手,接通电话。

    “你的东西已经送来了。”陆慎之在电话那头开口。

    动作这么快,看来是真的迫不及待了。魏听蓝暗自腹诽。

    只是下班后的独处时光被打断,她心下有些烦躁,不耐烦地回了句好。

    末了又补充:“你交给物业管家就行了。”

    她在浴缸里躺得太舒服,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出来。

    “我在你家门口。”

    他顿了顿,问她:“需要我送进来吗?”

    她的东西不少,与其自己费劲搬回来,不如让陆慎之代劳。

    魏听蓝没有犹豫太久,告诉他密码。

    这房子面积很大,浴室在卧室里,隔着两道门,她听不见门口的动静。

    想来他也不会逗留太久,她只当他不存在,按下播放键,继续看刚才被中断的电影。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灯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

    陆慎之开灯,环顾她的居所。

    靠墙的玻璃柜里摆着她从各处淘来的小玩意儿,下层的香薰整齐排列如展品。

    往里走,毛毡板上密密麻麻钉着她和朋友的照片,咖啡机旁还扔着半袋咖啡豆。

    每一处都是她的痕迹。

    相较之下,她和陆慎之的住处倒像是她的旅店,除了常用的生活用品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慎之看着地上的几口纸箱,示意等在门口的物业管家离开。

    关上门,他把箱子里的衣物送进衣帽间,按照她的习惯分类放好。

    她的衣服堆叠聚集在一起,连带她的味道也铺天盖地侵占陆慎之的大脑。

    他独自在里面站了许久,回头望向透出光亮的浴室。

    回过神时,陆慎之的手已经放在门把上。

    他知道魏听蓝在里面,电影激昂的配乐溢出浴室敲击神经,像在催促他开门。

    他抿唇,攥紧门把的那只手青筋暴起,像是要连同门里的人一并攥紧。

    他要在配乐中打开门,跪在她面前,在她泡得泛红的皮肤上留下更深一度的痕迹,用鼓点掩盖一切声响,被她的体温融化,被空调的低温凝固,成为她的一部分,任她撕扯刮蹭,无处逃脱。

    配乐被女主角的尖叫声中断。

    他松开手,如洪水般肆虐的想象被一并中断,回到纸箱旁继续替她整理杂物,仿佛从未靠近过那道门。

    魏听蓝早就注意到那道虚映在门上的人影。

    该看的早就已经看过了,即便陆慎之现在一声不吭闯进来她也不会有多惊慌失措。

    但她还是下意识回忆自己有没有锁门。

    已经离婚了,她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坦诚相见的正当理由。

    总不能是他一时兴起,想趁着冷静期这段时间补上没尽完的义务。

    但这不是陆慎之的作风。

    他们约定的频率是一周三次,这一年里只少不多,忙起来根本见不上面,更别说做点别的。

    他在外运筹帷幄冷淡疏离,在她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沉默寡言,对这种事也没什么热情,跟她上学时完成作业一样从不主动。

    无趣且性冷淡的死装哥,她对陆慎之没什么超越商业利益的好感。

    魏听蓝在心里划定时间,等这段配乐结束,如果陆慎之还在,她就问他要做什么。

    女主角的尖叫在浴室里回荡,人影和配乐一起消失。

    等魏听蓝洗完澡出来时,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改了门锁密码,走进衣帽间才发现陆慎之已经帮她把衣服整理好了。

    衣物挂得整整齐齐,护肤品也按照使用频率摆在她习惯的位置,木盒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里面是陆慎之送她的手镯,今天下车前她把它留在了车里。

    翻找许久没找到常穿的家居服,她耐心耗尽,随便拿了另一件套上,准备对付剩下的行李。

    只剩一口装杂物的小箱子还孤零零躺在客厅地板上。

    她找来小刀拆箱,把零碎的小物件一个一个掏出来。

    小刀割得太深,放在最顶上的笔记本封面烙下一条细长的刀痕。

    魏听蓝的动作慢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个笔记本。

    她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本子。

    翻开第一页,有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3月17日阴

    你和他的时间停滞,而我有整个人生去超越你们相伴的时长。】

    是一本日记。

    没头没尾的话,魏听蓝看得云里雾里。

    从民政局回公司后她忙了一整天,大脑过载,已经没了做阅读理解的心思。干脆把日记本扔到一边,迅速整理完箱子里的杂物上床睡觉。

    -

    陆慎之放下剪刀已经是凌晨。

    相片上的魏听蓝笑得恣意张扬,被贴着轮廓剪下。

    相片其余的部分被剪碎,分割的五官却仍能看出与陆慎之的相似之处。

    毛毡板上与陆敬之的合照全被他带走,也许是照片太多,魏听蓝根本没注意。

    他把碎渣扔进垃圾桶,打开带锁的抽屉。

    魏听蓝的小像连同那枚用于固定的图钉,与她的发圈和姓名牌躺在一起。

    陆慎上床,空荡荡的另一侧让他有些不习惯。

    在身侧的枕头喷上熟悉的香水,他打开手机上的图标。

    地图加载完成,蓝色的小点在屏幕上一闪一闪,下方显示着魏听蓝家的地址。

    她今天太忙,全然忘记了要把地址发给他。

    不过没关系,陆慎之总有办法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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