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城里顾府赏花宴帖子在京都里贵极一时,可再怎么金贵的帖子进了宫门也不过就是一张纸。

    这张纸如今摊在天后面前桌案上,我与晏宣二人并坐在下位。屋内三人却没有心情去谈论宴会。因为此刻桌案上更多的是堆成小山的奏折。上面无一不是在说,朔州大都督一事。

    朔州是晏国重要的军事基地,有着晏国最好的一支军队朔州卫,地理位置在西北边,往西接壤西虞,往北又与晏国的北都共同接壤北塞国,因为朔州卫人员、训练皆是机密的缘故,与北塞的往来经商贸易只走北都。

    日前,朔州大都督周肃突然病故的消息传回了中都城,周肃此人出身巨富之家,性格豪爽又好施舍,年少时就入了朔州卫,为人仗义,治军有方,又勤于文辞,有过人之明,非一般尚武之人可比。

    他如今正值不惑,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病逝于任上,一时朔州府都督的位置空了出来。各方势力这几日你争我夺个不停,娘娘却不动声色,只是先将周肃追封,赠辅国大将军、卫国公,谥号定了"英武"二字。

    世人皆称赞晏国天后是个重情念旧的人,周肃一生功绩无数。娘娘厚葬功臣,稳住了朔州府,也控制住了那些乘机安插自己人进朔州卫的势力。

    此时朔州府由长史和司马共同代行州事。朔州府长史徐悯农曾是天后的幕僚,天后以文治国,对过往武将皆存过疑心,当年安插徐悯农到朔州这样的地方,不难看出监视制衡之意,娘娘曾有意提拔他作朔州刺史,但刺史一职被周肃兼任数年。

    朔州是军事州,此处重武抑文,都督便是首职,刺史属文官之流,在朔州一直是虚职。周肃又文武并济,自他以来刺史一职便不复存在。而如今周肃身死,我忍不住的猜测,在娘娘不动声色之下,是否有让徐悯农上任刺史的想法。

    可朔州卫的名头百年磨砺,入朔州卫的儿郎也都是善战的性子,可娘娘在位十年,和平了十年,武官无施展能力的机会,地位已大打折扣,这些武将早已积怨已久,此时朔州恢复刺史一职定然不是上上之举。

    我在心里不停地琢磨,谁最合适?是兵部侍郎郭肖?不行、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是从南疆打出军功回来的南派,朔州卫不会服他的!那是羽林卫中郎将吴进元?他倒是北派回来的!还是娘娘亲信!可他走了羽林卫的位置又要谁补?娘娘的性子,自己身边肯定要放最信任的人,她大抵也不想让他去。那到底是谁?是谁…

    朔州的位子十分巧妙,文官不能去排除掉一大半,朔州卫里十年间也没有显眼将领够得到都督的位置,只能从中都城里派谴,可中都城里够资格的武将也不过几人、

    我在下面不停地将人选排除,娘娘却像毫不在意一般,拿起那些举荐的折子,兵部侍郎郭晓肖、宣威将军卓尔卡玛、中郎将吴进元……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娘娘敲了敲案上的折子,如年姑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将那一摞奏折整理好端下来,放在了我和晏宣中间的桌案上,娘娘此刻也开了口,"皇帝,你可知成羡举荐的是何人?"

    晏宣开口,声音看不出一点情绪:“儿臣不知。”

    我能感觉到天后深邃的目光转向我,只听她又问,:“成羡,此事,你与皇帝可有过商议?。”

    我抬眸,正对上晏宣的目光。他身着玄色龙纹常服,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冷峻。“羡好为国举贤,不敢妄揣圣意,亦未与君相商。”我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天后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哦?那你来猜猜,陛下欲定何人?”

    我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不知。”

    晏宣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霜:“林城,母后,孤荐的是朔州司马林城。”

    我微微一怔,随即垂眸说道:“羡好举荐的,同是林城。”

    天后语气中闪过一丝玩味,道:“难得见你们二人意见相通。”

    我心中一沉,知道天后此言并非喜悦,而是在试探。

    可我与晏宣联合许久,林城是我们的人,他是朔州府的司马,朔州卫的副将,是我们在军中的一枚棋子,周肃之死虽非我们所为,可这重要的位子空了出来,这么好的利头怎么不值得我们一搏?。

    天后忽然起身,走到窗前,隔着屏风我看到她在室内也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林城虽为副将深得军心。不过,朕以为,朔州府乃边疆重镇,需得一位既能统军,又能安抚民心的将领。此事,还需再议。”

    我心中一紧,知道这事不成,正欲开口,却听晏宣淡淡道:“母后以为,何人更合适?”

    天后转过身,目光如刀般传来:“此事不急,吾自有考量。”

    我低下头,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天后的态度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举荐谁她都不会点头。

    而这只有一个原因——她在等顾四回来。

    离开书房后,我独自走在回廊上,心中思绪万千。

    朔州卫地处西北,往西是虞朝上郡麟州。往北是兰山,兰山地形复杂,相传此地是虞朝的一位唤筑的圣使陨身之地,自此此地自成结界,凶险万分。传言道兰山上留有这世间最后一丝神迹。

    当今者不论神话,但兰山确实四季诡异,时夏落雪,冬绿荫,擅入者不见归途,因此带不出一丝消息。朔州隔着兰山又是草原民族北塞。地处虞晏塞三国之间,兰山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虞朝想把兰山收回去,过兰山北伐塞。朔州是阻拦的一道屏障。可若虞朝擒塞,焉知虞不会反手打朔州一个措手不及。

    近两年西虞一直在试探,知情者明白,朔州就要有一场战事了。

    顾四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朔州卫的首将,他的在武将中的资历不够。那么天后安排他去那里为的是什么。

    “温羡好。”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见晏宣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我停下脚步,与他行礼。

    晏宣缓步走近,眼神示意后方的书房:“她的态度,你怎么看?”

    我抬眸,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她在拖延时间。”晏宣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拖延时间?等谁?”我沉默片刻,冷声回他:“明知故问。”

    晏宣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想是未果,开口道:“顾昭凛不能回来,我们要有行动,你派人去拦他。”

    我嘲笑他想的轻松,反问他“说的容易,你觉得他是不得旨意回来?”

    “所以是你去拦。”

    “太看得起我了,天后的旨意我不会去阻。”我拒绝他,转身望向皇宫最显著的角楼,站在那里,便能看到整个中都。

    “既然他要回来,那就让他回来看看,看看这人心诡异,变化莫测的中都,不似他离开的那时,也不似他呆惯了的的北部。”

    说完这些,我脑海里闪过一道模糊声音。

    “…是该回来看看的…”

    这句话好耳熟。可我却怎么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温羡好。”晏宣语气有些急切,却仍不失帝王沉稳。

    “你再想老情人,也要看场合。你我相谋之事,成败在此一念。”

    “顾昭凛在北都的节度使权,统兵已达八万。若再给他十万朔州精兵。你不如让孤拱手把天下让给顾家?顾昭凛做皇帝,你温羡好依然是皇后。”

    我下意识的去维护他,反击道,“他是君子,是忠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以为人人都是我这等乱臣贼子,都是你这种卑劣之徒?”

    我的语气坚定的自己都觉得陌生,坚定的这个世界我最懂他一般。

    晏宣听此,越发没好气,“是啊,忠臣,忠的是这晏国里姓顾的君主。”

    我知道,晏宣被架空太久了。他年纪尚幼,天后登位,十数年天后就像一座越不过的大山压着他,

    世人只知顾天后,不知晏帝已长成。

    “我只说让他回来看看,会让他在大婚前离开。”

    我好心安抚他的情绪。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最好是这样,孤念旧日同窗旧情,让你将他赶走,不然,若用孤的方法,恐怕你温郡主不忍。”

    他在威胁我,这一刻,我明白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可我却也不是一颗任人搓扁的柿子。

    我与晏宣是同谋者,一个野心勃勃欲弑天正位的帝王,一个仰仗天威却暗中谋逆的郡主。

    “晏宣,你在乎什么?”我询问他。此时我们平等地卑劣,我明白他的在意。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首位。”他的声音冷静沉稳,已经看不出一丝情绪。

    是的,他只在意那把椅子身后可还有首位。

    于是我的视线自远处绕回到他身上,我只是盯着他说,“那你可要忍住了。与你一同下棋的人是个疯子,有随时掀盘的疯劲。”

    他警告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只是回报给他。

    是啊,不是疯子,怎会与虎谋皮?

    **

    次日朝堂上天后抱恙缺席,早早的就下了朝,我也难得轻松,不知不觉走到了长生殿,来来往往有宫人进出,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忙碌得像一群蚂蚁,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弯了腰。

    我的目光被两个宫侍吸引住了。他们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抬着一方四四方方的低角桌案。那桌子上盖着一块白布,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分明的格线——那是一方棋盘。

    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有人曾在这棋盘上教我下棋,教我如何布局,如何谋算。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棋盘上,那人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棋子,声音温和而坚定:“阿好,下棋如人生,落子无悔。”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棋局之中,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自己是最关键的那一步。你的每个决定,都会影响整个局面的走向。”

    我快步走过去,拦住其中一个宫侍,声音有些发抖:“这些是要搬往何处?”

    那宫侍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恭敬地答道:“回殿下,如年姑姑吩咐,殿下大婚之后便会迁宫。这些物件是娘娘之前的旧物,如今也要迁到明德殿的后室。”

    “不是这样的……”我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埋藏在心底的某处深渊翻涌出来的

    这些或是他的,或是我的,却独独不是她的旧物。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们搬走?为什么她要把什么都攥在手里,控制着我们!

    “搬回去。”我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冷硬。

    那宫侍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殿下,这是如年姑姑的吩咐,奴才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那我的命令呢!”

    “我说搬回去!”我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那些宫侍们被吓得面面相觑,最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棋盘在我的注视下,又抬回到殿中锦鳞苑放回原处。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重新将白布盖好,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无力。

    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为何要为难他们?我又为何变成了如今这样?

    我站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仰头只能望到空荡的天空,别无他物。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裹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恍惚间,时间仿佛停滞了许久。忽然,我闻到一股浓烟的味道,刺鼻而呛人。转头望去,只见锦鳞苑一角已经燃起了火焰。

    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来人!救火!”我第一时间大声呼喊,转身试图出去叫人,然而,还未迈出几步,便感到脖颈被重物一击,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晕过去的一瞬,我恍惚听到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尖锐的呼喊:“快!长生殿锦鳞苑起火了!是成羡郡主放的火!”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睛合了起来…耳朵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但心却猛然一沉——

    有人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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