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沐冉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满脸写着震惊与不解。

    她印象中的父亲都是苍老雍容,大腹便便,怎见过这般如玉君子的父亲,她是真得“吓”着了。

    “阿冉,淡定。”陆依依对她眨了眨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要习惯,我们这里怪事多了,绝对会颠覆你的认知。”

    “可,可是…….…他怎么这么年轻?”

    “他只长我十九岁,与你家情况不同,再者我爹本身就是朱颜不易改的体质,虽然三十过半了,但就是显得年龄小。”陆依依的语气尽显随意,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锐利。

    “原来如此,如此简单之事,只凭我自身经验便臆断世事,是我的问题。”沐冉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失态,并未注意陆依依的失常。

    “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责怪自己?别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陆依依歪了一下头,略带俏皮地说,“现在别想那么多啦!这么多天奔波你肯定饿了吧?”

    “尚可。”

    “别那么见外,懂礼貌是好孩子,但也不能委屈自己嘛!人非草木,岂能不饿?在我这儿,随心便好。”陆依依对着沐冉眨了眨眼睛。

    沐冉轻轻咬唇,眼眶又有些泛红了。自她出生至今,已有十六年之久。

    她自幼听的是委屈求全,学的是三从四德,行的是封建礼教。在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如何成全他人,唯独眼前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让她随她自己的心。

    她自己的心么?她都快不记得了。

    秋风不冷,人心未眠。沐冉的脸颊上划过一颗泪珠。

    “欸?你怎么哭了?”

    其实陆依依大概能猜出来沐冉流泪的原因,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让沐冉自己解决,便只是静静等待沐冉自己平复好情绪,才再度开口:“小丫头脏兮兮的可不好看,我带你洗白白去。”

    沐冉的脸忽得有些绯红,因为这话对她来说多少有些直白,但仍是点了点头,用袖子沾了沾眼角,跟上了陆依依的脚步。

    陆依依没有去涤兰池,既然已经算是确定了沐冉的身份,她觉得那地方沐冉暂时是接受不了的,还是直接回自己那个狗窝比较合理。

    她住的“狗窝”就是疏月阁,阁子不小,占地面积少说得有一分,共有三层:一层待客,二层家居,三层有间客房、几面书柜和一张写字桌,还有一个小天台。

    整个木制小楼右边靠山,门前流水。

    洗浴间在一楼,陆依依没有多说什么,把水放好又为沐冉准备好了一套换洗衣服,就让沐冉进去了。

    在沐冉洗浴之时,她看了眼沐冉叠得方方正正的斗篷,屈膝捡了起来。

    沐冉出来后没找到那件斗篷,只闻到屋外有股烧东西的味道。

    陆依依知道这斗篷代表了什么,这斗篷暂时消失了,便不会有人发现沐冉的秘密,从而提前掀起什么波澜。

    至于语奚他们是否会透露消息倒是无需关心,毕竟她是带了个活人进来,说不说总会被人知道的。

    主要是那个斗篷,不过她一直都把最有代表性的标志藏了起来,从外面看不到,除了陆清,她还真不相信祝语奚那群基本上没出去过的人能够一眼认出那个料子。

    陆依依将整件事情的思绪捋了一遍,转身进屋了。

    陆依依进去的时候,沐冉正在擦拭着头发。

    沐冉的头发软软的,长长的,很乖地搭在她雪白的肩头。

    就是自己衣服有点长,沐冉不太能撑起来,特别是胸那块儿,空空的……陆依依看了眼自己鼓鼓囊囊的前胸,陷入沉默。

    “……阿冉你多高?多重?”

    许是陆依依突然开口又问得过于直接,沐冉稍稍反应了一下才略带怯意地答道:“修六尺八有余,重.…重八十三斤……”

    陆依依注意到了沐冉声音越来越小,她能理解对沐冉这样仍保留着传统思想的姑娘对于这些事情不便于开口的心情,所以她觉得沐冉已经很勇敢了。

    她对沐冉笑着“哦”了一声,快步出了门。

    待陆依依走后,沐冉开始调整身上的衣服,结果门又猛地打开了,吓得沐冉差点没系紧肩带。

    “对不起!”陆依依连忙背过身去,略带尴尬地问道:“呃….阿冉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啊?”

    知道陆依依的意图后,沐冉偷偷笑了笑,却是正经地回答道:“蓝色。”

    看着陆依依再次贴心地关上了门,沐冉觉得心里暖暖的,小声嘀咕道:“原来他们说的残酷杀手,也是很可爱的嘛。”

    “莽得可爱。”沐冉的语调变得有些轻快。

    ………………

    在向茶楼老板了解过一些陆依依的情况后,齐暮朗准备到陆依依离开的方向查探一番。

    循着灰尘新旧,墙上痕迹和脚下泥土的松软程度,齐暮朗不出意料地找到了鹿豆他们住的“贫民窟”。

    看着眼前萧条景象,齐暮朗眼中竟没有多少波澜,一模见怪不怪的样子。

    他也不怕泥尘弄脏了衣鞋,穿过空地来到一群缝缝补补的妇女们面前,礼貌地弯下身子,露出友好的笑容:“娣娣们下午好啊,你们认不认识一位名叫陆依依的姑娘啊?”

    一位大娘头也不抬,手上工夫也不停下,却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道:“从来没见过一上来就问姑娘的人,想要达成目的,以前起码还给点东西,客套几句,现在的年轻人已然这般没规矩了吗?”

    “看着应该也是个富家子弟,怎么会屈尊到这种地方来?”另位年轻一些的蓝布褂子女人打量了一阵齐暮朗,末了又阴阳怪气地说,”现在的那些个公子哥仗着有几个臭钱,到处勾搭女人,最后还不都是等到人残花败柳后就始乱终弃喽!现在新鲜几天,过几天说不定就搂着另一个喽!”

    “这个姓陆的姑娘看来有几分本事,能让这种金凤凰到咱这鸡窝里特地为她打探一番,应该不是咱贫民们的儿女吧?”一位灰上衣,黑裤子的花季少女看了齐暮朗几眼,脸有些泛红。说完话又偷瞄了几眼,脸上浮现出点点窃喜之意。

    齐暮朗丝毫不恼,一副笑咪咪的样子。众人的反应他尽收眼底,反而确信自己没找错地方。

    他半蹲下来,端详了一会儿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大娘手中飞上飞下的针,那活像一只翻飞的蝴蝶,在粗糙的布上吻出一个个平整的针脚。

    再结合她这般大方的表现,语调体贴地说了一句:“姐姐的平针锈手法真是巧夺天工,想当年,您必是一位心灵手巧,技艺一绝的绣娘吧?”

    听到这话,大娘的眼神刹那闪出别样的光彩,却又很快黯淡下来,手上工作也不自觉地停了。

    “有这等手艺,不至于沦落至此啊。”齐暮朗满脸写着惋惜,是真心的,“我在法国也见过一位纺织姑娘,绣技一绝。后来家中变故,落魄过一段时间,之后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别人的帮助,当上了贵族小姐们的女红老师,在贵圈中颇负盛名。”

    大娘听罢,长叹了一声,无奈地看着齐暮朗的双眼,语气苦涩地说道:“恐怕,那个姑娘是遇到了好心人,而非负心汉吧。”

    齐暮朗望着她的眼睛,好像从中看出了一个很长的凄美故事。

    他最讨厌凄美的故事,特别是姑娘受委屈的凄美故事,他总会特别心疼她们。

    所以他总是在开始交往时就跟对方说清楚,打消她们过多的期望。就算最后有意外,他也总是尽可能地维护姑娘们的利益,这也是他女人缘好的一个原因。

    这些年来,也只有一次出现了疏漏。

    “是的,她受到了我的帮助。”齐暮朗如实回答。

    大娘看向齐暮朗的眼神发生了些变化,兴许是他帮助了那个与她有相同遭遇的陌生姑娘,大娘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么说你应该不是一个负心汉喽?”

    齐暮朗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笑了笑,略带俏皮地回答道:“应该不是。”

    “那你找陆依依干什么?”大娘看了眼巷子口,又开始了刺绣,话中带有几分凌厉。

    “看来姐姐还真认识她。”齐暮朗笑得更漂亮了。

    “别老喊我姐姐,没尊没卑的。”大娘也多少有些抵不住美色攻击,只好埋汰了一句,用手指了指巷口,眼中溢出几分慈爱,“我儿子鹿豆马上要回来了,他接触过许多人,也许你说的人他知道。”

    齐暮朗颔首,十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向巷口走去。

    他路过那个年轻姑娘时,瞧她正望着自己,回礼性地冲她笑了笑,却弄得人家脸又红了。

    大约半刻之后,巷子里传出儿童的嬉闹声。齐暮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只见七八个孩子吵吵闹闹地出来了,衣着破破烂烂,身材瘦瘦弱弱,脸上却洋溢着纯真与阳光。

    然而嘈杂声却在见到齐暮朗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群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有些的眼中夹杂着惧怕,有些则是厌恶,还有些流露出倾慕之情。

    齐暮朗挥了挥手,带着童真的笑容问道:“你们谁是鹿豆啊?”

    小孩们的目光看向人群中一处,只见一个面色腊黄的小男孩走上前来,小孩们纷纷为他让路,看起来他在孩子们中地位很高。

    “我是。”鹿豆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齐暮朗,“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暮朗耸了耸肩,指了指正朝这边看过来的大娘,微微一笑:“我有几个问题,你妈妈说你什么都知道,让我问问你。”

    鹿豆眼珠转了转,立刻起了范,一副得意的样子,傲气满满地说:“你问吧!我可是这片著名的“百晓生”!”

    “百晓生”这个词,自然是陆依依教给他的。

    “你认识陆依依吗?”齐暮朗仍是十分和善。

    鹿豆却立刻收起傲气,警惕性十足地反问道:“你找她干嘛?……我不认识。”

    “我知道你认识她,跟我说说吧。”齐暮朗伸手想揉一揉鹿豆毛糙的头发,却被鹿豆一下子躲开了。

    齐暮朗笑了笑,反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奶糖,半蹲下来,与鹿豆平视:“我知道她对你们很重要,她对我亦是。你们放心,我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并不想伤害她。”

    鹿豆听这话垦切,齐暮朗的表情也诚恳,却仍是半信半疑。

    他决不想让小鸡姐受到伤害,但是这个人应该就是……

    当齐暮朗把一块包装精致的奶糖塞入他手中时,他不得不承认————奶糖真的太好吃了!

    不一会儿,大娘抬头想看看孩子们的情况,只见齐暮朗搂着鹿豆坐在墙边,一群孩子围着他们,而鹿豆正会声会色地说着什么,大家有说有笑,手里还攥着什么宝贝东西。

    “老大,你别听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什么一刀毙命,十步杀一人啊,什么妖女,什么见血封喉啊,都是真的!”鹿豆用手假装在空中挥舞武器,满脸写着自豪,就好像说的是他自己。

    “呃.………那外面传的不就是真的吗?”齐暮朗扶额。

    “呃…………好像是哦。”鹿豆挠了挠头,忽然露出十分自豪的笑容,“虽然小鸡姐在外是残酷杀手,但她对我们这些穷人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她总是被老人们训诫,被姨姨们唠叨,被叔叔们调戏,像个老憨子。”

    “那敢情……等等,被,被调戏?”齐暮朗有些震惊,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大汉猥琐地围着一个弱小无助的小姑娘的画面。

    “嗯,我舅舅就总是调戏她。”鹿豆不理解齐幕朗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诧异,仍语出惊人,“每次见到小鸡姐,我舅就问她吃了没,不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吃点,要不就问她最近怎么样。”

    齐暮朗无语了,咬了咬唇,未了挤出一句:“你管这叫调戏?”

    “对呀,有什么问题吗?”鹿豆表示不理解,“我之前在别人大楼前看见有个男的嬉皮笑脸地对楼前的漂亮姐姐说些差不多的话,那姐姐就笑了,娇滴滴地说他调戏她,调戏不就是人与人之间互相问候关心的意思嘛?老大你连这都不懂。”

    看着鹿豆和孩子们脸上略带嫌弃的神情,齐暮朗实在是有口难辩:小孩你天天都去哪儿乞讨的啊?那明显是一些特殊交易场所啊喂!

    很明显,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向小孩子们解释这些事情,于是他只得牺牲自己在小孩子们心中的智商值,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小屁孩们语言中的关心问候是这么说的啊,我都不知道。”

    他扫了一眼孩子们忿忿不平的眼神,知道他的目的达成了,于是接着说,“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把这叫作“嘘寒问暖”。”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鹿豆表示抗议,“以后我们也说“嘘寒.………嘘寒...……”

    “嘘寒问暖。”齐暮朗提醒到。

    “对,‘嘘寒问暖’!”鹿豆一拍手,一副决策者的模样。

    “对对对!嘘寒问暖!”孩子们也跟着说到。

    齐暮朗向纷纷效仿的孩子们竖起了大拇指,又假装不经意地引回了正题:“那陆姑娘去你家吃过饭吗?”

    鹿豆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遗憾,“小鸡姐没吃过一次。本来有一次已经进来了,结果她突然想起组……家里有事,就立刻回去了。”

    齐暮朗意识到了鹿豆刻意回避了一个词,笑了笑,问道:“那是不是你舅第一次邀请她?”

    鹿豆眼睛睁得老大,十分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齐暮朗耸耸肩,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他大概能猜出陆依依的心思:倒不是不想吃或嫌弃穷人家吃得不好,而是见到他们吃得太少,不忍心消耗他们赖以生计的口粮。

    至于组织嘛……

    齐暮朗俯身,在鹿豆耳边轻轻说道:“她的组织是七零一,对吧?”

    “这你也知道啊?”鹿豆惊叫了一声,随后又很谨慎地压死了声线,“我还以为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了呢!怪不得……”

    他说话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若说刚才眼睛像黄豆,现在就像花生了。

    “老大,你真是神啊!比小鸡姐聪明多了!”另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给齐暮朗竖了一个大拇哥。

    “啊?”齐暮朗不解这有什么聪明的,如果这点推理都算聪明的话,那陆依依得多笨啊……

    “大哥哥,你都不知道。”一个一直软糯糯的小丫头拽了拽齐暮朗的衣角,“陆姐姐跟我们说,那些欺负人的富豪都是猪精,故意把身上的肥肉甩下来给我们吃,想把我们变成小猪精。”

    “但其实连我们都知道,那些人就是觉得自己有几个臭钱仗势欺人,以我们取乐,可小鸡姐不知道,我们也就不告诉她了。”鹿豆接上小丫头的话,一副“大聪明”的样子。

    “为什么?”齐暮朗突然觉得陆依依太不容易了,要带这样一帮二货的孩子。

    鹿豆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中有说不尽的满足与喜爱:“因为,在小鸡姐眼中啊,人都是好的,我们不想让她对人失望,对这个社会失望。”

    说完,他严肃地望了望齐暮朗,伸出了自己的小姆指,认真地说:“老大,既然我们跟你说了,你就得跟我们约好,你不许气小鸡姐,不许欺负小鸡姐,要让她开开心心的,不能让她对生活失望。”

    这回换齐暮朗惊讶了,他平平地扫视着所有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无论之前有多少种不同,现在竟出奇得一致了。

    那是一种孩童的纯真与成人的坚定,是一种责任,更像是一种信仰。

    齐暮朗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他用右手的小指勾住那根脏兮兮,瘦瘦弱弱却无比笃定的手指,摇了摇。

    那一刻,他觉得陆依依的心思花得是值得的。

    那一刻,他改变了对陆依依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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