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又青在许多瞬间其实接近过充满瑕疵的爱情,以至于她怀疑爱情本身即不圆满。

    多年以后,在街头看到手牵着手,紧紧依偎在一起,青涩地笑着的小情侣,章又青会回想起她尚未参透爱情本真的遥远秋天。那时她还不是一个毒妇。

    章又青是本科三年级的春季学期去的澳洲,从北京的隆冬直挺挺地坠入南半球的盛夏,像一只因恐高而从半空掉落的鸟。彼时她的心情也像跳伞未遂的死鸟,僵僵地在瘫倒在地面上,聆听自己骨骼破碎的声响。

    交换生们有没完没了的茶歇和small talk,她总是被追问为何选择来澳洲交换。“喜欢这里的环境嘛,想贴近大自然。我超喜欢袋鼠和考拉耶!”章又青对华人同学如是说,大家纷纷了然地点头:“你有没有去过大洋路看十二门徒?一定要晴天去喔!还有月亮谷,可以抱Quokka——我有点想不起来中文,好像是短尾矮袋鼠。”

    “Because of my Ex, you know, he cheated on me. I want to change a place and change my mood. (因为我前男友出轨,我要换个地方改善心情。)” 她面对本地同学则换一种回答,大家也配合地回以夸张的皱眉: “Oh it’s totally bullshit . (这很糟。)”

    即使在风光异域的大洋彼岸,章又青仍可真切地记起和林敬相处的一切,熟悉的面孔在争吵中失焦成陌生的生物。和漫长的冷暴力相比,林敬出轨的结局或许只是句尾轻飘的句号。

    把心泡在冰水里的痛,但章又青后知后觉地从那痛苦中觉出一丝如释重负:“终于都结束了。”

    她向来不善于拒绝,和爸妈多年的较量使她习惯于缄默。

    心怡大约知道林敬的存在。

    初次和心怡提起这段恋爱时是在超市,心怡挑选着芦笋炒虾仁的食材,章又青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人与人交往也像买菜,每个人都被拎上案板挑挑拣拣:‘这个人的身家不够厚,脑容量又太瘦。’我前男友那种劣质猪肉可能都通不过食品安全的质检,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下咽的。”

    她暗暗想,其中不言自明的是一种界限,横亘在水产和熟食区之间,那是由不同生长环境构成的原产地和价签。

    “咦,你还有前男友,什么时候的事?”心怡好奇地问。

    分手之后,章又青像复盘没吵赢的架一样,反复咀嚼过这段感情。她自虐一般地用每个细节凌迟自己,直到可以满不在乎地讲出来。

    “哎呀,大一的时候谈的极品男,是我同校的学长。也没什么啦,就是他出轨。我后来才发现,他其实还有一个异地恋的女友。”章又青云淡风轻地把打了千万遍的腹稿讲出来。

    “妈呀,那真是极品。你说得很有道理。这种劣质猪肉还是早些扔掉为妙,不然冰箱都要臭掉。”心怡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想烂人啦。我还买了牛肉粒,我要放大把黑胡椒,用黄油炒。看我不香晕你。”

    事与愿违,去墨尔本的海边时,在章又青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还是林敬。沿着海岸线上半米高的丛生草一直走,直到暮色将至,路灯的光晕渐渐消失在身后,蜿蜒的乔木和丛生草在潮汐里拉长又退去。“哗啦……”丛生草在黑夜里低语。某个拐角她仿佛变成丛生草,有种骨头被抻长的痛意。再一转眼,及膝的草已快没过头顶。海也远去了,只剩下海风在草墙里嘶鸣。

    和林敬认识的第一面也是不停地走,从天桥走上夕阳的万丈霞光,将高楼全部甩在身后。大概一直是并肩走路的缘故,想起林敬时最先浮现出来的是他的侧影。两人像渡边和直子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1),有说不完的话。

    章又青记得,成府路的人行道旁种着一排奇异的花。长长的茎冲过头顶,茎上爬满手掌大的红花。那种红色很湿润,像一片片涂满唇膏的、微张的红唇。

    “这是蜀葵,一种生长在湿地的花,根部的黏液可以做棉花糖。所以marshmallow除了棉花软糖,还有蜀葵的含义。”林敬解释道:“杖毙夏冬春的一丈红也是蜀葵。”

    章又青没想到他还看过《甄嬛传》。

    “甄嬛传是人类文明的瑰宝。”林敬认真地说,随手递给她一只耳机。耳机里面放着Tricky Nicki的hello,歌词正好到“hey, you are as white as marshmallow…”

    林敬说:“我是从这首歌才认识marshmallow的,当时觉得这个单词很可爱。你有没有莫名其妙觉得很可爱的词语?很莫名其妙的那种。”

    “我觉得bubble和barbarian很可爱…你能懂吗?”章又青想了想,说:“bubble听起来圆乎乎的,barbarian是一道曲线,像小溪。”

    他们讲着无厘头的话,从南门回到学校后仍意犹未尽,继续在学校里打转。章又青时不时会抬头觑他一眼。林敬很高,白得像象牙,眉毛靠近眉头的位置断了一小截,给他平淡的五官灌了一缕风,莫名生出几分意气,皱起来像一座断桥。断桥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与她从前相处过的高中男生相比,林敬的肩很宽,把卫衣撑得有棱有角。

    林敬是一个很随和的学长,讲话总是低头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那神情使人觉得他在全心注视着自己。

    “新生训练营是很无聊的,不去也没关系。我们当时都躲掉了。”他了然地说:“小西门有块华表,你要不要看?回来我们可以去燕南园看小猫。”说着,林敬在空气中比划着猫的形状,仿佛在证明自己的话货真价实:“小黑猫,大家都叫它虾条。”

    虾条果然在燕南园。林敬从背包里拿出猫条,轻盈地走到虾条旁边。虾条认得林敬,仔细地绕着他嗅了嗅后,餍足地啃起猫条。

    “要来摸摸吗?”林敬笑眯眯地说。

    章又青觉得他喂猫的时候很温柔。

    章又青当时十八岁,刚上大学,对生活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她高中在爸妈的严加看管下一直是走读。林敬是父亲好友的儿子,比她高两级,也在这所学校读书。章又青第一天同他看了猫,第三天在看猫过程中偶遇了林敬的朋友们,第十四天在湖边看了月亮。

    其实月亮并不好看。那一阵北京迟迟不放晴,阴沉沉的雨云将月亮遮蔽得严严实实。黑天鹅第四次游过石舫的时候,他们顺理成章地将碰到的手牵到一起。

    事后仔细想来,林敬实行爱情诈骗的手段很拙劣,但她当时很配合,也无意辨别林敬的真情与假意。她和林敬的恋爱像一场投放在大学校园里的化学实验,顺次投入猫咪、散步、音乐、夕阳就足以让年轻人的多巴胺爆炸式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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