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扶住的,是正堂那个硕大的花开富贵屏风图,刚才碰到花瓶,陶夭夭骇了一跳,本能往后退了几乎,堪堪又碰倒了身后的屏风。

    惊魂未定之际,听见燕绥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御赐之物,可要当心。”

    陶夭夭此时似受惊过度的小鸟,往后躲时,撞进燕逸之怀里,他宽厚的手掌托住陶夭夭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轻轻一带,将她送到身侧,自己则成为挡在陶夭夭身前的一道屏障,

    隔开了她和燕绥的距离。

    燕逸之恭敬拱手,“多谢二叔提醒,以后我等定当再三注意。”

    燕绥并未言语,视线越过燕逸之的发间,落在陶夭夭垂下的眸眼间,神色晦涩难辨。

    “都是下人们没固定照看好御赐的屏风,我再让他们加固。二弟,过来吃饭了。”大奶奶田氏打圆场,脸上堆满了笑意,按在桌下的手却拧紧了帕子。

    又经过了红丝绫一事,大奶奶已经确定燕绥在故意找大房难堪,那时,三老爷他们还小,自己也刚刚嫁到府上没多久,知道那条红丝绫的,除了太奶,便是她,连大老爷都没有参与什么。

    但表面上的和气,还得过得去。

    即使是燕绥追究起来,也是太奶在前,好有郑国公府在前顶着,她害怕什么!

    燕逸之先牵着陶夭夭入席,燕绥随后重新回到席上。

    经过几次的相处,燕逸之知道陶夭夭喜欢吃鱼,第一筷子便夹了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细心地挑了刺,放进陶夭夭面前的碗碟里,“尝尝,合不合口味。”

    他嗓音很轻,是一如既往的关切与平和。

    陶夭夭终于收了收神,燕逸之在身侧给了她许多安全感。她拿起筷子,将鱼肉送进嘴里,鱼肉鲜嫩,一抿即化,“好吃。”她的视线从眼前的碗碟挪到燕逸之眉眼间,嘴角挤出一抹轻和的弧度。

    这些全部落在大奶奶田氏眼中,这是三个夫人以来,唯一一个得燕逸之如此细心呵护的,看两人如胶似漆的小夫妻模样,她心念念着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了。

    “今日新人宴,马上又到了新年,燕府喜庆连连,夭夭,你可要加把力,早日为燕府开枝散叶。”大奶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陶夭夭闻言,眼睫一抖,视线压得更低了。

    众人只以为新妇害羞,谈谈笑笑也就过去了。

    却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里,一个突兀的嗓音响起,

    “你叫什么?”

    循着燕绥的视线,众人辨认出他问的是陶夭夭。

    闻言,陶夭夭面色骤然一白,抓着银箸的微微蜷起。

    他也曾问过她,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字句。

    彼时,她长途颠簸到别院,发了好大的烧,刚被他喂过药,声音虚弱哑声,吐出她的乳名,“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燕盼儿刚巧坐在陶夭夭左侧,碰碰陶夭夭的手臂低声提醒她,“二婶婶,二老爷问你呢?”

    都是燕府的人,以后总要见面的,躲是躲不过去了。

    陶夭夭稳了稳心神,这才徐徐抬起头,望向上首的燕绥。

    他今日唇色无端泛着无血色的白,脊背挺直坐在圈椅里,纵然是随意自在的坐姿,都好似一把锋利待出鞘的剑,周身笼罩着让人破不开的威压。

    两个人的目光交融,陶夭夭的呼吸仿若停滞了一息,可燕绥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望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隐暗在光影里,有种让人后背发麻的阴恻恻。

    与整个屋子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

    “陶夭夭。”她听见自己的虚无缥缈地很遥远。

    “陶,是你的姓吗?”他又问。

    陶夭夭看不出他想什么,他的目光,永远是她看不懂的莫测。

    “嗯。”她只能点头。

    燕绥终于移开了目光。

    压在陶夭夭身上的那块巨石一下子挪开,她能喘息了,但整个酒宴,她脑子里仍是空的。现实迫她不能逃避,她必须要想出办法应对他。

    周围人笑声不断,时而与燕绥说话,他言语不多,多数时候只是颔首应下,用的菜也不多,酒更是一滴未沾,酒宴还未结束,便拂袖离去。

    在他离开的一瞬,整个屋子的气氛暖绒起来,仿若屋外渗进来的冰封被碳火驱逐。

    大奶奶的嗓音提高了一倍,透着难掩的喜悦与松快,“快点动动筷子。”

    陶夭夭也夹了一块鸡肉块,放进燕逸之碗碟里,算是方才的回礼。

    燕绥踏出院子,还未走多远,便扶着一棵枯木,呕出一口黑血。献血破撒在积厚的雪上,像冬日雪地里一树红梅迎风而开,说不上的猩红绚烂。

    随后,两眼一黑,身体朝一侧歪去。

    紧跟在身后的十五眼明手快,扶住了燕绥,让他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院子走去。

    屋内欢声笑语,没人注意到他半塌下来的身体,嵌着深深的疲倦和落寞。

    ——

    再隔一日便是除夕,府里十分得热闹,却只有两处院子格外冷清。

    一处是陶夭夭现在住的澄心院,另一处是燕绥所住的院子,匾额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名字。

    陶夭夭借故收拾规整新搬来的物件,这两日都在院子里半步没出门,因着新婚的缘故,在大奶奶的再次督促下,燕逸之每日三餐都要回府用饭。这些自不必陶夭夭操心,陈婆子见两人感情敦厚,早就迫不迭地领了差事,在厨房里忙活。

    第二天晌午,午饭刚上桌,燕逸之便从外踏了进来,靴边沾了一圈未化的积雪。

    “夫君。”陶夭夭迎上去,两颊因坐在火盆旁,被煨成了淡粉,似桃花落腮,晕染开了胭脂。

    燕绥出奇得这两日没再找她的麻烦,陶夭夭心神安宁了些,嘴角的弧度也跟着弯了许多。

    陶夭夭为他解下大氅,翠竹恰在此时将热水盆端来,陶夭夭浸湿了帕子递到燕逸之手里,让他擦手后,两人才一同入席。

    燕逸之看向她,神色比昨日好了许多,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啦,“夫人,在院子里如若无聊,可到府中各院走动,我把九思留下来给你引路。”

    “不必。”陶夭夭刚含了口粥,含糊着赶忙回答。

    后又放下碗碟,轻声道,“夫君官署的事务要紧,这几日我收拾那些堆在东厢房的物件就废了很多心神,并不觉得闷。”

    燕逸之见她神色无异,才颔首道,“夫人自行决断便好,只是也不要太过劳累。”

    “好。”陶夭夭淡淡地笑着应下。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燕逸之午饭时间很紧,用完饭喝杯茶就要再次出发去官署。

    陶夭夭拿过大氅,燕逸之微微向前探身,就这么配合得刚刚好,顺利地穿戴整齐。

    “夫君,如若官署事忙,以后不必午饭回来用,我可以给您送到官署,省得您奔波。”

    系好带子后滑下来的白葱玉手被燕逸之忽地抓住,他轻轻摇头,“外面天寒,明日便要休沐。你若相送,等过了年节,春日里再送,那时,我找个稳妥的人为你驾马车,你也可出府转转。”

    “全凭夫君安排。”

    除夕一大早,陶夭夭就穿戴整齐,随燕逸之到太奶、公婆处行礼问安,后回到澄心院,两人促膝,只品茶,或聊天,或读书,从炎黄聊到当朝趣事,从白雪皑皑的雪国聊到四季如春的水乡,婆子丫鬟们都在偏方忙活,偶尔翠竹进门添碳添水。

    独给两人留下日光笼罩里的二人世界。

    隔着火红的窗花,两人的倩影交叠在一处。陈婆子揉着白面,笑得脸上的细褶子都舒展开了,“神佛保佑,我看明年咱们院子里就要添小主子了。”

    翠竹听见这话,倒没什么好脸色,反而扔下水瓢,拎着水壶朝屋里走去。

    一路上嘟嘟囔囔听不清,“小主子,什么小主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晌午,燕逸之让陶夭夭务必躺下歇个晌,晚上守岁有的熬。陶夭夭自然极听话,脱了外袍躺在床上,燕逸之俯身为她掖被褥,陶夭夭双手抓住被角,只露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

    “夫君,你不休息一会吗?”

    燕逸之笑了下,“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说完,替她拂去搭在眉眼的碎发,直身走出去,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

    待到她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西头斜斜地挂在天边,她连忙穿鞋,唤着,“翠竹,翠竹,快给我穿衣。”

    半刻却是燕逸之走进来。陶夭夭正俯下腰拾鞋子,松乱的衣领处,露出雪白莹润的锁骨,燕逸之神色微动,上前半跪在她面前,捡起鞋子,为她穿上,一双玉脚虽然隔着层袜,那掌心的温热仍毫无遗漏地蔓延而上,陶夭夭缩缩脚,鞋子已经穿上。

    燕逸之又拉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今日,就让为夫替娘子画眉。”

    “到底鸾台揽明镜,也知牛女易时装。”的佳话,陶夭夭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了,那样的甜蜜笑意,只能留在对父母的回忆里。

    她掩下眼底复杂情绪,倒没那么多纠结,她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碎片化稍纵即逝的一点点温情。

    走出院门,她看着在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日头,忧心道,“我是不是睡太多,害你也去晚了。”

    “不会,有我在,你只管自己,不用担心任何人或事。”燕逸之握住她的手,温和的语气却透出不一样的坚定。

    陶夭夭扬起脸,细碎的晚霞鎏金般融入她的眼眸,是燕绥从未见过的笑。

    燕逸之的余光也发觉对面的凝视,转过头去。

    陶夭夭轻疑,目光便也跟着望向前方,长长的甬道尽头,燕绥身穿一身湛黑色长袍,大氅松松垮垮挂在肩头,整个人隐在霞光之中,一步一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脸上神色看不真切,人未至,脚底的寒风卷起细碎的雪碴子,钻进陶夭夭的白狐裘里。

    燕绥的视线,自始至终凝在陶夭夭身上,她整个小脸圈在白狐裘的雪绒里,刚才小女子般的笑靥姿态,一下子似被雪花掩埋,像缓缓绽放的桃花,被突如其来的寒霜打蔫了。

    脚步一转,燕绥拐进了垂花门。

    燕逸之正在驻足拱手,燕绥似是没看见他们般,早已先一步去了宴席。陶夭夭缓缓舒了口气,诚然,在燕府不似别院,她如今是燕府二爷的夫人,而他是燕府的二老爷,纵然他再狠厉决绝,身份摆在了明面上,他也要忌惮三分。

    不似别院,见不得光的地方,阴暗肆意生长。

    想通这层缘由,陶夭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前后见过燕绥两次,他都没有什么越矩之举,似是她赌对了,赌他也是要脸的,不会公然在众人面前撕破脸。

    燕逸之将陶夭夭送到女眷席后,自行去了爷们所在的宴席。男女分开吃饭喝酒,省了许多的尴尬,陶夭夭也不用再与燕绥相见,整个人放松下来。

    一齐用过饭,燕盼儿拉着陶夭夭独自窝在一处小酌。她近日心情极好,酒用得多了些,凑过来和陶夭夭低语,“你瞧见了吗?燕子荣刚才的模样。”

    燕子荣过来吃了两口菜,不仅眼神闪烁,还在小声和这个那个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陶夭夭也觉得惊奇。

    “她刚才拉着别人说,有人要害她。让人救救她。”燕盼儿轻笑出声,又酌了一小口。

    陶夭夭轻疑,问,“她那是怎么了?”

    燕盼儿招招手让她再凑近些,“听说从祠堂罚跪出来就这样了。要不然就是跪时间长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要么,能够在燕府里把人吓成这样的,只有那位了。”

    她视线透过屏风,看向很远处的男桌。

    男桌上的谈笑声很低,不似家宴般嬉笑怒骂,倒好像几个不怎么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谈的还是正事。

    燕绥适才说,“今日除夕,乐过的、愁过的、罚过的都一笔勾销,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偶尔,桌上有人轻咳。陶夭夭侧耳听着,燕逸之温润的嗓音极容易辨认地传来。

    燕盼儿说的那人是燕绥。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燕子荣?

    陶夭夭歪头想了会想不明白,也对燕绥方才说的“一笔勾销”的话全然不信。

    陶夭夭在别院时见过县令被削肉剔骨。

    再之前,他们在县令府上那晚,陶夭夭见到过燕绥手持长刀,刀身泛着冷冽的寒白月光,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刀尖滑落,没不到地面上,因为,满院都是尸体。

    陶夭夭分明记得,十五念的皇命是男丁杀头,女眷为奴,可是,全府上下不知多少口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血流成了河,所谓的人命,和一只鸡、一头羊没什么区别,所有的人在被抓住的那刻嘴里全部塞了布头,抹脖子只是一瞬间的事,人体倒下,无声地痉挛。

    那晚晨起后,陶夭夭站在敞开屋门,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无人清理,比身后洞房花烛的红还要刺眼。

    阳光一照,血腥气升腾,鼻腔里瞬间被一股潮热又呛鼻的气味灌满,陶夭夭只觉两眼发晕,双腿发软,身体就此要倒下去。

    她的腰后,被宽大带着厚茧的手托住,只轻轻一带,整个人被凌空抱起。

    那日的光影很淡,隐隐绰绰与此时屏风后的燕绥重叠,与今日相比,看似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淡眸,但那日他的心情好像晴朗很多。

    “二婶,二婶?”燕盼儿唤她。

    陶夭夭这才转过神,“二婶,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嗯?你说什么?”陶夭夭握起酒杯,将方才纷乱繁杂的情绪压下,才抬眸轻疑。

    燕盼儿说,“听说大奶奶这些时日都拘着不让她出门,太医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光喝的汤药渣都堆满了后厨。”

    她说到这里,眼中神采奕奕可见,“不过可惜了,她没能见到你今日穿的白狐裘,不然,得气死她。”

    燕子荣就到酒宴上喝了一杯酒,便被搀扶着早早离开,比太奶离席都早,除夕宴大奶奶田氏自然想阖家团圆,可燕子荣再待下去,恐多生出些变故,所以只能将她提前哄走。

    “她不在这里,没人斗嘴怪没意思的。”

    陶夭夭默然,没再说什么。

    守岁的时间很漫长,汴京城闺阁里的闲话就这么多,堪堪要吃酒挨到子时。

    陶夭夭坐了会只觉得没意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出了厅堂。

    屋外很冷,偶尔有鸡鸣狗吠之声,堂前的路,由一盏两盏的灯光铺成,蜿蜒成岁月的长河,虚妄而遥远。

    听着身后厅堂里的欢声笑语,陶夭夭忽然就想念家人了,母亲常拉着她燃灯照岁、点灯守祟,告诉她,这样可以驱赶病疫,为新春祈福,那时年幼,她守不到后半夜总偷偷睡了。

    如今却后悔了。

    是不是她的偷懒,才没能守住爸爸妈妈和那个家。

    有丫鬟小厮已经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层层铺着芝麻杆,等待踩岁。

    陶夭夭转身避开了那些,一个人独自朝后院走去,漫无目的地,帽檐拉得很低,整个世界宁静得,又似乎只有自己似的。

    待到停下脚步时,陶夭夭走到了梅园。梅园很静,层层叠叠的枝丫似一道屏障,将外面的世界隔了个干脆。

    整个府里灯火通明,角亭里却很黑,月光铺成清辉般的银带,缠绕穿梭在梅树枝上,陶夭夭莲步轻移,踏月而行,在角亭门边摸到火折子,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

    屋内有现成的银丝炭,陶夭夭一并点燃,暖意一点点占满整个角亭,陶夭夭打量着屋内,几尺见方的地方,并不是很大,除了一架古琴、一个茶台、一个桌案,便是另外一个角落的一处竹榻,隐隐透着燕逸之清润古雅的气韵,陶夭夭猜想,角亭八成是他布置的,旁人鲜少过来。

    陶夭夭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桌案上,那张未画完的梅花傲雪图仍旧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陶夭夭拿起毛笔,踟蹰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烛光闪动,陶夭夭忽觉身体被一股清冽的气息包围,她还没来得转头,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沉哑的低喝,

    “专心,落笔在这里。”

    燕绥握着她的手,不容她有半分拒绝,朱红色的笔尖落到宣纸上。

    陶夭夭猛然一抖,笔尖拖出去一条猩红的尾巴,很是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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