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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鄢丰回到自己的木屋,将甘镬剑擦试过一遍,收了鞘放在枕边,拿出囊中安放的一枚舍利子。

    这舍利子,乃是她往日游历九州时途径佛教,偶然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

    那位僧人年事已高,却独独与她一见如故,留她手谈三日,最终恍然悟道,坐化飞升,只留下这舍利子,说便赠与知音。

    鄢丰推辞不得,只能收下。

    舍利子是上好的容器,魂魄寄居其中,可得功德温养。

    这本是为修无量功德的僧侣轮回转世用的,舍利子转世,可得来生美满,无灾无厄。

    然而那位朋友已然飞升成仙,去了九重天之上,这枚舍利子自然便没有了寄居的魂魄。

    鄢丰细细端详着这枚舍利子,随着时间的消磨它不仅没有黯然失色,反而愈发光亮剔透。那位朋友飞升多年,原来这段往事已成一段峥嵘往昔,连故人的面目都已记不大清晰了。

    鄢丰叹口气,看向窗外,似乎是喃喃自语:“还不来么?”

    “鄢道友,别来无恙。”

    衡枢下一刻便突兀的出现在屋子里,不无讥诮的看向她悬垂在空中的右臂。

    鄢丰笑了笑:“道你料事如神,这会恐怕,我想让你知道的,不想你知道的,你都该已然一清二楚了。”

    衡枢不置可否,似乎不欲与她多言:“我来,取你的心头血。”

    鄢丰看着手中那枚舍利子,问:“你瞧这枚舍利子,用它温养鄢年的魂魄,可好?”

    衡枢冷哼一声:“你倒是舍得。”

    “左右我留着也没用,只是当初友人相赠,我不得推辞,故而留下。……想必那位长者知道,这枚舍利子没在我这里蒙尘,而是救了一人性命,也会欣慰的。于公于私,都谈不上不舍。”

    鄢丰取出心头血滴在舍利子上,顿时佛光大盛!

    这不起眼的木屋内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乎将这一处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芒经久不衰,半天才散,再瞧那舍利子,竟已被洗涤的如水晶澄澈。

    鄢年将它递过去:“……那一日在失落之地,我只探到零星气息,想来若不是那岛上防守严密,便是鄢年的魂魄在人间和虚空飘荡太久,已然消散不少了。”

    衡枢接过舍利子,眉头竟然罕见的皱起,语气显出不耐来:“只要她一魄尚在,就没有我阴阳家救不了的道理。——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鄢丰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过去在昆仑多年,什么样的伤都受过,这实在不值一提。何况,万魔窟,我也是非去不可的。”

    “你明知道自己心魔缠身,彼时不是合适的时机,非得招惹那个魔种不可?你不知道,你没有右手,就可能发生变数?”

    鄢丰反而奇道:“原来也有你料不到的事情?”

    衡枢额头青筋暴起:“鄢道友,你应该最清楚,每每发动阴阳眼,我便要受多大的反噬。我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料算在内。”

    鄢丰道:“鸡毛蒜皮?他杀了那小姑娘一家人,哪一点算得上鸡毛蒜皮?”

    “哪一点都算,”衡枢一字一顿道:“区区四个魔域之人,还不配。更何况,”

    “以你当时的状态,十个你也救不了他们。”

    “几个人算值得,什么人才算值得?”

    衡枢打断道:“我懒得同你讲这些,但我只想奉劝你一句,你跟那个连心都没有的魔种牵连过深,早晚有一天你会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真到了你后悔莫及的时候,你杀他有什么用?”

    “……不是你跟我说过的吗?‘正因选择拯救而非毁灭,才注定受更多伤病困苦的磋磨。’”

    衡枢默了默,半晌,道:“……鄢道友,如果我不是专修这阴阳眼,今日我必同你打上一架,让你清醒清醒,明白一件事——”

    “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你救他的。”

    衡枢转过身,正要离开,白色绫罗的蒙眼带却突然渗出血来。他脚步一顿,突然笑了笑。

    “你真的甘心吗?——你的双剑流,再也不用。”

    .

    衡枢第一次见到鄢丰那年,他才刚刚以阴阳眼入道,整个人练得眼睛几近血肉模糊。

    那时候他还没有蒙眼的绸带,每每出门,都将人吓得退避三尺。

    也正因如此,他那个时候,剑法很好。

    人常说阴阳家的少主人,年纪轻轻便炼成阴阳家的至宝阴阳眼,经天纬地,无所不通。却不知道,在他将所有灵力、精力都投入其中之前,是用剑的。

    他其实剑法很好。

    那时候即便眼睛看不见,在阴阳家内也无人能企及。

    偏偏有一日,有人砸了阴阳家的门,杀了守卫,闯进来说要会一会你们这里最强的人。

    衡枢提着剑出去,那人盯着他瞧了半天,哈哈大笑:“阴阳家如今,竟凋敝至此,只一个残废来应战?”

    衡枢那时候话更少些,剑花一挽,招招攻他死穴!

    那人瞧出他有几分本事来,且战且退,竟拿出酒壶喝了口酒,笑道:“你这剑招,倒是还行,这么说还真是可惜咯……”

    说着他拿一把双斧,抡着胳膊正面应战!

    金石之声不绝于耳,衡枢只觉得力不从心,第一次恨自己眼睛看不见,否则此刻定不至于落此下风!

    他的剑不是好剑,那人的斧子也只是普通的铁斧子,然而最终却将他的剑直直斩断,斧子却只多了个豁口!

    “——好本领!”

    只听一阵树动的簇簇之声,随后是拔剑出鞘的铿然之声,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女落在他身前,抱拳鞠躬,笑着道:“请前辈赐教。”

    那人半天不说话,过了很久大笑一声:“好剑!”

    “你的斧子也是好斧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第一个夸我这斧子的人!”

    少女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漫不经心地冲对方荡出一缕剑气来,爽朗一笑:“你也是第一个夸我的剑好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哈哈大笑,手下却从容不迫的接下她这挑衅的一招。

    少女咧开嘴,剑招瞬息而出!

    两人显然棋逢对手,剑与斧铮鸣之声比方才更快上一倍!

    那来挑战的少女竟仍似游刃有余,一边接招一边不忘道:“前辈,我若是赢了,可有奖赏?”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战你若与我打个酣畅,输赢不论,我这埋了千年的青梅酒,就全送了你去!”

    “好啊,我倒是不爱喝酒,不过我有个师姐,”她出招更加凌厉起来,似乎势在必得的样子,“她爱酒成痴。若能得前辈得馈赠,她定然要高兴地昏过去。”

    两人都出招极快,却迟迟分不出高下,从黎明破晓直到日暮黄昏,一直没有停。

    少女此时已然微微有些气喘了,剑招却丝毫不慢。

    “小姑娘,还不认输?”

    那人显然也是疲惫了,问道。

    “前辈这是后继乏力了?”

    “我是怕这好苗子——”说着他双斧生风,带起得罡风连衡枢都觉站不稳了,“被这一战生生毁了!”

    少女道袍翻飞,竟然一丝尘土也无。

    “前辈,您用双斧想必已经很多年,可有见过我这——双剑?”

    她分明只有一把剑。

    她在空中一翻躲开那些罡风之气,分明右手使剑,此刻竟换成左手拿剑,战了一整天丝毫不显疲态,速度比之方才竟然更快!

    两人此时都亮出绝技来,出招更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少女左手剑招与右手的路数截然不同,她却信手拈来,剑在左手右手之间游走变换不断,分明只有一把剑,却速度极快,仿佛两把剑同时在手上,瞬息之间逆转乾坤,对方措手不及,只得反攻为守!

    那人也绝不是凡物,对方如此来势汹汹,他竟几息之间就调整好了姿态,再次攻上去,与那少女打得难舍难分!

    两人体力都在耗尽边缘,谁也不肯再开口,只专心应战,使出全力——一招一式都可能决定这局胜负。

    叶落风起,三更之声不断。

    阴阳家门外,树影摇晃,月色衬出两个人影来。

    他们相对而立,谁也不再动。

    在场还有第三个人。

    衡枢知道,这是已经决出胜负。

    他却猜不出结果。

    而那一天,月色之下,未有人见,大汉的双斧已然断了一个掉在地上。

    另一个断了无数豁口,却正正抵在少女的颈边。

    而那少女的银白长剑,一寸也不偏的指在大汉喉间。

    天地静默,谁也不说话。

    只有喘息的声音。

    ……

    .

    鄢丰怀念的笑起来:“如今忆起当年,还恍在眼前。”

    衡枢转过身,似乎也回忆起了彼时的事情,突然道:“鄢道友,彼时初见,你是衡枢由衷敬服的人。”

    鄢丰知道他的意思,却道:“过去的事情倥偬几百年了,衡枢,你与我,如今都不同了。”

    “早知那是你的枷锁,我绝不会找上你。”

    “我第一次听你说傻话啊,衡枢,”鄢丰叹口气,“宿命之存在,归根结底,你我众生谁都逃不过。”

    “我没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鄢丰,再练一练左手剑吧,没有你往日右手的风采了。”

    鄢丰摇摇头:“剑是守护之剑,从来没变,从今往后,只会更强。”

    “但愿。……什么时候离开魔域?”

    “再等一等吧。”

    衡枢哂笑一声,只道:“待你离开,先去医家问一问看吧。”

    他推开门,夜色将他清瘦的身影勾勒得清清楚楚,忽地吹起一阵风来,将他系在脑后的蒙眼带吹得飘起来。他身形很快不见,只留下最后的一句话——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就告诉你吧,鄢道友。”

    “——第五昭的心,正是那失落之地的镇地之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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