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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金陵城最美。

    灯火辉煌,亭台楼阁,河灯石桥。

    行至长街尽头,高楼闪着金碧的灯,彻夜不歇。时不时有身着锦缎、气质非凡之人往来其中,内里歌舞升平,人人闻之艳羡,人人皆想进而一窥。然而,只有那最富贵的人,才有资格一掷千金,获得进入这里的机会。

    ——这里便是金陵第一大商行,摘天楼。

    传闻,这里的主人是为翩翩公子,也有人说,是大腹便便的一个老头子。众说纷纭,只因他从未露面过,却每每能在商场生意上搅弄风云,手段雷霆。

    他有一名曰,舒泓。

    进入这锦绣桃源,缓步上楼,三层转角,是摘天楼最大的雅间。

    而今日,舒泓便宿在这里了。

    紫衣青年一手握着把折扇,上绘水墨江山,似出名家之手,一手托着腮,撑在窗子边,轻挑珠帘,百无聊赖看着长街来往的人群。

    他一身紫衣更显贵气逼人,鎏金纹样分明豪横土气,穿在他身上却半点儿不嫌,反而更让人不敢靠近、珠光宝气的模样。如墨的长发一泻而下,衬得眉间那一点朱砂分外亮眼。

    他原本哼着歌,声音温润好听,如鸣佩环。半晌却突然停下来,踱步到房内,抿了一口茶,蹙着眉喃喃道:

    “……我的心头血竟失效了?这怎么可能?!”

    握着茶杯的手指泛了白,他神色变幻莫测,似乎下一刻便要朝着谁发作——哪怕这房间根本空无一人。

    叩门声响。

    “少主人,有您的信,照例还给您放在外头了。”

    紫衣的青年一合折扇,回过头,竟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不必,今日差人拿来给我便是了。我急着瞧呢。”

    “嗨,原是有急事。您等着,咱这就给您拿来!”

    门外的人轻车熟路,半点儿异样都没发现。

    青年打开那装订严密的信笺,上面仍是熟悉的流畅飞舞的行书。

    看了半晌,他眉头蹙起,神色让人瞧了不寒而栗:“那没脑子的家伙,运气倒是很好嘛……”

    他抬头望向窗外,修长苍白的手指衬得灯烛火焰格外鲜活,待火舌将信纸吞噬殆尽,他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有趣。如此一来……”阴郁神色忽而一扫而空,“我倒想亲自去会一会,他身边那位了。”

    .

    自打第五昭杀了他父亲上位,他在任几百年间,其实民间的声音始终褒贬不一,更是有他父亲的旧部仍在暗处蠢蠢欲动。

    这些,在温石是心知肚明的。

    第五昭刚从万魔窟爬回来那一年,他是实打实的想过要摆平这些麻烦的。

    然而,第五昭自从回到魔宫里,便日日夜夜歌舞不断,沉迷享乐,且脾气喜怒无常,即便温石与他的关系实则远远超过下属与上司,也常常被第五昭掐着脖子,寒声让他莫再多管闲事。

    温石没有办法,便只能作罢。

    一晃几百年,这些势力显然不是偃旗息鼓,而是……

    养精蓄锐,伺机而发。

    早知有这样的一日的,不仅只有温石。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最先反的,是永夜城。

    永夜城下,飞沙滚滚,遍地的血污似乎还昭示着不久前的惨烈战争。

    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战鼓声好像还响在耳边,然而人们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那高悬城头的,不是什么旌旗,而正是他们年轻俊美的前任城主,余砯。

    这位前任永夜城城主大人,虽然平日不大管事,遇到与百姓息息相关的大事,他却也不遗余力。虽然不至于同人们打成一片,真正受人人爱戴,但也绝对说得上是称职的。

    永夜城不大,治下大多是凡人或者是魔力较弱的人,而管理这样的城市在魔域实在算得上清闲;这位城主大人自己也颇喜爱人间烟火,因而常常在城内举办人间的各类活动,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全是游戏人间去了。

    然而,前些日子,那负责看守照顾永夜花的阿玲一家四口,竟被从天而降的魔君大人莫名其妙的杀了。

    死状惨烈,鲜血几乎流出门来。

    城主知道这事,打听了来龙去脉,好容易才从右使大人温石那里知道,那一日永夜花异动,君上还被人算计到了虚空之地去,他自然是震怒之下,才将阿玲一家全杀了。

    余砯跑去主城要讨说法未果,回来突然整备了军队,暗中投奔了一伙反动势力。

    原因不明。

    然而城主死前,眷恋的看向他的子民,悲壮而苍凉的笑起来:

    “凡人不比魔族……大家若不想做那刀殂之鱼,唯有拼死一战啊……余砯,再无力护列位安危,愧对永夜城子民,千百年的信任啊……”

    终是死不瞑目。

    .

    而此刻的永夜城城主府之内,自然已经换了一拨人。

    第五昭带着自己的军队闯进来,碍于那个心魔誓,屠城、抄家的念头只起了一年便觉得心中绞痛,忿忿作罢。

    只得暂且将府内人员就近送进牢狱,再等候发落。

    第五昭并温石、鄢丰便在这里住下了几日。

    偶而当然有城内余砯的旧部或是受恩于他的人不自量力来刺杀,尽数被温石斩于剑下。

    而更多的,蠢蠢欲动的组织,或是躁动不安的百姓,在他们进城里那一天哭嚎、求饶,或是奋力抵抗的,都在发现第五昭并无屠城嗜杀行为之后,渐渐偃旗息鼓。

    城上高高悬挂的头颅还怒睁着圆目,万箭穿心的死状也仍历历在目,杀一人以儆天下,足矣。

    人们仍然压下心中的恐惧,忘记短暂的战火,若无其事的再次运转起这小小的社会。

    鄢丰此时走在大街上,熙攘的人群和上一次并无两样。

    好像回到从前的那一日,好像残酷的争执只是一场幻梦。

    第五昭同温石正搜查城主府的来往信件,在温石轻飘飘递来一个眼神之后,鄢丰自觉地走出来,只能漫无目的地转一转。

    她此刻其实并无心情观看街边的热闹,仍不断回忆着余砯跪在城外,仰天长啸的悲壮。

    忽而,衣摆被人拉住,往边拽了拽。

    鄢丰一愣,低下头去,却见到一个小姑娘,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脸蛋却脏兮兮的,怯生生问:

    “姐姐,买朵花吗?”

    鄢丰目光柔和了几分,笑着蹲下身:“好啊,你为我选一枝,好不好?”

    小姑娘眼神雀跃起来,手上麻利的剪下花枝和花刺,将几枝花拿小细绳子缠在一起,红橙黄绿,煞是好看。

    她期待的将它递给鄢丰,朝她眨眨眼:“一共十文钱,姐姐。”

    “谢谢,”鄢丰也笑起来,将钱数好递给她,接过花,“这是你家自己种的花吗?很香呢。”

    小姑娘骄傲的挺挺胸:“是我自己种的呢!才不需要爹娘帮忙!我挣了钱,拿回去给爹娘和妹妹买好吃的。”

    鄢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她却好像很喜欢她,继续道:“姐姐,你见过永夜花吗?”

    鄢丰却一愣。

    小姑娘却仍然兀自说道:“……以前啊,我有个朋友,她可会侍弄花草了,很多事情都是她教给我的。城主大人……啊,是那位前城主,也很喜欢她,所以特意赐她去禁地侍弄永夜花。”

    鄢丰手一顿,握着花的手收紧,没去干净的花刺扎进了掌心。

    “所以呢,有一次,她偷偷带我去了,让我有幸见过永夜花开花一次。”

    “……那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呢?”

    小姑娘撇撇嘴,说:“爹娘都骗我说,她不喜欢我了,所以一家人都搬走了。……可是,”她低下头,看不清表情,语气竟很平静,“那一天,血都渗到隔壁了,谁都知道,他们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姐姐,那一天,我看到了你。”

    鄢丰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上升到头顶,一击重锤敲在心上。

    “我知道你想救她的。所以,姐姐,你能不能帮帮我,能不能……”她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早已涕泗横流,泪水止不住流,声音哽咽颤抖,却字句清晰,恨声道,“能不能替我的爹娘报报仇,回去那个城主府——杀了第五昭啊!!”

    .

    鄢丰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去,几乎失魂落魄。

    她正待将手中的花束安顿好,再接点水来,盼着能多养活它几日,却正正遇上了行色匆匆的温石。

    后者看到她竟露出几分欣喜来,拉住她袖口,喜道:“鄢丰姑娘,属下等了您半日,总算还是在走之前碰上了您。”

    “等我?”

    “不错。”温石点点头,含糊道,“属下另有任务在身,大约有一段日子不能呆在君上身边了。姑娘既与君上有了师徒之谊,属下不在的这些日子,还希望姑娘能多照拂着些……君上他毕竟,年纪轻,却又遭逢劫难……”

    鄢丰蹙眉:“你们可是查出了什么蹊跷?”

    温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坦言道:“……不错,今日属下与君上共同探查那叛贼余砯的书房,果不其然发现了他与叛党勾结的证据。”

    “还有其他的叛军?”

    “如今魔域形势复杂,三言两语属下也无法同姑娘言明。只是,那书信屡屡提及后山永夜花禁地之事,似有隐秘,而君上经上回的事情已然发现端倪,此番来这儿,还是要去查探一番。”

    鄢丰疑道:“若真是来往的书信,如此隐秘之谋,都该是阅后即焚。何况……”

    “何况,若是叛党作乱,永夜城该当是——被放弃的那枚鱼饵才对。”

    鄢丰闭了闭眼。

    永夜城烽火连天三日不歇,显然似乎有同伴在附近。然而永夜城军众苦战三天三夜,却仍久久无援军来此地。

    永夜城,原是一枚弃子。

    ——如果后山的永夜花真的事关重大,涉及什么有用的机密信息,必然不可能堂而皇之的被告知给余砯,还留在了他的书房内!

    其中必定有诈。

    温石对上鄢丰的眼神,不无赞许的点点头,继续道:“属下也正是这样想。可君上,君上他……”温石叹口气,“君上他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知道可能是陷阱,也硬是要闯一闯去。”

    温石一撩衣摆跪下来,朝她作揖一拜:“几日来,温石对姑娘多有观察,得罪了。但温石知道,姑娘看似寻常,实则却有非凡之能,姑娘身为正道修士,既肯同君上结师徒之礼,温石恳请姑娘,若遇危机,姑娘能助君上一臂之力!”

    .

    是夜,第五昭再一次踏上通往永夜花盛开之处的青石阶。

    “你跟来做什么?”

    “你我既已行过拜师礼,我管你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第五昭轻啧一声,对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一点记忆都不想再次想起:“多管闲事的教训,看来你还没尝够——你不是左撇子吧?”

    今日空中飘着些许白雾,他似有所指的看向鄢丰悬垂在半空的右臂。

    鄢丰笑了笑,口中说出的话却正中他的痛脚:“我却只觉得后悔,没能早点逼着你,与我立下那个心魔誓。”

    第五昭脚步顿了顿,咬牙切齿,却竟似说出一句预言:

    “鄢丰,我杀不掉所有的人……而你,也救不了所有人。”

    这话被吹散在风里,鄢丰却愣在原地。

    直到白雾散去,黑雾一点点取而代之,最终竟一层一层加深,远远看去几乎成了纯黑的夜色,浑然一体。

    “阿昭,看来这正是在这里等着你来的……真的不等一等温石么?”

    “呵,”第五昭轻蔑的笑了笑,“从来是我救他一命,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我需要他来帮。”

    鄢丰长叹一口气,却道:“也罢……”

    诡异的安静铺展到整个山脉,脚踏上那黑色土地的刹那,便听到耳边风穿过发丝的声音!

    随即而来的便是细长的花蕊丝,和疯长的巨型永夜花!

    与上一回,如出一辙。

    第五昭毫不犹豫,直接将魔气运至十成,一面护住身体不至受禁制反噬过大,一面化气为刃,利落削断周身一圈的永夜花!

    奇怪的是,这花似乎受了损伤一般,被削断后竟没有如上次一般再次长大重生,反而怏怏地歪在地上。

    前行一条路,正是那少女阿玲过去开辟过的。

    一切似乎无比顺利,又似乎——

    是故意牵引着他们,向这山顶深处腹地而去。

    而千里之外,她悉心插进花瓶的那束花,已然悄无声息的,呈现出枯萎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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