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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传讯符已经整整三日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了。

    夜风凛凛,将旗帜吹得不断摇动,装得铁杆发出突兀的响声。

    第五昭坐在桌前,听着外面的狂风将营帐的帘幕吹得猎猎作响,垂眸看向手中捏着的那枚小小的符咒。

    淡黄色的符纸不需要太长时间便泛了白。

    从始至终都是鄢丰在主动联系他,他也并没有多此一举的问过这枚传送符的发动方法。

    通常而言,灌注魔气——对于人类,应当是灌注灵气?

    第五昭望着那枚符咒,指尖点点升起魔气,一点一点,将符纸笼罩起来,那符纸却突然间发出了莹白色的光芒,第五昭微微一愣,心跳一窒,下一刻鄢丰急切的声音传来:“阿昭,快派人在城池内接应!”

    耳边是她那边不断传来的呼啸而吵闹的风声,刀剑破空、铿然作响的声音,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和低低的怒喝。

    他还不及开口,鄢丰那边便又很快叮嘱道:“一定要将百姓们好生安置,阿昭,守好城池!”

    第五昭蹙起眉:“结界里怎么了?”

    鄢丰那边话毕却已然切断了联系,他皱着眉头将魔气灌注到符咒上,顷刻之间那符咒竟应声而碎!

    他望着渐渐消散在风中的淡黄色的碎片,轻嗤一声,撩起袍子走出营帐。

    迎头遇到进来通报的士兵:

    “君上,方才城内有一处,出现了一抹光,很是异常。”

    第五昭点头:“带一支队伍去看看。”

    “是!”

    士兵朝他抱拳,起身急急而去。

    “等等。”

    “君上,还有什么吩咐?”

    第五昭望着远处光芒大盛的地方,淡蓝色的光芒,宛如人间才常见到的那种天空的色彩,先他一步朝那里走去:

    “我亲自带人过去。”

    这是一处街角,传送阵的光芒仍然起起伏伏不断,熟悉的灵力气息不断飘荡在这一处的每一寸空间,入目竟是新垣城中的百姓。

    他们大多身着布衣,落地先是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似乎还没有从法术当中缓过劲来。

    这是鄢丰的法术,以灵力为媒介,常年生活在魔域的人无法适应,是很正常的。

    第五昭沉着脸拽住其中一个人的衣襟:“结界里发生什么了?”

    那人看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第五昭手不自觉越收越紧,对方吃痛的低呼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有……有、有……有怪物!”

    “怪物?”

    第五昭蹙起眉,魔气在身上涨了又散,半晌松开了手,转向另一个人:“少说废话,结界里到底怎么了?”

    对方脸上浮现出恐惧之色,第五昭话未听完便转过身,大步离开,朝着结界所在之处而去。

    “君上!”

    “君上,这些百姓怎么安顿?”

    第五昭脚步一顿。不耐烦的回过头:“都杀——”

    “找个安全的地方好生安顿,死一个,”他话锋一转,转过身来,阴恻恻的目光看向为首的士兵,“我拿你偿命。”

    说罢,第五昭头也不回的快步朝着结界的方向赶去。

    头顶的长月不知何时变得鲜红欲滴,第五昭飞身攀上屋檐,飒飒的风在耳边吹起,眼前事物飞速倒退,一直到结界前。

    第五昭停了下来。

    “温石。”

    “君上?”

    魔域的传送法术通常都比较简单,只需要以魔气为媒介。

    第五昭片刻之间将两人之间联通,听到温石的声音,只说了一句:

    “至迟十日,你必须到。”

    转身,毫不犹豫地迈入结界之中。

    .

    此时此刻的新垣城结界之内,全然换了一幅光景。

    血月高悬夜空,金石之声不断——

    而更多的,则是当胸而过的长剑,带出的一串如珊瑚串子一般鲜红的血珠。

    鄢丰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然而那些分明已经被杀死的受人控制的城民,却还是拖着尸体颤巍巍站了起来,甚至有些没了脑袋、有些没有肢体,仍然锲而不舍的握住武器,将所有没有被控制的人围困。

    三日之前,发现不对劲,鄢丰与第五霖商讨一番,得出结论,被控制的人多是受到超量魔气的侵染,控制他们的人,目的就在于将这城中所有的人都变成失去神智的提线木偶。

    一旦被侵染,就只有被杀死,或者杀死所有人。

    鄢丰整整三天没合眼,以自身灵力为媒绘制传送阵,终于在方才,将所有幸存的城民全部传送出了城。

    如今整座城里,剩下的只有她,和那群已然无法称得上是人的——怪物。

    不将这些人斩尽杀绝,他们必然会跑出结界之外,酿成更大的灾难。

    而控制他们的人,想必应该还在城里。

    鄢丰抬起头看着夜空之中的长月,麻木的挥剑斩断眼前怪物的四肢。

    连日来的战斗和施法,她已然筋疲力尽,灵力所剩不多。

    鄢丰长叹一口气,看了一眼身后尸山血海之中,阖眸而逝,神情安详的第五霖,想起不久前的诺言,神色一定。

    她长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从自己颊边划过。

    甘镬剑霎时之间闪闪银光,愈来愈盛。

    “丰儿,这一招,如今为师教授与你,可你记着,这一招,即便学会,也决不能用。”

    鄢丰睁大眼睛,好奇地笑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无用的招式,我为何要学?”

    师父望着她地眼睛,久久不曾言语,半晌转而看向遥远的天际,长长一叹:

    “——伤敌一千,必先自损八百。此招若出,你也,必死无疑。”

    她活到今日,只有两次违背过师父这个警告。

    这是第二次。

    鄢丰想起这些,手上却没有片刻停顿,反而朗声一笑——

    “看看这第二次,你能杀我不能!”

    她将所有剩余的灵力都注入到甘镬剑之中,咒语一句句准确的念了出来。

    “今有人于此,小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

    上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是在永夜城,那一次她没能做出选择。

    但又有个人替她做出了选择。

    “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与她同在。

    而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帮她做出选择。

    “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

    唯一可惜的事也便是……

    鄢丰阖眸,冲天的光芒分外刺眼,她只释然的笑了笑。

    上回在永夜城,她见识过了魔君手里,果决狠辣的杀招。

    今日,她少年成名的杀招,她从不出手的杀招,还真有点……

    想让他瞧一瞧。

    蓝色光芒瞬间将整个城主府都笼罩起来!

    “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

    鄢丰口中吐出一口黑血,拄着剑勉强站住,回味着口中的血腥味。

    断断续续将《非攻》发动的最后一句念出。

    “辩义……”

    她近乎筋疲力尽,光芒却愈发强烈。

    她抬起头,却瞧见一双在此刻白光闪烁的结界之中,显得分外扎眼的黑靴子,突兀的出现在了眼前。

    咒语戛然而止,鄢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来人。

    而第五昭只是低着头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晦暗情绪被光芒照亮,让人一览无余。

    鄢丰与他对视片刻,周身还在不断聚拢的怪物一个个熔化在盛大的光芒之中,鄢丰眨眨眼。

    为什么临死之前、濒死之际,见到的会是这个人?

    还是说,死前许的愿望,被那举头三尺的神明,实现了?

    那盛大的白光在下一刻迅速暗淡下去,哐啷一声,甘镬剑落在地上,鄢丰失力的躺在地上。

    黑色的长靴一步一步靠近,踩在地面上发出踏踏的响声,竟似踏在心弦之上,引起丝丝震颤。

    鄢丰阖上眼睛,直到他停在她的身边,缓缓坐下来,她才睁开眼,眼中所有的动摇都已然不见了踪影,此刻又恢复城平静的一池水,古井无波的望着他:

    “你来这里,谁去守城?”

    第五昭不语,低眸看了她片刻,哂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扶起来,将她妥善的被放在他背上。

    “我带你出去。”

    鄢丰默了默,手扒住他的左肩:“我还不能走。”

    第五昭蓦地回过头,一双红瞳此刻亮得惊人,竟积攒着怒气:“你就非要死在这个全是活死人的城里才满意?!”

    鄢丰沉静的看着他,坚定道:“这城里哪怕还剩下一个怪物,我也必须,赶尽杀绝。”

    第五昭冷笑:“赶尽杀绝……怎么,救世主的戏码终于演不下去了?”

    “我今日种种,不都是过去在永夜城,你教给我的么?”鄢丰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向身后堆积成山的尸体,和已然化作飞灰的肢体此刻也飘散在空中,“阿昭,你今日救我一命……若我能活着出去,一定报之。”

    “你执意如此?”

    鄢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这里,一定还有控制这些怪物活动的人,我还要找到他,杀之。而你,”她唇角还不断溢出血来,有几滴渗入他肩头的衣料,神情却平静的可怕,“作为三军将领,应该回到营帐之中,尽你之责,保护城池,和百姓。”

    第五昭几乎忍无可忍,手握成拳,骨节声咔咔作响,阴晴不定的看了她半天,最终嘲讽的笑起来:“哈,杀了他?就凭你自己,就凭你现在这样?”

    鄢丰挣扎着从他身上滑下来,不再回答,闭目打坐调息。

    第五昭就始终站在她旁边,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偶有不知从哪里闯过来的怪物也都被他一一挡住。

    鄢丰在片刻之后睁开眼睛:“……你当真不回去?”

    “我已与阮小竹和温石联系过,飞羽那边成不了大气候。”

    “我管不了你。”鄢丰终是叹口气,站起身,脸色好了几分,“那你带我去魔气最盛的地方,找到那个操纵者,我们……”

    “速战速决。”

    .

    两人步伐停在一个漆黑的巷子口。

    鄢丰脚步一顿。

    下一刻巷子里涌出数不清的怪物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第五昭杀气毕露,鄢丰却树起结界,手按住他的手腕:“这些怪物原本都是平头百姓。……按照心魔誓,你不能杀。”

    第五昭咧嘴一笑:“你也知道那个心魔誓,意味着什么?”

    鄢丰却只盯着他:“你只要答应我,不论如何,这些人,你都不能杀。”

    第五昭看了她一会:“行。那就全都——”

    “你来杀。”

    鄢丰几乎随着他话音而动,将两人围住成一圈的所有怪物全部斩杀,灵力凝剑,将尸体也碎成万段。

    然而这些怪物却仍然不断地从漆黑不见底地的巷子里涌出,她方才积攒的灵力已然耗尽,此刻每挥出一剑都分外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等待着的操纵者,从黑暗之中渐渐走出,显现出人形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团团围住的鄢丰和第五昭。

    鄢丰不及多想,将眼前破开一个口子,蓄力剑中,直直朝着那人而去!

    理智上说,此刻不宜一战。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方却显然仍是强盛状态。

    但使出的剑招绝无再收回的道理,鄢丰咬牙。

    只赌一赌,这一击会不会中!

    却又一个人比她更快,拉住她的手毫不犹豫往反方向飞身而去!

    他周身魔气树起盾来,将追上来地怪物格挡在外,风在耳边不断响起,一切事物都化作模糊的色块。

    鄢丰好容易蓄起的气势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散,她哭笑不得的跟着他跑了起来,方才炽热的血也冷了下来。

    然而实际上第五昭没有跑出多远便停了下来。

    ——他们再一次被包围了!

    这一处怪物格外的多,似乎是从前最热闹的那集市。

    血色填满整条街,怪物闻到活人的气息立刻将他们围住。

    鄢丰衣袍此刻都破烂不堪,身上脸上全是血,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她计算着这些怪物的耐力和自己所剩无多的灵力,脸色凝重下来。

    第五昭轻嗤一声,松开手,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她面前。

    鄢丰看着眼前的身影,突然无端想起住进城主府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照例起床练剑,却没过很久就听到门外不断传来嘈杂的声音。

    透过门传来的交谈声让她最终明白对方来意,看向仍然关闭着的第五昭的房门,想,他出来的时候,对这些指责,会作何反应?

    整个上午,鄢丰都在出神。

    等他出来看到、听到这些,她又该同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门外地百姓各有各的故事,也真有一两个,亲眼见到至亲至爱被他所杀。

    鄢丰知道这些,不会有假。

    鄢丰就这样想着,一直到他已然走了出来,才惊觉已然过去整整一个半时辰,却还是没能想通。

    是杀了他以证道心,还是……

    履行那个承诺,保护着他,直到为他寻回他真正的心脏?

    那天从树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转过身的前一刻,她还仍在犹豫。

    而此刻,黑色的衣袍翻飞之间掩盖住她眼前的血色,鄢丰突然了悟了。

    ——既然已做出选择,那便,落子无悔。

    第五昭轻蔑的笑了一声,周身魔气暴涨,杀气几乎将那些已然没有了神智的怪物都吓得震颤一瞬。

    然而他们还是很快按照控制者的指令行事,第五昭身形一动。

    “——阿昭,不行!”

    鄢丰再次勉力提起剑,正对上第五昭的目光。

    他压着火气,一字一顿:“我不动手,死的就是你我两个人!”

    怪物眼看着不断增多,显然他们的位置已然被发现。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几乎要被这些怪物淹没。

    两人被逼得不断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鄢丰心砰砰直跳,退无可退,直到与第五昭背靠着背。

    她长出一口气,左手摸索着探出,紧紧握住第五昭的手。

    他来得很匆忙,没有戴手套,细腻的皮肤紧紧相贴。

    第五昭动作顿了顿,片刻之后,咧嘴一笑,竟真的收敛了杀气,指节一弯,紧紧回握住她。

    感受到他的动作,鄢丰突然笑了一声,而蓄势待发的怪物,终于开始了这场看似毫无悬念的——

    歼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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