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孤月高悬,湖边枯叶打着摆坠入水,拂起层叠涟漪。

    似是方才那句新婚太刺耳,景姝甚至觉得心口发闷。看着晋夏与二三友人在很远之外落座,景姝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瞥向晋夏的方向,那双手依旧骨感清瘦,那张脸还如初见时淡漠疏离。端详片刻景姝倏然反应过来不该如此,连忙挪过视线不再看他,撇着嘴角颇为难得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

    见她如此,式钰心惊胆战地抬手为她顺顺后背:“慕娘,这酒烈得很,怎得喝得这样急,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尝尝这香飘百里的梨花白是什么味道。”景姝随口找了句托辞。

    “那也悠着点喝,夜宴不长,一会儿若是喝晕了可没人送你回去啊。”式钰叮嘱着景姝。

    景姝又浅酌杯中浊酒,登时觉得清辣刺喉,方才挣扎的语气甚至变得淡然许多:“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喝。”

    “酒嘛,偶尔喝上一两次也便作罢。”式钰话音刚落,就见左衡向二人招了招手,原是那边有诗词唱和想邀二人同乐。但景姝微有些头晕便决定不去了,式钰见她模样颇为操心道,“慕娘,你还好吗?不然我们回去吧。”

    “我无妨的,你不知道向来喜欢热闹,去玩吧。”景姝推了推式钰的小臂。

    “那我去了?”式钰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

    “去吧。”景姝竭力弯唇笑笑。

    式钰离开后,宴席西边角落便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景姝静坐一会儿便又举起杯中酒小酌几口。

    杯酒下肚,辛辣在入腹之时也变得别有生趣,从借酒抒怀到无尽豪饮就在一念之间,景姝端起酒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与方才的味道截然不同了?”

    “想来该是心境不同,怒而酒中含辣,喜而酒中带香,无忧无惧则能品出其本源滋味,定是如此。”景姝喃喃道。

    话音落下,景姝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景姝觉得这梨花白果真醇厚浓香,哪怕是自己独饮也别有一番风味。

    虽是一时兴起,但不多时景姝竟然也痛饮整壶,她喝得不分东西脑袋昏沉。额头抵着矮几晕得厉害,却突然感觉有人停在了矮几前注视着自己,景姝抬眸望去,倏然眸色一变。

    夜色愈深,酒局渐散。

    方才玩得尽兴的左衡看着醉得厉害近乎趴桌的景姝过去叫醒她,就见一清俊男子迈着大步走向她,在她面前顿住步子,左衡正欲上前却被式钰拦住了。

    “式钰,你这是做什么?”左衡眉头微蹙。

    “放心吧。”式钰朝着左衡豁达笑笑,余光扫向景姝那边温声道,“那人是不会把慕娘怎么样的。”

    闻言左衡心口顿时一紧,竟有淡淡失落情愫一涌而上。他忙不迭握上式钰小臂追问道:“式钰,你可知道那位是景姝的什么人?”

    “嗯……”式钰斟酌片刻,俏声道,“她夫君。”

    这当真是景姝第一次喝这种性烈的酒。烈酒饮时畅快,过不了多久竟有些灼心,景姝心头难受得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额头贴在了矮几上,双眸紧阖。

    直到感觉有人在她面前停下步子,恍惚间景姝朦朦胧胧睁开眼,率先闯入视线是柔和的月白色衣摆。

    见到这衣摆景姝心头微悸,她费了力气支起脑袋抬眸望去,却看到了晋夏的脸。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眼泪就那样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见状晋夏连忙掀开衣摆蹲下身子,试图伸出手掌试图为她拭泪。却又突然想到上次见面时她落荒而逃的场景,他顿住手中动作,手掌停在景姝脸侧。岂料这一停顿,景姝的眼泪顺势沿着侧脸砸落在他手心。

    潮湿的眼泪落在掌心,灼得晋夏心头滚烫。手掌倏然撤回,指尖摩挲掌心,缓缓握成拳。她的眼泪让他生出几分不知所措。他垂眸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却听面前这喝得眼神迷蒙的女子逼问刑犯般赫然开口。

    “你也为她摘过簪子吗?”

    晋夏被这句话问住了,他没听明白景姝的意思,疑问随即脱口而出:“什么?”

    景姝心口难受得厉害,她不顾仪态地蜷起双腿,又将视线挪向晋夏这才继续道。

    “你也为她添过烛火吗?”

    似乎是一想到这个场景就心痛如催,景姝的眼泪开了闸一般悉数落下。哽咽声伴随着质问,一字一句都让晋夏无力招架。

    “你也与她……共用晚饭,同她……每日问安,与她彻聊整夜,送她……也送她压岁钱了吗?”

    “你喜欢上你的新夫人了吗?”

    似乎是酒劲上头,又像是说到这句已然气急了。

    景姝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了矮几前晋夏的月白袖口,倾身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浓烈酒香肆虐,两人距离瞬间缩短至毫厘之间。景姝迷蒙的神色抬眸望向晋夏,端详良久后用自己的额头狠狠撞上晋夏的额头,打着磕绊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晋长嬴……不守诺……骗子!”

    二人额头相撞,传来一声闷响。景姝用了些力气,猛烈的碰撞痛得晋夏微微后撤。但此刻晋夏心中却隐约生出些许雀跃,那份雀跃揪住他的心魄,从而掀起惊涛骇浪。

    与景姝那双迷蒙的眼睛对视许久,恍然大悟的晋夏歪着头轻轻笑了。

    还以为,是她不要他了。

    长街一眼匆匆而去,他只当是她转醒后不愿再困后宅,不想再见他故而刻意离开,待到晋夏拨开人群追上前去,却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不喜欢的,景姝。”

    晋夏干脆撩起衫摆彻底跪坐在景姝面前,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耐心温和。踌躇片刻,动作轻柔地握着她的指节。似是夜间风凉,景姝指节冰冷,晋夏想要用自己的手心去温暖那方冰凉。

    “没有替别人卸过簪钗,没有为旁人添过烛火,没有同别人日日问安……你说的那些,我都只为你一人做过。”

    “我没有喜欢旁人。”

    那酒喝得景姝精神涣散,她喃喃自语重复道:“没有喜欢旁人?”

    “是。”晋夏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那你喜欢谁?”景姝直截了当,脱口而出。

    晋夏怔住了,掌心中握着的手指缓缓变暖,他稍作思索开口道:“你。”

    “我?”景姝蜷起的双腿顷刻倒向一侧,身子猛地一歪,她顺势抽出晋夏掌心的手按在隔开二人的矮几上。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景姝眼神移向一旁,避开了晋夏灼灼视线。

    “我无趣,耿直,刻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就连我母亲都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景姝。”晋夏温声打断了她的自贬。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不是……你要怎么证明喜欢我呢?”景姝脑子乱得厉害,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杂乱。

    听到这话,晋夏颇为强势地握上景姝小臂:“景姝,你看着我……”

    闻言景姝耐心听话地转过头来,晋夏的唇便印在了她额头,温软触感落在额上,一触即分。尽管只是个克制的吻,但景姝依旧被这动作惊得脑袋发昏,似乎一切都在此刻宕机了。

    “这样足够证明吗?”

    再开口时晋夏带了些颤音,他有些紧张地蜷起手指。

    反应过来后景姝率先呆怔地从晋夏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抬起指节轻触额头。大脑尚未清醒,就已经竭力借着矮几颤悠悠地站起身来,虽说都站不直,但她依旧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景姝逃得狼狈,衫裙带落了矮几酒樽。

    “景姝!”

    晋夏站起身来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听见这句话时景姝身形一僵,然而也只停留了那样一瞬,随即落荒而逃般迈着大步离开了,途中还险些被木阶绊倒。

    式钰还在一旁的廊道尽头等待着,她虽用那样的话劝走了左衡。但她还是觉得景姝似乎并不会跟那人走,这种直觉说起来有几分不讲理,但她就是觉得景姝与晋夏之间似乎仍有龃龉。式钰百无聊赖地坐在廊道尽头打了个哈欠,一转头只见景姝颤颤悠悠地大步走了过来。

    “慕娘,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式钰站起身来扶着景姝的小臂,“连路都走不了了。”

    话音虽落,却不听景姝回应。式钰侧目看她,这才发觉景姝一副魂不守舍,懵懂失神的模样。她这才注意到景姝耳朵微红,脸颊微红,就连眼圈也在泛红,手指还冒着傻气地按着自己的前额。

    式钰扶着景姝放缓了步子,嘴唇微动想要对她解释一二,但又看到她这幅醉得厉害的模样想来无论怎样说都是无用,最终还是止住话音。

    月影悬于湖面,指尖轻触,顷刻氤氲散成碎影。

    景姝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暗自叹道酒虽解忧但多饮无益。

    正想着,只听房门外传来式钰的声音:“慕娘,你醒了吗?”

    “醒了。”景姝汲上鞋子拉开房门。

    式钰的眸光含笑:“昨夜到底是喝闷酒,喝了那么多,头可还疼?”

    “已然好多了,式钰,多谢你昨夜带我回来。”景姝握着她的手。

    式钰看着景姝洗漱穿衣,挽髻簪发,最终还是垂下眸子温声道:“慕娘,我有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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