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的祭品3
三、三位一体的人
听闻我生病，不少人登门探望。
他们刚一踏入室内，就看见哈斯普兰小殿下坐在客厅中，笑盈盈起身迎接，与他们喝茶寒暄。等到对方提出想见一见我时，就会被他告知我的身体还未大好，托他替我转告不能面见客人的歉意。哈斯普兰小殿下谦逊有礼，仪表堂堂，声称会向我转交来人的礼物，并将来人的祝福一并带到。
于是来拜访的人个个称赞——好一对情意深重的师生，真不愧是司铎教养的孩子——他们有些人知道莫弈之前跟我一起生活，并在基金会每月如约公布账目，真的有穷人家的孩子因此而读上书后，对我的质疑成了赞赏。现在他们看到了一个与我关系亲密的贵族孩子成长得如此优秀得体，更是想趁此机会见一见我。被莫弈拒绝后，他们有的在心里默默疑惑，我到底生的什么病？以及怎样才能请我担任他们孩子的家庭教师。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因为我根本没生病。我本来只需要多休息一两天就足够了，教会疯了一样把文书工作送给我，我这下没病也有病了。
最近，因与哈斯普兰家族关系良好，恰逢主教到了述职时间，他推荐我在此期间担任助理主教，在这段时间代他管理。教廷派出使者，秘密来探访。
她对我倒是极为满意，等到一个月后，参加完仪式，我就成为助理主教，辅助主教完成工作。所以我想把房子完全交予莫弈，不完全是为了避嫌——世人皆知我与莫弈关系亲密，一栋房子归属于我或他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不想这栋由他精心设计，充满我们生活气息的房子归为教会的私产。
不过在那一天之后，我认为莫弈也不会再对我患得患失。我都言听计从任他予取成那样，再这么想我真的要生气了。
仪式上的礼服本来是由教会准备，莫弈却向他们把准备衣服的工作揽了过来。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只说他想加一点细节。
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也由他去了。
每天我从书房出来，都很惊讶客厅中怎么多了那么多礼物。莫弈就拿出长单，告诉我这是谁的礼物，那又是谁的礼物。待在一起久了，他在不知不觉间，都成为我的生活助理了。
我走到他身侧，揽着他的脖子亲他的脸颊。他也不客气，径直向我索要了十分钟的报酬。
但我内心有点可惜。
我们同处一个权力的漩涡，彼此之间可依靠可放心，随时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但是他的才华在这里显然屈就了。这是一个保守的国度，因为保守，社会差距越来越大；因为保守，新兴事物寸步难行。如果莫弈只是一个喜欢吃喝玩乐，喜欢与人交际，乐于享受家族光环的人，那我乐意他为我做这些；但他不是。他的能力与才华应该在一个开放先进的地方大展身手。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虽然您全权为我考虑，只是您漏了一件事情。”他把定好的礼服拿到我面前，示意我亲自去检查一下。他的眼睛里满是明目张胆的得意。“不是大能者才叫活着。相比大多数人，我有良好的家世，有优秀的爱人，有随时能离开的能力。虽然幸福不该是比较出来的，但我对此真的十分感激。”
他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毕竟，和那些王公大臣们交际也是很累的。能够现在这样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您，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打开礼服，并没有发现莫弈之前说要加的什么细节。就在疑惑间，我在圣带边缘摸到了一些不明显的刺绣，找了半天角度，才发现它的边缘绣着蔷薇的图案；这还不算完，我翻出头冠的衬布，布料摸起来分外熟悉，稍微有大幅动作必会露出另一重蔷薇的刺绣。
哈，我想起来了。这个衬布是他继承人典礼时衬衫的布料。为什么是蔷薇刺绣呢，因为此人十分擅长园艺，深谙多种植物习性。蔷薇，如我一般，美丽坚韧，暗露锋芒。这是只属于我们的密语，也是他拿来秘密宣扬的徽章。
我会在众人面前，穿着此身服饰。在庄重的仪式上，他用这刺绣宣扬我们之间的亲密。无人知道其含义，无人需要知道其含义，他只要我为此心旌摇曳，在众人面前隐秘宣告我属于他，在与神的斗争中，他获得了一席之地。
莫弈贴在我身后，无声的气息流在我的耳边，“您觉得如何呢？”
“我真是多余担心你。我分明该担心自己哪天被你吃得一干二净。”我把礼服叠好放回原处，扯着莫弈的腰带，轻轻一推，他似无骨一般由我动作。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
我攀上他的肩，额头几乎相贴。他碎金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渴望，喉结滑动。
解开他的衬衫，珍珠纽扣柔滑无骨，一直滑到最下摆。用一只腿抵住他的膝盖，我的手上握着的不再是每日必须拿起的钢笔，而是另一种我熟悉的，不属于我的，能掌握面前人神色的东西。
他的牙齿抑制不住颤抖着，从那终于松开的牙关中溢出几声难耐的声音。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我在他额头上亲吻，衔住他的颈侧，“只要你想确认，我随时在这里。”
他如往常一样在衣服里摩挲我的腰，那双眼睛逐渐变得水润而艳红。
我笑嘻嘻地拒绝，手指坏心般的堵住了出口。
他浑身颤抖着，如祈祷一般，虔诚地疯狂地喊我的名字。
我的腰被他完全贴合在他身上，他的渴求点燃了我的火，我不再抵住他的膝盖，翻身抱住他的脑袋。汗水已经濡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我将手插在他银白潮湿的发中。
“我会给予你宽恕。”
我坐了下去。热意与不可抑制的声音在彼此之间缠绕，像月光下永不停歇的秋千。
如最精密的机关，环环相扣。如此吻合，如此运转自如，天生就该如此。
所以我们，本就天生一对。
衣服被人类赋予区分里面外面的功能，但对于心脏骨骼来说，皮肤才是它们的外面。我要怎么贴近你的骨骼，对着你的心脏说我爱你呢？我无法贴近你的心脏，你也不能拆掉我的皮囊。我们只好一次次的，用外面的抚摸，拥抱，用外面的纳入，来不停地对着里面的心脏说，我爱你。
如果你没有听见，或者听的时候走了神，没关系的，告诉我。因为我会一次次重复这句话，直到你听见，直到你再也听不见，直到我再也发不出声音，直到我们的皮肤被万物吞食。那时我也不用开口，因为我们的灵魂已在宇宙中永恒亲密。
从此以后，我的每一次低头，都会有蔷薇花的刺绣伴在身侧。
我担任助理主教第五年，这个国家隐藏已久的危机终于爆发了。王权与神权日趋僵化，新生事物早在暗处打破了禁锢的思想。
日常已经停摆。愤怒的人们冲上街头，冲进曾经只有王权、神权、平民代表才能进入的房间，把里面打砸一通后，又与精良装备的士兵们殊死搏斗。
血液一次又一次淹没鞋底，直到整条街道在暴雨中成了鲜红的海洋。
主教此时正在教廷，我成了代罪的羔羊。若不是碍于我之前负责的基金会，我怀疑他们会一进来就让我直接面见神明。
这是我一直预感到的事情。我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历史的进程滚滚向前，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何况我并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
只是新旧秩序交替时，总是有极端的惨案发生。哀嚎的声音刺不穿蒙蔽的双眼，绝望的泪水灭不掉疯狂的火焰。
但是我可以听见。我的眼睛还在，我的耳朵还在，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会一直听见，一直看见。
也许我该与人周旋，或许我该借好名声在新秩序里谋得一个位置。可这都不是我的安宁。神的力量无法救赎现世的人类，但我的位置可以。我强烈谴责暴行，收容流离失所的人们。
直到我被软禁。我得到了这些，本应有如此结果。人们奉养我，我该承受他们的苦难。
软禁与监视从不停歇，没人以为羔羊真的是羔羊，大家都是听着特洛伊木马的故事长大的。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双眼。然而黑色的火焰还是从每一处角落烧进我的胸膛。无能为力之后，我也只剩下愤怒。我的眼泪总在无意间滑落。
新旧秩序，有何区别？甚至更残暴。
我躺在床上，原本两个人经常躺在一起，我没觉得这个床有这么宽大。此刻，我怎么翻滚也找不到床沿，我伸手去抓，我仍没有抓到边界，我只在虚无中。我一直在虚无中。
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莫弈就在身侧。这就是他一直要确认我在身边的原因吗？虚无总在身侧，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只有茕茕一人，前进或后退都无希望。
我想起自己告诉他只要他需要，我就会一直在他身侧。我现在知道这样的安慰并未触及根本，我应该像魔鬼一样缠着他，告诉他，不论他是否需要，我会永远在他身侧。
因为我现在正是这样渴望他。
抱着我，亲吻我，用你的皮肤与我相贴，让我们紧紧环绕在一起。爱情在此刻成了唯一的止痛针，游离在新旧秩序之外，是我唯一能得到的宽恕。
晨昏颠倒，我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看见莫弈在我眼前，一伸手，他立刻消失不见；我转过头，莫弈正在我身侧，低声抱怨我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我摇摇头，刚想解释，他又消失不见；我的脑袋开始发痛，我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痛苦并未消散，反而不停在我脑中鼓鼓作痛——我看见莫弈冷笑一声，“我真后悔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你这种人身上，你这个偷走我青春的卑劣小人！”
我刹然惊醒，只见房中一片黑暗。我也不知道今天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一直关在这里，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肺中袭来，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咳出血来。我想叫外面的人送点水，刚一张口，发现我的嗓子早就干涸得不像话，如同吞了一个锋利的刀片。
我艰难地挪到床边，刚准备下床，坐在床边，想站起来。眩晕突然来袭，我的腿部失了力气，难以支撑我站立。我要摔倒了，我想着。这个既定的事实没有给我多大惊慌，我在等落到地上的疼痛席卷全身又离开，再慢慢爬起来去要水喝。
房门突然被打开，门外的人影惊呼我的名字，冲进房间。我没有摔到地上，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想说些话，可是还没张口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日思夜想，我最熟悉的人，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
莫弈一面喊着我的名字，一面将我扶坐在床边，在我的脚边跪了下来。我埋在他的颈侧，眼泪濡湿了他的衬衫。我滚烫的手被他握在身前，他还能抽出另一只手在我的背部轻拍。
“您的身体很烫，您现在在发烧。”他低声说着，脸颊贴着我的头发。
“先吃点东西，再吃点药好吗？”
我小幅度点了点头，我的头又开始鼓鼓作痛。
我靠坐在床头，他把被子抱来，盖在我身上。他让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喝过水后，我的嗓子好一些了，只是声音喑哑。莫弈摇摇头，示意我不用说话，他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吃了一些面包后，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想向他微笑，说些玩笑话，表明我的身体没那么糟糕。刚一张口，牵扯到太阳穴的动作瞬间把疼痛反扑。我的冷汗直冒，莫弈见状一面安抚我，一面让人赶紧叫医生过来。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吃下了什么药物，紧接着，手背被针扎入，冰凉的液体搞得我手愈发冰凉。我转身蜷缩在床上，被人翻过来躺在他怀里。他握住我那只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制止我再翻过身去。
一夜又热又冷，脑袋的疼痛也频繁发作。被子一会被掀开一会又盖上，还有一只手在轻柔地按摩我的头部。等到后半夜，我终于感觉身体舒畅，安静下来。
身上人长舒一口气，在我的额头轻柔的落下一吻。紧绷的精神缓解下来，困意就涌了上来。他躺在我身侧，手还搭在我的腰上，轻轻睡了过去。
第二天刚一睁眼，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多日积攒的疲惫与痛苦被缓慢移开，沉甸甸的压力有了松动的迹象。
我刚动一下，身后的人立刻睁开了眼。
“您醒了。”莫弈的脑袋隔着头发在我的后颈处低了下去，“现在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他又抬起头。
我转过身，伸手穿过他的腋下，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没催我回答，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也抱住了我。
五年过去，我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今年若无意外，估计我还会坐在莫弈身前让他帮我剪头发。
就这么无声抱了一会，我从他胸口抬起头，声音还有哑，“好多了。”我笑了起来，“莫弈，今年你还没帮我剪头发呢。”
我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颤，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都被压了下去。他把我从身上捞起来，我趁势亲了他的嘴唇。他笑了起来，与我额头相抵，“那今天就帮您剪好不好？”
我回答，“好。”
五年过去，莫弈曾经的青涩已经褪去，沉稳内秀更胜当年，举手投足间挥斥方遒的意味也如日中天。
有时候我看着他时间久了，会怀疑自己见的那个小孩真是他吗？他的成长比我想象的更加出色。
这时他就会端着茶水，绕到我的身后，手臂一展将杯子放到我面前，然后顺理成章地要我给他报酬。
他说他都是跟我学的。“每次看到您以主教的身份举行仪式，引领灵魂，处理事务，每一个举动都令我无比心醉。”
“难道耍无赖和无商不奸也是跟我学的？”我面色潮红地看他把手从我的衣裙下拿出来，质问的语气都成了缠绵。
“这个倒不是。”莫弈弯了眉眼抱着我，“是我天生的。我的灵魂天生具备卑劣的缺陷，可是，您从来不弃，还愿与我灵魂相融。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当然只好由您来承受这些缺陷了。”
奸商耍起无赖，卑劣更上一层楼。事后我坐在浴缸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怎么会觉得他成熟了。
不过因为太劳累，很快睡了过去，这个问题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莫弈有条不紊地和屋外人交谈。很快，早饭和修剪工具一齐送了进来。
“先吃饭还是先剪头发？”他问我。
“先吃饭吧。不然要是头发掉进去，还得费心挑出来，吃饭就变成找不同了。”
他大笑，把修剪工具放到一边，把早饭端到了我面前。我看着他笑，有点不明所以，只是莫名其妙的自己跟着他一块笑了起来。
莫弈的手工本来不是特别好，他擅长养花品酒马术，可对于雕塑陶艺修理，还是略输一筹。五年前他自告奋勇要给我剪头发，那年许多人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
痛定思痛后的小殿下手艺突飞猛进，城内的理发师曾问我在哪剪的头发，她很想比试一下。
我端坐在镜子前，往事在眼前闪现，回忆里的快乐感染了现在的我，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身后，衬衫被卷到手肘上，露出白皙有力的临时理发师垂着眼睛，手上动作没停，语意带笑，“您笑什么？”
“突然想起五年前你第一次给我剪头发，那时候所有人都问我是不是有烦心事，没办法最后只好找别人重剪一次，那个理发师告诉我剪成这样头发的人该上法庭。很巧的是，后来你手艺精进了，也是那名理发师问我谁给我剪的头发，她要来比试一下。”
“没办法，我的客人只有大人您一位，她的客人却是源源不断的。要是未来有机会，我倒是真想和她比试一下。”莫弈解开我身上的围罩，轻轻扫落我肩上没被一并卷走的零星碎发，
然后在我的后颈处落下一吻。“毕竟，现在的我，可不会再该被告上法庭。”
我们都低声笑了起来。
很快有人撤走餐盘，收走工具，扫走脏污。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新发型好似给了我新的身份，我不再是只能看着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的人了。
现在，引领众人灵魂之人可以继续工作了。
在我表明我要见他们的首领之后，门外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跑到一边去向他的上级询问。很快，他回来告诉我，一个小时后，首领会来到这里。
这期间，我问了莫弈一些外面的情况——确实惨烈，尤其在我被软禁之后，许多曾受过我恩惠，敬仰我的人被煽动，原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加糟糕；原本教堂收容的人，一部分被抓走，另一部分因为混乱的局势，有的逃走了，有的还留在那里；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新思想流动下，国王的士兵也要撑不住了。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靠和您的私情进来的。”见我一脸不信，莫弈继续笑眯眯地开口，“我说我是主教大人的秘密情人，你们让我进去我一定能让她松口，然后让那些人回去。”
“他们相信了？”
“信了一半吧。”他理了理我的衣服，靠在我的肩上，“有人认出来我是哈斯普兰继承人，知道我是你的学生，而且关系深厚，愿意让我试一试——毕竟这里铁桶一般，我父亲的军权也被他们牵制。真是可惜，他们宁愿相信我是一个心思贪婪意图拿老师换荣耀的卑劣学生，也不愿意相信我只是一个担忧心上人而不择手段的可怜情人。”
“他们还叫我有些廉耻心，说虽然您现在被关在这里，但也不能毁坏您的名誉。”
我哈哈大笑，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要逗我开心了，说实话吧，不论是满口谎言的学生，还是似是而非的情人，只靠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可不能又叫来医生又陪我到现在。”
莫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在您面前可从来不说谎的——只是稍微润色了一点。”
“您被关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参加了让冕礼，如您当年期待的那样，我最终放弃了这个继承人身份。即便新秩序搭建起来，我父亲仍有把握靠手中的军权获得重要位置。他不允许我过来找您，还说继承人必须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没有您，我要这个继承人身份又有何用？仪式很简单，我把那柄剑又还给了他，他递给了我弟弟。”
“我把剑拿给他的时候，才发现这柄剑并不如当年您交给我时锋芒毕露，也没有那么锐不可当；它只是一块打磨良好，保养得当的铁块。我在剑上感受到的意气风发，全来自当时的您。”莫弈回想起当年的继承人典礼，感慨中都带着笑意，“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父亲不要这么早就把这个消息放出来。现在，我借着这个虚假的继承人头衔，告诉这些人即便不能成功劝说您，我会带着士兵来帮他们对抗那些追随您的人。”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双手虚虚环住我，“现在，我一无所有了。没有所谓高贵的身份，年龄也不如当年。大人，您可不能再抛弃我了……”
我踮起脚亲他的额头，“小殿下如此至诚至性，我珍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丢下你呢……以前看你像孩子，不想耽误你的未来；如果你一直对那次耿耿于怀，我不介意你以后一直向我确认。”
“如果你愿意一直追随我的话。”我话音刚落，他把我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掷地有声的回答，“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将永远追随您，我的主教大人。”
首领是我认识的人，当年莫弈在修院等我回答的那个午后，救助会的负责人带来的成绩单就属于眼前这个青年人。
她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杯中还有热汽。见到我和莫弈从楼上走下来，她起身邀我入座。
“您新换的发型吗……很衬您……哦原来哈斯普兰殿下还有这等手艺，看来贵族们也不全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废物……所以您希望在离开前做最后一次仪式……您想讲些什么呢，牺牲、正义、传统？……恕我直言，您阻止不了新时代的到来……老师。”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称呼我，本想将茶杯放回桌上的手悬在原处。莫弈则接了过去，帮我放在桌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首领女士，主教大人并没有担任过你的老师，你不需要这么套关系。”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当然不比阁下有资格称主教大人为老师。只是主教大人资助我读书，即便我没有听她讲过课，她也是我终身的老师。我认为比起教出了你这个满口谎言内心卑劣侮辱师格的学生，我更有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我摇摇头，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你认为我是你的老师，我的确很意外。即便当年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品学兼优却无法上学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资助。若你自认是我的学生，我现在要求你放了我，要你的人别滥杀无辜，让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判，你做得到吗？”
她靠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淡淡一笑，“不行啊，老师。权力是一条血铺出来的路，若是不让这些大人们多流点血，只怕您现在都不会坐在我面前听我讲话。”
我叹口气，“无论你信或不信，只要你愿意说，我都会听。”
青年人笑得肩一耸一耸，“是啊，我都忘了。您可是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人，所有经你引领的灵魂都得到安宁，但是您这么伟大，怎么不见您去救赎在穷困边缘挣扎，被权势迫害的人呢？”
“所以我现在被你关在这里，神要我在这里忏悔。”
她把茶杯用力搁在茶几上，茶杯与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把你关在这里的是我，要你忏悔的也是我，不是神。老师。”
“随你怎么认为吧。我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既表达不了自己，也无法改变别人的意志。”
“那您还打算在离开前再进行一次仪式？”
“虽然无用，但只要能无限接近，它就有存在的意义。”我微笑，“不论我是活着，还是死了，追随我的人永远有理由为我而战。直到我活着或者死了再无意义，内心不满的人永远可以打着我的名头在这里与你们为敌。所以我要在这之前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大家，然后在其他地方活着。只要你答应约束你手下的暴行，我会卸任主教职位，从此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她打量我半天，最后才开口，“您可真像神啊，只可惜这是人的世界，神不应活在这里。”
莫弈皱起眉头想说什么，我轻轻制止了他，“你无须担心，我是人，一直都是人。”
青年人笑了笑，“您要怎么证明呢？”
我伸手与莫弈十指相扣，“因为哈斯普兰小殿下真的是我的情人。”
青年人盯着我半天，看我们之间过分熟稔的互动，最后哈哈大笑，“原来您也不过如此。好，希望我们都能说到做到。”
我起身刚要离去，又转过身对她说道：“对了，我并不认可你是我的学生，你也不必因我帮助过你而称我为老师。”
她皮笑肉不笑，“好的，主教大人。”
这已是此地最大的教堂，还是无法容纳全部想来参礼的人。有些人来得很早，早早得到了一个座位；有些人只能站在一旁的走廊，教堂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们都在猜测我已被放出来的传言是真是假。
唱诗班的孩子先走到众人面前，奏响乐器，领唱歌曲。教堂很快在合唱的余音中安静下来。静待片刻，一声清脆的摇铃声破空而出，低沉空远的音乐声响起，教堂里所有人站了起来，齐声唱诵，“赞美神明，诸天传颂。天地万物，同声歌唱。”
迎着众人的目光中，我穿着主教法衣走上前去，为众人讲解经文。
“善因结善果，恶因得恶果。在神与人类的故事中，善与恶是一切的开端。蛇引诱人类吃下果实，人类得到了智慧，也学会了欺骗与隐瞒。神因人的消极态度而惩罚人类，从此人类被逐出伊甸园，要遭遇饥饿、痛苦、死亡，要自食其力。”
“在漫长的时间里，人类为免受痛苦、饥饿、死亡带来的阴影而互相争斗，纷争解决了一时的困难，但很快，失败的一方也会卷土重来。如此循环，直到双方生命终结。人人都知晓如此纷争是魔鬼的意志，于是抱着驱逐魔鬼的念头继续纷争。但撒旦怎么能驱逐撒旦呢？纷争或许一时能靠纷争平息，但如何能得到长久的安宁呢？大到国家，小到家庭，若其成员各怀鬼胎，同床异梦，暂时的和平是表象，分崩离析才是常态。为什么会这样呢？人类的智慧使人知晓私欲，却隔离了爱。人人皆从自己的私欲出发，没有真正的爱。”
“因为爱是牺牲，与私欲完全相反。在异国古时的文献中，牺牲一词是指贡给神明的祭品。那时的人们敬仰神明，愿意拿出最好的东西来供奉神明，即便自身在遭受饥饿与苦痛。发展至今，牺牲二字除了代指高尚之人的捐躯，也是让步利益的含义。”
“我们之所以要在神的指引下去学会爱，是因为爱能使我们跳脱自我的边界，找到自我的安宁。而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偏见中，用厚厚的幕布包裹自己的心思，却用放大镜去看别人的错误。这样双方在罪恶和私欲中只会走向毁灭。”
“爱是牺牲，而牺牲是祭品。爱是神明赐予人类最伟大的情感，是自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后得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人类生而不完美，但爱给了我们变得完美的权利。爱不要求我们全权献祭，它流动在我们之间，只需每人揭开自我的面纱，做出小小的让步，我们就能感受自己沐浴在爱的永恒中。它会使我们团结、奋进，使我们在神的指引下活得更好。愿我们勇于承认自我的罪恶，在生活中勇敢去爱。”
我走下神台，向每一位走到我面前的信众微笑说着，“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我衷心的祝愿平安。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境况，但我仍纯粹的祝愿每一个人平安。言语的力量微小而绵延不绝，尽管它一直受使用者的约束，也许词不达意，也许心口不一；但爱不在意这些，爱不需要我们有精妙的词汇，有得体的口音，它只需要一次小小的让步，一个小小的牺牲，我们就都能笑着说，原来是爱。
我向教廷递交了辞呈。从没有哪个司铎或主教在任上辞职，这本是奉献终身的事业，中途退出只会让人诟病与讥讽。但我如今已不在乎被谩骂还是嘲讽，也拒绝了教廷希望我去那里任职的好意。
我曾经厌恶权力中的嘴脸，也生过野心要一展抱负。我卸任主教职位，一方面为了履行承诺，另一方面，我这一生从寻找活下去的机会起就在神的目光中行走，如今，我想脱离神的目光，向外看一看。
离开前，我向我的追随者深聊一夜。这个青年人的野心强盛，我看得出来他虽然认可我却不肯放弃手里难得拥有的权力。一夜过后，我留下一封书信，表明我已辞职离去，我的去路皆因为我自己选择，其他人无需为我担忧，无需为我而战，我只愿众人能找到自己的安宁。
做到这一步，我也没有更完美的处理方案了。也许首领会出尔反尔，要杀了所有人；但此时国王的士兵虽显颓势未必没有反扑的能力；也许青年人会将我的意志曲解，让众人做他的试锋石，为他铺一条权力的新路；也许我的话埋下了种子，只等合适的时机就会生根发芽。
我衷心的希望每个人获得自己的安宁。
我笑着拥抱莫弈，“这下，你要跟着我吃苦了。”
“那我现在逃跑是不是也来不及了？”他回抱着我。
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笑着吻了他的脸颊，“是啊，就算你现在跑了，我也能到天涯海角把你抓回来。我现在可不用遵守条条框框了。”
他想了想，嘴角噙笑，“干脆我们一起跑到天涯海角吧，这样我跑不掉，您也跑不掉。我们生生世世都只能在一起了。”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说：“好啊，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吧。”
争斗的结果很快出炉，王权与神权皆占了下风，新的制度在争吵中酝酿。但这些也与我无关了。离开后，我与莫弈到了很多地方，有人拉拢我，有人唾弃我。我拒绝了一些橄榄枝，从事了一些从未想过的职业。最后，我在一所大学任教，全心投入学术当中。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的房门被敲响。
一名样貌有些熟悉，气质却迥然不同的中年人在门口等我。见我看她半天，她向我笑了笑，“司铎，哦不，您现在已经不担任司铎了，您现在是不是在一所大学任职？”
我刚要回答，她摇了摇头，“还是请您原谅我，在我心中您一直都是司铎。请让我仍以司铎称呼您。”
我点点头。
“司铎，您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当年是您告诉我他的位置，三十年前，我的母亲去世，我沿途打工攒钱，沿着您说的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过去，终于在二十年前找到了。如您当年所说，我来这里确实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也在长久的监视与折磨下失去了自我的意志。但很神奇，他仍旧一眼认出了我。虽然我们过得贫穷而艰难，但我很高兴能拥有这二十年的时光。如果您当初没有告诉我他的方位，我不会拥有这二十年幸福的时光。他也视您为朋友，所以在他死后我四处打听您，幸好您的名字如此耀眼，只要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您在哪里。”
我不能踏上那个国家的土地，因此不能去那名司铎的墓前看望他。听完女人的讲述，我的喉咙有些干涩。我当时并没有告诉她具体的位置，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找过去。他们为那二十年的时间而感谢我，可若是我当时没那么懦弱，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不会不止二十年？
莫弈为她续上了茶，她似乎才看见还有另一个人在场。“这位是您的丈夫吗……和您很般配呢……”
我压下了内心的苦涩，笑着邀请她以后也与我们同住。她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守在他的墓前。您当初说爱是牺牲，我认为很对。他用爱供奉滋养我，我也想回馈他。也许等我老得不行了的时候，会改变想法。司铎，那时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赶出去啊。”
我笑了起来，“放心，我一定给你留一个房间。”
送她上火车后，我站在月台上久久不能平静。莫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衣披到我身上，我转过身抱住他。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的头顶轻轻一吻，“回家吗？”
我松开环住他的胳膊，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微风拂过我的发梢，晃到他的肩上。与十八岁那年我抱起他时不小心落到他脸颊上的头发一样。
我笑着说：“我们回家吧。”
听闻我生病，不少人登门探望。
他们刚一踏入室内，就看见哈斯普兰小殿下坐在客厅中，笑盈盈起身迎接，与他们喝茶寒暄。等到对方提出想见一见我时，就会被他告知我的身体还未大好，托他替我转告不能面见客人的歉意。哈斯普兰小殿下谦逊有礼，仪表堂堂，声称会向我转交来人的礼物，并将来人的祝福一并带到。
于是来拜访的人个个称赞——好一对情意深重的师生，真不愧是司铎教养的孩子——他们有些人知道莫弈之前跟我一起生活，并在基金会每月如约公布账目，真的有穷人家的孩子因此而读上书后，对我的质疑成了赞赏。现在他们看到了一个与我关系亲密的贵族孩子成长得如此优秀得体，更是想趁此机会见一见我。被莫弈拒绝后，他们有的在心里默默疑惑，我到底生的什么病？以及怎样才能请我担任他们孩子的家庭教师。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因为我根本没生病。我本来只需要多休息一两天就足够了，教会疯了一样把文书工作送给我，我这下没病也有病了。
最近，因与哈斯普兰家族关系良好，恰逢主教到了述职时间，他推荐我在此期间担任助理主教，在这段时间代他管理。教廷派出使者，秘密来探访。
她对我倒是极为满意，等到一个月后，参加完仪式，我就成为助理主教，辅助主教完成工作。所以我想把房子完全交予莫弈，不完全是为了避嫌——世人皆知我与莫弈关系亲密，一栋房子归属于我或他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不想这栋由他精心设计，充满我们生活气息的房子归为教会的私产。
不过在那一天之后，我认为莫弈也不会再对我患得患失。我都言听计从任他予取成那样，再这么想我真的要生气了。
仪式上的礼服本来是由教会准备，莫弈却向他们把准备衣服的工作揽了过来。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只说他想加一点细节。
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也由他去了。
每天我从书房出来，都很惊讶客厅中怎么多了那么多礼物。莫弈就拿出长单，告诉我这是谁的礼物，那又是谁的礼物。待在一起久了，他在不知不觉间，都成为我的生活助理了。
我走到他身侧，揽着他的脖子亲他的脸颊。他也不客气，径直向我索要了十分钟的报酬。
但我内心有点可惜。
我们同处一个权力的漩涡，彼此之间可依靠可放心，随时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但是他的才华在这里显然屈就了。这是一个保守的国度，因为保守，社会差距越来越大；因为保守，新兴事物寸步难行。如果莫弈只是一个喜欢吃喝玩乐，喜欢与人交际，乐于享受家族光环的人，那我乐意他为我做这些；但他不是。他的能力与才华应该在一个开放先进的地方大展身手。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虽然您全权为我考虑，只是您漏了一件事情。”他把定好的礼服拿到我面前，示意我亲自去检查一下。他的眼睛里满是明目张胆的得意。“不是大能者才叫活着。相比大多数人，我有良好的家世，有优秀的爱人，有随时能离开的能力。虽然幸福不该是比较出来的，但我对此真的十分感激。”
他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毕竟，和那些王公大臣们交际也是很累的。能够现在这样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您，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打开礼服，并没有发现莫弈之前说要加的什么细节。就在疑惑间，我在圣带边缘摸到了一些不明显的刺绣，找了半天角度，才发现它的边缘绣着蔷薇的图案；这还不算完，我翻出头冠的衬布，布料摸起来分外熟悉，稍微有大幅动作必会露出另一重蔷薇的刺绣。
哈，我想起来了。这个衬布是他继承人典礼时衬衫的布料。为什么是蔷薇刺绣呢，因为此人十分擅长园艺，深谙多种植物习性。蔷薇，如我一般，美丽坚韧，暗露锋芒。这是只属于我们的密语，也是他拿来秘密宣扬的徽章。
我会在众人面前，穿着此身服饰。在庄重的仪式上，他用这刺绣宣扬我们之间的亲密。无人知道其含义，无人需要知道其含义，他只要我为此心旌摇曳，在众人面前隐秘宣告我属于他，在与神的斗争中，他获得了一席之地。
莫弈贴在我身后，无声的气息流在我的耳边，“您觉得如何呢？”
“我真是多余担心你。我分明该担心自己哪天被你吃得一干二净。”我把礼服叠好放回原处，扯着莫弈的腰带，轻轻一推，他似无骨一般由我动作。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
我攀上他的肩，额头几乎相贴。他碎金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渴望，喉结滑动。
解开他的衬衫，珍珠纽扣柔滑无骨，一直滑到最下摆。用一只腿抵住他的膝盖，我的手上握着的不再是每日必须拿起的钢笔，而是另一种我熟悉的，不属于我的，能掌握面前人神色的东西。
他的牙齿抑制不住颤抖着，从那终于松开的牙关中溢出几声难耐的声音。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我在他额头上亲吻，衔住他的颈侧，“只要你想确认，我随时在这里。”
他如往常一样在衣服里摩挲我的腰，那双眼睛逐渐变得水润而艳红。
我笑嘻嘻地拒绝，手指坏心般的堵住了出口。
他浑身颤抖着，如祈祷一般，虔诚地疯狂地喊我的名字。
我的腰被他完全贴合在他身上，他的渴求点燃了我的火，我不再抵住他的膝盖，翻身抱住他的脑袋。汗水已经濡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我将手插在他银白潮湿的发中。
“我会给予你宽恕。”
我坐了下去。热意与不可抑制的声音在彼此之间缠绕，像月光下永不停歇的秋千。
如最精密的机关，环环相扣。如此吻合，如此运转自如，天生就该如此。
所以我们，本就天生一对。
衣服被人类赋予区分里面外面的功能，但对于心脏骨骼来说，皮肤才是它们的外面。我要怎么贴近你的骨骼，对着你的心脏说我爱你呢？我无法贴近你的心脏，你也不能拆掉我的皮囊。我们只好一次次的，用外面的抚摸，拥抱，用外面的纳入，来不停地对着里面的心脏说，我爱你。
如果你没有听见，或者听的时候走了神，没关系的，告诉我。因为我会一次次重复这句话，直到你听见，直到你再也听不见，直到我再也发不出声音，直到我们的皮肤被万物吞食。那时我也不用开口，因为我们的灵魂已在宇宙中永恒亲密。
从此以后，我的每一次低头，都会有蔷薇花的刺绣伴在身侧。
我担任助理主教第五年，这个国家隐藏已久的危机终于爆发了。王权与神权日趋僵化，新生事物早在暗处打破了禁锢的思想。
日常已经停摆。愤怒的人们冲上街头，冲进曾经只有王权、神权、平民代表才能进入的房间，把里面打砸一通后，又与精良装备的士兵们殊死搏斗。
血液一次又一次淹没鞋底，直到整条街道在暴雨中成了鲜红的海洋。
主教此时正在教廷，我成了代罪的羔羊。若不是碍于我之前负责的基金会，我怀疑他们会一进来就让我直接面见神明。
这是我一直预感到的事情。我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历史的进程滚滚向前，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何况我并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
只是新旧秩序交替时，总是有极端的惨案发生。哀嚎的声音刺不穿蒙蔽的双眼，绝望的泪水灭不掉疯狂的火焰。
但是我可以听见。我的眼睛还在，我的耳朵还在，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会一直听见，一直看见。
也许我该与人周旋，或许我该借好名声在新秩序里谋得一个位置。可这都不是我的安宁。神的力量无法救赎现世的人类，但我的位置可以。我强烈谴责暴行，收容流离失所的人们。
直到我被软禁。我得到了这些，本应有如此结果。人们奉养我，我该承受他们的苦难。
软禁与监视从不停歇，没人以为羔羊真的是羔羊，大家都是听着特洛伊木马的故事长大的。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双眼。然而黑色的火焰还是从每一处角落烧进我的胸膛。无能为力之后，我也只剩下愤怒。我的眼泪总在无意间滑落。
新旧秩序，有何区别？甚至更残暴。
我躺在床上，原本两个人经常躺在一起，我没觉得这个床有这么宽大。此刻，我怎么翻滚也找不到床沿，我伸手去抓，我仍没有抓到边界，我只在虚无中。我一直在虚无中。
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莫弈就在身侧。这就是他一直要确认我在身边的原因吗？虚无总在身侧，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只有茕茕一人，前进或后退都无希望。
我想起自己告诉他只要他需要，我就会一直在他身侧。我现在知道这样的安慰并未触及根本，我应该像魔鬼一样缠着他，告诉他，不论他是否需要，我会永远在他身侧。
因为我现在正是这样渴望他。
抱着我，亲吻我，用你的皮肤与我相贴，让我们紧紧环绕在一起。爱情在此刻成了唯一的止痛针，游离在新旧秩序之外，是我唯一能得到的宽恕。
晨昏颠倒，我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看见莫弈在我眼前，一伸手，他立刻消失不见；我转过头，莫弈正在我身侧，低声抱怨我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我摇摇头，刚想解释，他又消失不见；我的脑袋开始发痛，我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痛苦并未消散，反而不停在我脑中鼓鼓作痛——我看见莫弈冷笑一声，“我真后悔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你这种人身上，你这个偷走我青春的卑劣小人！”
我刹然惊醒，只见房中一片黑暗。我也不知道今天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一直关在这里，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肺中袭来，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咳出血来。我想叫外面的人送点水，刚一张口，发现我的嗓子早就干涸得不像话，如同吞了一个锋利的刀片。
我艰难地挪到床边，刚准备下床，坐在床边，想站起来。眩晕突然来袭，我的腿部失了力气，难以支撑我站立。我要摔倒了，我想着。这个既定的事实没有给我多大惊慌，我在等落到地上的疼痛席卷全身又离开，再慢慢爬起来去要水喝。
房门突然被打开，门外的人影惊呼我的名字，冲进房间。我没有摔到地上，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想说些话，可是还没张口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日思夜想，我最熟悉的人，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
莫弈一面喊着我的名字，一面将我扶坐在床边，在我的脚边跪了下来。我埋在他的颈侧，眼泪濡湿了他的衬衫。我滚烫的手被他握在身前，他还能抽出另一只手在我的背部轻拍。
“您的身体很烫，您现在在发烧。”他低声说着，脸颊贴着我的头发。
“先吃点东西，再吃点药好吗？”
我小幅度点了点头，我的头又开始鼓鼓作痛。
我靠坐在床头，他把被子抱来，盖在我身上。他让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喝过水后，我的嗓子好一些了，只是声音喑哑。莫弈摇摇头，示意我不用说话，他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吃了一些面包后，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想向他微笑，说些玩笑话，表明我的身体没那么糟糕。刚一张口，牵扯到太阳穴的动作瞬间把疼痛反扑。我的冷汗直冒，莫弈见状一面安抚我，一面让人赶紧叫医生过来。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吃下了什么药物，紧接着，手背被针扎入，冰凉的液体搞得我手愈发冰凉。我转身蜷缩在床上，被人翻过来躺在他怀里。他握住我那只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制止我再翻过身去。
一夜又热又冷，脑袋的疼痛也频繁发作。被子一会被掀开一会又盖上，还有一只手在轻柔地按摩我的头部。等到后半夜，我终于感觉身体舒畅，安静下来。
身上人长舒一口气，在我的额头轻柔的落下一吻。紧绷的精神缓解下来，困意就涌了上来。他躺在我身侧，手还搭在我的腰上，轻轻睡了过去。
第二天刚一睁眼，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多日积攒的疲惫与痛苦被缓慢移开，沉甸甸的压力有了松动的迹象。
我刚动一下，身后的人立刻睁开了眼。
“您醒了。”莫弈的脑袋隔着头发在我的后颈处低了下去，“现在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他又抬起头。
我转过身，伸手穿过他的腋下，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没催我回答，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也抱住了我。
五年过去，我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今年若无意外，估计我还会坐在莫弈身前让他帮我剪头发。
就这么无声抱了一会，我从他胸口抬起头，声音还有哑，“好多了。”我笑了起来，“莫弈，今年你还没帮我剪头发呢。”
我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颤，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都被压了下去。他把我从身上捞起来，我趁势亲了他的嘴唇。他笑了起来，与我额头相抵，“那今天就帮您剪好不好？”
我回答，“好。”
五年过去，莫弈曾经的青涩已经褪去，沉稳内秀更胜当年，举手投足间挥斥方遒的意味也如日中天。
有时候我看着他时间久了，会怀疑自己见的那个小孩真是他吗？他的成长比我想象的更加出色。
这时他就会端着茶水，绕到我的身后，手臂一展将杯子放到我面前，然后顺理成章地要我给他报酬。
他说他都是跟我学的。“每次看到您以主教的身份举行仪式，引领灵魂，处理事务，每一个举动都令我无比心醉。”
“难道耍无赖和无商不奸也是跟我学的？”我面色潮红地看他把手从我的衣裙下拿出来，质问的语气都成了缠绵。
“这个倒不是。”莫弈弯了眉眼抱着我，“是我天生的。我的灵魂天生具备卑劣的缺陷，可是，您从来不弃，还愿与我灵魂相融。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当然只好由您来承受这些缺陷了。”
奸商耍起无赖，卑劣更上一层楼。事后我坐在浴缸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怎么会觉得他成熟了。
不过因为太劳累，很快睡了过去，这个问题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莫弈有条不紊地和屋外人交谈。很快，早饭和修剪工具一齐送了进来。
“先吃饭还是先剪头发？”他问我。
“先吃饭吧。不然要是头发掉进去，还得费心挑出来，吃饭就变成找不同了。”
他大笑，把修剪工具放到一边，把早饭端到了我面前。我看着他笑，有点不明所以，只是莫名其妙的自己跟着他一块笑了起来。
莫弈的手工本来不是特别好，他擅长养花品酒马术，可对于雕塑陶艺修理，还是略输一筹。五年前他自告奋勇要给我剪头发，那年许多人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
痛定思痛后的小殿下手艺突飞猛进，城内的理发师曾问我在哪剪的头发，她很想比试一下。
我端坐在镜子前，往事在眼前闪现，回忆里的快乐感染了现在的我，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身后，衬衫被卷到手肘上，露出白皙有力的临时理发师垂着眼睛，手上动作没停，语意带笑，“您笑什么？”
“突然想起五年前你第一次给我剪头发，那时候所有人都问我是不是有烦心事，没办法最后只好找别人重剪一次，那个理发师告诉我剪成这样头发的人该上法庭。很巧的是，后来你手艺精进了，也是那名理发师问我谁给我剪的头发，她要来比试一下。”
“没办法，我的客人只有大人您一位，她的客人却是源源不断的。要是未来有机会，我倒是真想和她比试一下。”莫弈解开我身上的围罩，轻轻扫落我肩上没被一并卷走的零星碎发，
然后在我的后颈处落下一吻。“毕竟，现在的我，可不会再该被告上法庭。”
我们都低声笑了起来。
很快有人撤走餐盘，收走工具，扫走脏污。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新发型好似给了我新的身份，我不再是只能看着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的人了。
现在，引领众人灵魂之人可以继续工作了。
在我表明我要见他们的首领之后，门外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跑到一边去向他的上级询问。很快，他回来告诉我，一个小时后，首领会来到这里。
这期间，我问了莫弈一些外面的情况——确实惨烈，尤其在我被软禁之后，许多曾受过我恩惠，敬仰我的人被煽动，原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加糟糕；原本教堂收容的人，一部分被抓走，另一部分因为混乱的局势，有的逃走了，有的还留在那里；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新思想流动下，国王的士兵也要撑不住了。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靠和您的私情进来的。”见我一脸不信，莫弈继续笑眯眯地开口，“我说我是主教大人的秘密情人，你们让我进去我一定能让她松口，然后让那些人回去。”
“他们相信了？”
“信了一半吧。”他理了理我的衣服，靠在我的肩上，“有人认出来我是哈斯普兰继承人，知道我是你的学生，而且关系深厚，愿意让我试一试——毕竟这里铁桶一般，我父亲的军权也被他们牵制。真是可惜，他们宁愿相信我是一个心思贪婪意图拿老师换荣耀的卑劣学生，也不愿意相信我只是一个担忧心上人而不择手段的可怜情人。”
“他们还叫我有些廉耻心，说虽然您现在被关在这里，但也不能毁坏您的名誉。”
我哈哈大笑，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要逗我开心了，说实话吧，不论是满口谎言的学生，还是似是而非的情人，只靠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可不能又叫来医生又陪我到现在。”
莫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在您面前可从来不说谎的——只是稍微润色了一点。”
“您被关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参加了让冕礼，如您当年期待的那样，我最终放弃了这个继承人身份。即便新秩序搭建起来，我父亲仍有把握靠手中的军权获得重要位置。他不允许我过来找您，还说继承人必须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没有您，我要这个继承人身份又有何用？仪式很简单，我把那柄剑又还给了他，他递给了我弟弟。”
“我把剑拿给他的时候，才发现这柄剑并不如当年您交给我时锋芒毕露，也没有那么锐不可当；它只是一块打磨良好，保养得当的铁块。我在剑上感受到的意气风发，全来自当时的您。”莫弈回想起当年的继承人典礼，感慨中都带着笑意，“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父亲不要这么早就把这个消息放出来。现在，我借着这个虚假的继承人头衔，告诉这些人即便不能成功劝说您，我会带着士兵来帮他们对抗那些追随您的人。”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双手虚虚环住我，“现在，我一无所有了。没有所谓高贵的身份，年龄也不如当年。大人，您可不能再抛弃我了……”
我踮起脚亲他的额头，“小殿下如此至诚至性，我珍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丢下你呢……以前看你像孩子，不想耽误你的未来；如果你一直对那次耿耿于怀，我不介意你以后一直向我确认。”
“如果你愿意一直追随我的话。”我话音刚落，他把我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掷地有声的回答，“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将永远追随您，我的主教大人。”
首领是我认识的人，当年莫弈在修院等我回答的那个午后，救助会的负责人带来的成绩单就属于眼前这个青年人。
她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杯中还有热汽。见到我和莫弈从楼上走下来，她起身邀我入座。
“您新换的发型吗……很衬您……哦原来哈斯普兰殿下还有这等手艺，看来贵族们也不全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废物……所以您希望在离开前做最后一次仪式……您想讲些什么呢，牺牲、正义、传统？……恕我直言，您阻止不了新时代的到来……老师。”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称呼我，本想将茶杯放回桌上的手悬在原处。莫弈则接了过去，帮我放在桌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首领女士，主教大人并没有担任过你的老师，你不需要这么套关系。”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当然不比阁下有资格称主教大人为老师。只是主教大人资助我读书，即便我没有听她讲过课，她也是我终身的老师。我认为比起教出了你这个满口谎言内心卑劣侮辱师格的学生，我更有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我摇摇头，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你认为我是你的老师，我的确很意外。即便当年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品学兼优却无法上学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资助。若你自认是我的学生，我现在要求你放了我，要你的人别滥杀无辜，让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判，你做得到吗？”
她靠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淡淡一笑，“不行啊，老师。权力是一条血铺出来的路，若是不让这些大人们多流点血，只怕您现在都不会坐在我面前听我讲话。”
我叹口气，“无论你信或不信，只要你愿意说，我都会听。”
青年人笑得肩一耸一耸，“是啊，我都忘了。您可是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人，所有经你引领的灵魂都得到安宁，但是您这么伟大，怎么不见您去救赎在穷困边缘挣扎，被权势迫害的人呢？”
“所以我现在被你关在这里，神要我在这里忏悔。”
她把茶杯用力搁在茶几上，茶杯与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把你关在这里的是我，要你忏悔的也是我，不是神。老师。”
“随你怎么认为吧。我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既表达不了自己，也无法改变别人的意志。”
“那您还打算在离开前再进行一次仪式？”
“虽然无用，但只要能无限接近，它就有存在的意义。”我微笑，“不论我是活着，还是死了，追随我的人永远有理由为我而战。直到我活着或者死了再无意义，内心不满的人永远可以打着我的名头在这里与你们为敌。所以我要在这之前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大家，然后在其他地方活着。只要你答应约束你手下的暴行，我会卸任主教职位，从此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她打量我半天，最后才开口，“您可真像神啊，只可惜这是人的世界，神不应活在这里。”
莫弈皱起眉头想说什么，我轻轻制止了他，“你无须担心，我是人，一直都是人。”
青年人笑了笑，“您要怎么证明呢？”
我伸手与莫弈十指相扣，“因为哈斯普兰小殿下真的是我的情人。”
青年人盯着我半天，看我们之间过分熟稔的互动，最后哈哈大笑，“原来您也不过如此。好，希望我们都能说到做到。”
我起身刚要离去，又转过身对她说道：“对了，我并不认可你是我的学生，你也不必因我帮助过你而称我为老师。”
她皮笑肉不笑，“好的，主教大人。”
这已是此地最大的教堂，还是无法容纳全部想来参礼的人。有些人来得很早，早早得到了一个座位；有些人只能站在一旁的走廊，教堂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们都在猜测我已被放出来的传言是真是假。
唱诗班的孩子先走到众人面前，奏响乐器，领唱歌曲。教堂很快在合唱的余音中安静下来。静待片刻，一声清脆的摇铃声破空而出，低沉空远的音乐声响起，教堂里所有人站了起来，齐声唱诵，“赞美神明，诸天传颂。天地万物，同声歌唱。”
迎着众人的目光中，我穿着主教法衣走上前去，为众人讲解经文。
“善因结善果，恶因得恶果。在神与人类的故事中，善与恶是一切的开端。蛇引诱人类吃下果实，人类得到了智慧，也学会了欺骗与隐瞒。神因人的消极态度而惩罚人类，从此人类被逐出伊甸园，要遭遇饥饿、痛苦、死亡，要自食其力。”
“在漫长的时间里，人类为免受痛苦、饥饿、死亡带来的阴影而互相争斗，纷争解决了一时的困难，但很快，失败的一方也会卷土重来。如此循环，直到双方生命终结。人人都知晓如此纷争是魔鬼的意志，于是抱着驱逐魔鬼的念头继续纷争。但撒旦怎么能驱逐撒旦呢？纷争或许一时能靠纷争平息，但如何能得到长久的安宁呢？大到国家，小到家庭，若其成员各怀鬼胎，同床异梦，暂时的和平是表象，分崩离析才是常态。为什么会这样呢？人类的智慧使人知晓私欲，却隔离了爱。人人皆从自己的私欲出发，没有真正的爱。”
“因为爱是牺牲，与私欲完全相反。在异国古时的文献中，牺牲一词是指贡给神明的祭品。那时的人们敬仰神明，愿意拿出最好的东西来供奉神明，即便自身在遭受饥饿与苦痛。发展至今，牺牲二字除了代指高尚之人的捐躯，也是让步利益的含义。”
“我们之所以要在神的指引下去学会爱，是因为爱能使我们跳脱自我的边界，找到自我的安宁。而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偏见中，用厚厚的幕布包裹自己的心思，却用放大镜去看别人的错误。这样双方在罪恶和私欲中只会走向毁灭。”
“爱是牺牲，而牺牲是祭品。爱是神明赐予人类最伟大的情感，是自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后得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人类生而不完美，但爱给了我们变得完美的权利。爱不要求我们全权献祭，它流动在我们之间，只需每人揭开自我的面纱，做出小小的让步，我们就能感受自己沐浴在爱的永恒中。它会使我们团结、奋进，使我们在神的指引下活得更好。愿我们勇于承认自我的罪恶，在生活中勇敢去爱。”
我走下神台，向每一位走到我面前的信众微笑说着，“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我衷心的祝愿平安。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境况，但我仍纯粹的祝愿每一个人平安。言语的力量微小而绵延不绝，尽管它一直受使用者的约束，也许词不达意，也许心口不一；但爱不在意这些，爱不需要我们有精妙的词汇，有得体的口音，它只需要一次小小的让步，一个小小的牺牲，我们就都能笑着说，原来是爱。
我向教廷递交了辞呈。从没有哪个司铎或主教在任上辞职，这本是奉献终身的事业，中途退出只会让人诟病与讥讽。但我如今已不在乎被谩骂还是嘲讽，也拒绝了教廷希望我去那里任职的好意。
我曾经厌恶权力中的嘴脸，也生过野心要一展抱负。我卸任主教职位，一方面为了履行承诺，另一方面，我这一生从寻找活下去的机会起就在神的目光中行走，如今，我想脱离神的目光，向外看一看。
离开前，我向我的追随者深聊一夜。这个青年人的野心强盛，我看得出来他虽然认可我却不肯放弃手里难得拥有的权力。一夜过后，我留下一封书信，表明我已辞职离去，我的去路皆因为我自己选择，其他人无需为我担忧，无需为我而战，我只愿众人能找到自己的安宁。
做到这一步，我也没有更完美的处理方案了。也许首领会出尔反尔，要杀了所有人；但此时国王的士兵虽显颓势未必没有反扑的能力；也许青年人会将我的意志曲解，让众人做他的试锋石，为他铺一条权力的新路；也许我的话埋下了种子，只等合适的时机就会生根发芽。
我衷心的希望每个人获得自己的安宁。
我笑着拥抱莫弈，“这下，你要跟着我吃苦了。”
“那我现在逃跑是不是也来不及了？”他回抱着我。
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笑着吻了他的脸颊，“是啊，就算你现在跑了，我也能到天涯海角把你抓回来。我现在可不用遵守条条框框了。”
他想了想，嘴角噙笑，“干脆我们一起跑到天涯海角吧，这样我跑不掉，您也跑不掉。我们生生世世都只能在一起了。”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说：“好啊，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吧。”
争斗的结果很快出炉，王权与神权皆占了下风，新的制度在争吵中酝酿。但这些也与我无关了。离开后，我与莫弈到了很多地方，有人拉拢我，有人唾弃我。我拒绝了一些橄榄枝，从事了一些从未想过的职业。最后，我在一所大学任教，全心投入学术当中。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的房门被敲响。
一名样貌有些熟悉，气质却迥然不同的中年人在门口等我。见我看她半天，她向我笑了笑，“司铎，哦不，您现在已经不担任司铎了，您现在是不是在一所大学任职？”
我刚要回答，她摇了摇头，“还是请您原谅我，在我心中您一直都是司铎。请让我仍以司铎称呼您。”
我点点头。
“司铎，您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当年是您告诉我他的位置，三十年前，我的母亲去世，我沿途打工攒钱，沿着您说的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过去，终于在二十年前找到了。如您当年所说，我来这里确实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也在长久的监视与折磨下失去了自我的意志。但很神奇，他仍旧一眼认出了我。虽然我们过得贫穷而艰难，但我很高兴能拥有这二十年的时光。如果您当初没有告诉我他的方位，我不会拥有这二十年幸福的时光。他也视您为朋友，所以在他死后我四处打听您，幸好您的名字如此耀眼，只要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您在哪里。”
我不能踏上那个国家的土地，因此不能去那名司铎的墓前看望他。听完女人的讲述，我的喉咙有些干涩。我当时并没有告诉她具体的位置，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找过去。他们为那二十年的时间而感谢我，可若是我当时没那么懦弱，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不会不止二十年？
莫弈为她续上了茶，她似乎才看见还有另一个人在场。“这位是您的丈夫吗……和您很般配呢……”
我压下了内心的苦涩，笑着邀请她以后也与我们同住。她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守在他的墓前。您当初说爱是牺牲，我认为很对。他用爱供奉滋养我，我也想回馈他。也许等我老得不行了的时候，会改变想法。司铎，那时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赶出去啊。”
我笑了起来，“放心，我一定给你留一个房间。”
送她上火车后，我站在月台上久久不能平静。莫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衣披到我身上，我转过身抱住他。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的头顶轻轻一吻，“回家吗？”
我松开环住他的胳膊，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微风拂过我的发梢，晃到他的肩上。与十八岁那年我抱起他时不小心落到他脸颊上的头发一样。
我笑着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