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县衙。

    青砖墙角边,几枝野杏花雨中沐浴,比往日都精神些。

    驿丞梁佑安领着三位官人往县衙去。

    他一脸愁容,络腮胡子凝着细碎雨珠,如老松挂霜。

    当值衙役正倚着鼓打盹,忽见绸缎袍角陆续扫过门槛,惊得把水火棍一戳。

    知县陈敬儒听过主簿禀报,正了衣衫在二堂候着。

    他润了润喉,先开的口:“诸位,德州户籍钱粮俱记在四柱清册上,下官没必要藏着掖着。”

    眼见那国字脸的中年要回应,陈敬儒一对八字眉霎时耷拉:“只是,贵司官船挂的杭州帆,凭什么来问鲁地米价?”

    未等对方回应,他又哼了一声:“再者,今日下官与诸位说一两句,明日扬州的、苏州的大人便能来问三五七句,过不了几天,怕是连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们都要来问话,本官不用理德州的民生了?”

    黛衫“少年”丝毫不恼,反而笑得和煦。

    “陈大人,我此去主理杭州市舶司,要把沿河州县粮价记入章程。斗胆问德州米价,为的只是在‘市舶则例’后头添个注脚……”

    案上茶汤腾起雾,笼着“他”袖口云纹,似晴湖上起了薄烟。

    “他”话音未落,陈敬儒重重一磕茶盏,“明大人,恕下官直言,杭州市舶司的船,恐怕还泊不到德州的码头来。”

    方靖在三人里最年长,反倒先沉不住气。

    “好大的气派,”他一拍桌案,茶盏在案上滴溜溜转圈:“不知道枢密院的文书船,可驶得进德州漕河?”

    “方公子,”陈敬儒轻笑道:“令伯父的紫金鱼袋在枢密院供着不假,可您这身曳撒……”

    他捧起茶盏,盏盖轻轻一敲:“本官免你一个布衣跪着回话,已是全了方大人的面子。”

    方靖耳根霎时红透,霞灰色曳摆在椅栏上磨出沙响。他手里攥着那本札记,纸角早叫汗洇成咸菜色。

    雨水渐渐收歇,云缝里漏出日头。

    赵斐探身取茶铫子,杭绸广袖拂过檀木案。

    壶嘴倾出银线,稳稳注满茶盏。

    水声里掺进他一句:“月前,太府寺接到各地州县的邸抄——"

    说话间,他掏出太府寺少卿的鱼符,轻轻压在茶盏旁边。

    陈敬儒瞳孔倏然一紧。

    “本官记得泰安县的米价不过六十文一斗,何故一县之隔,米价跃升近半?”

    赵斐把茶盏往陈敬儒跟前推了半寸:“太府寺掌钱谷金帛诸货币,想必,本官的上峰们有兴趣了解一二。”

    案上茶汤热气腾腾,在他眉宇间缭绕。

    如晴雪里的炊烟,散得从容。

    陈敬儒铁青着脸,朝衙役挥了挥手。

    片刻,后堂传来搬账册的响动。

    赵斐翻动簇新的册页,敛目细看。

    陈敬儒咳了咳,端起茶盏,茶盖碰出脆响。

    “赵大人可见过运河起闸?”他吹开浮沫却不饮:“水猴子掀了浪头不打紧,怕的是,闸门下头沉着千斤石,一不留神,翻起万丈浪。”

    赵斐眼皮都没抬。

    “巧了。”

    茶雾漫过册页,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峻。

    “本官在太府寺掌秤,最擅长的便是称千斤石。”

    院外掠过卖饴糖的梆子声,惊飞梁上燕。

    ……

    济南府,点翠楼。

    灯笼被春雾染得发黄,铜钩凝着莹莹水珠。

    二楼临湖的雅间,窗外大明湖波光粼粼,被珠帘筛成碎银子。

    灯笼随风摇曳,光影在湖面拖出长长金尾,转瞬又被夜雾吞噬。

    紫檀木椅里,山东巡抚徐霁民靠着扶手斜倚。

    他懒懒夹起一块翡翠白玉饺,皮儿薄如蝉翼,汤汁染得象牙筷子发亮。

    旁边,琉璃熏炉飘出缕缕青烟,正巧笼住他凹陷的面颊。

    一张脸像被刀削斧凿过似的,两腮塌得凹陷,颧骨却高高拱起,像要戳破面皮。

    坐徐霁民对面的,是山东最大粮号瑞禾丰的当家林茂源。

    他看着那白玉饺的油光点点滴落,一如他的冷汗滑进后颈。

    “来,尝尝这饺子。”

    徐霁民将瓷碟推来,碟底在紫檀上刮出细响。

    “这儿新聘的扬州厨子,馅儿用的是邵阳湖的‘芦丛跃’,过了这一季,就得等明年了——”

    他一箸掐开饺皮,虾子混着蒸汽漫上来。

    ——“不过呢,比不得济南府的米金贵。”

    “徐大人,听说……”林茂源并未动筷:“听说青州县递了蝗灾的折子?”

    他胖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此刻脖颈更是急得白里泛青。

    徐霁民掀开眼皮:“哪里听来的?”

    他喉间滚出闷雷似的笑,“就算真有此事,那折子还不是要经本官这儿,他递不递得上去,还两说呢。”

    “毕竟不是真蝗灾,万一京城派人来查……” 林茂源越想越后怕:“哄抬粮价,是死罪啊!”

    他眼珠子大,这会子失了神,在青灰眼窝里乱转,像滚进灰堆的玻璃球。

    “你怕什么,上头派什么人来,还不是枢密院说了算?” 徐霁民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嘴角,:“你倒不如忧心那三万两利钱吧?”

    他朝林茂源咧嘴笑,露出被茶渍染黄的臼齿。

    “总不好叫郭大人亲自来催吧?”

    这似嘲似吓的笑,唬得林茂源肥肉乱颤,汗珠子直顺他双下巴往领口钻,把绸袍都湿透。

    ……

    德州码头。

    夜风猛地一刮,卷走张平粜告示,忽高忽低贴着水面飞。

    像一尾被鱼鹰惊着的白鲦。

    明桂枝匆匆朝茶寮跑去,腰间玉珮在月色里晃出碎光。

    茶寮残棚下,赵斐端坐在歪斜的长凳上,背脊挺得比漕运司的旗杆还直。

    流光白的袍袖被夜风鼓起,似张满的帆。

    他执笔的腕子稳得很,正疾笔写信。

    “咔嚓”一声脆响惊破沉寂。

    方靖的皂靴踩碎茶寮地上的碎渣,靴底粘着半片竹节虫翅。

    国字脸上还沾着粮仓顶的蛛网。

    袖口一抖,油纸包里的虫尸哗啦啦洒了一地。

    月光正巧穿过云隙,照得虫壳泛起死鱼鳞的青光。

    他举起一只断须的竹节虫,六条细腿在风里微颤,似要活过来要往漕船方向爬。

    “不是蝗蝻,蝗蝻头更小,身更长。”

    方靖的食指戳得茶桌咚咚响,“那些个黑心肝的,专挑芒种前在墙根撒虫——”

    “那这些是……” 明桂枝问。

    “竹节虫的幼虫,” 方靖把那枚虫尸递给明桂枝,“这玩意儿山东不常见,但泉州多的是。长得与蝗蝻七八成相似,就是头长一些,身短一些。”

    河面忽地泛起涟漪,原是片榆钱打着旋儿落水。

    明桂枝望向不远处,但见十数艘黑影的桅杆交错,在月下织成张破网。

    河风忽地转了向。

    带着隐隐约约的陈米酸气。

    “假蝗灾。” 她叹了口气。

    方靖气得眼角不住抽动:“最绝的是那些说书人,码头、茶肆还有酒楼,哪里人多往哪里去,专门讲《旱魃降灾》的段子……”他捏着嗓子学说书腔调:“江南道三月不雨,蝗神娘娘的銮驾已过长江啰——”

    尾音被夜风削去。

    暗处传来声鹧鸪叫。

    明桂枝黛绸袖口往远处漕船方向一扬。

    “这十数艘漕船吃水深得不正常,今日多的是没工开的苦力,这些船主硬是不卸货。”

    她从袖口掏出一把大米,沙沙倒入茶碗,“我拜托飞羽调查走访,你们猜怎么着?”

    “全是大米?”

    “嗯,全是大米。”

    方靖惑然:“为何不入仓?”

    明桂枝叹了一声:“因为德州各个粮仓都堆满大米,要等这批卖完了,那十数艘船的大米才有空位入库。”

    “直娘贼!”方靖猛地跺地:“天杀的直娘贼!他们合伙骗老百姓!告官,咱们去告官!”

    河面忽地卷起阵怪风,将赵斐案头信笺吹得哗啦响。

    “无人愿受理的。” 赵斐脸色比运河还沉:“我今日走访邻近的县、乡,各县衙有此情况。”

    “那不正好?允书,你赶紧报给巡抚。” 方靖催道。

    赵斐摇头:“那些知县、千户们都避而不谈。”

    “难道……”

    “此事背后的人应该来头不少,指不定……”

    明桂枝替他说完:“指不定巡抚也参与其中。”

    凉风吹过榆树,沙沙声,混进远处漕船启碇的闷响。

    三人同时望向运河尽头,一时无话。

    风吹榆钱的声音稍歇。

    “我写信给伯父吧,” 方靖一拍在茶桌,震得虫尸蹦起三寸高:“惊起千尺浪也好,震醒九霄雷也罢,反正我是白身,不怕丢乌纱帽。”

    明桂枝叹了口气:“只怕这信送不到方大人手里。”

    万一连巡抚都参与其中,那往来的驿站一定特别关注他们几个的信件。

    “那如何是好?”

    “我已拟好密折。”赵斐把茶桌上的信笺折好,眸色炯炯:“我命令飞羽三更启程,亲自送信到京师。”

    “来不及,” 明桂枝又叹:“快到芒种了,老百姓顾及蝗灾,很可能会影响耕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靖白了一眼,讥问道:“那明大人你有何高见?”

    “巧了不是,我还真有一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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