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春雾漫进窗棂。

    烛火将熄未熄,在灯笼里晃了晃。

    赵斐觉得耳畔痒丝丝的。

    “允书,该起了。”

    是他继母施氏的声线。

    “就当姨母求求你,你且顺着些老爷,昨日祠堂那藤条抽得我心头颤……你若有个闪失,教我怎对得住薛家表姐?”

    声音还是江南调子,吴侬软语柔似水。

    与他生母有七八分相似。

    施氏是他母亲的表妹,在母亲去世后入的门。

    头那几年,他不肯唤她“母亲”,她便以姨母自称,直到如今。

    赵斐刚要应声,顿发现不妥——施氏怎么会在他房?

    他是她成了年的继子!

    猛一睁眼,却见帐顶垂着石榴红流苏。

    这不是他的屋子。

    施氏倚在雕花屏风旁,杏黄褙子沾了晨露,像只湿了翅膀的雀儿。

    他细细打量着房间。

    香炉里浮出芙蓉香。

    绣绷上绷着未完工的罗帕,银针还别在并蒂莲的花苞尖。

    螺钿妆奁半开着,滚出来几粒珊瑚耳珰。

    大约是谁家姑娘赌气摔了首饰匣子。

    最扎眼是月牙凳上搭着件茜色披帛,金线绣的蝴蝶缠在椅背雕花里,恍如春日扑进罗网的活物。

    也不像是父亲与施氏的房间。

    这是间未出阁女子的闺房。

    可是,看着却不似二妹的喜好。

    施氏的声音又响起:“你与明家那小子的事,莫要再在老爷面前提……”

    说着,她往门外觑一眼,仿佛赵廓的曳撒还曳在青砖地上。

    “你知道老爷最讨厌姓明的。”

    明家那小子……

    是明昆玉?

    他们回京城了?

    定是他为昆玉与二妹作媒,惹父亲发火了

    “莫发怔,”施氏绞着帕子过来,“绮罗坊新到了蜀锦,裁春衫正合宜,还要去珍华轩选首饰,赶紧梳洗,姨母给你选选款式……”

    裁春衫?选首饰?

    “我不用去杭州了?”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惊住。

    声音细细袅袅的,甜得发苦。

    他再低头看自己腕子,本该执剑的手,如今套着绞丝金镯。

    肌肤细嫩如羊脂白玉,骨架纤细柔软。

    这是……?

    他一骨碌起身,讶然看见帐外铜镜,那里头隐约映着个穿绯色袄裙的影子,红得能掐出胭脂汁。

    赵斐赤着脚,直愣愣扑到镜前。

    铜镜被晨雾呵得朦胧。

    他伸手去抹,指尖蹭到镜面凝的水珠子,凉津津沿着掌纹往下爬,像谁在暗处垂泪。

    镜中人是他,也不是他。

    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处处添了女子的阴柔。

    眼尾还挑着胭脂描的红。

    他摸向喉间——本该硌手的喉结,此际平平滑滑。

    窗棂漏进一线光,正巧照在镜中人的发髻上。

    是未婚女子常见的桃心髻。

    最奇是耳垂凭空多出个针眼,缀着金玉耳珰。

    檐角铁马叮咚两声,赵廓的云纹曳撒停在门槛前。

    他冷声道:“你要是非嫁姓明那小子不可,我宁可打死你、饿死你,就当从没有过你这女儿!”

    赵斐怔怔望着镜。

    发间步摇簌簌乱颤,像惊舞的蝶。

    施氏急急往他肩上搭茜色披帛,好生劝道:“你当初非要女扮男装,到书院去读书,老爷能允你去读,已是十分疼惜你……乖,听老爷的……况且,明家与赵家三代世仇,你和那明家儿郎怎会有好结果呢?”

    赵廓一甩衣袖:“当初就不该让她去书院!所有人听着,今日起,大小姐锁在绣楼待嫁,省得她学那祝英台!”

    大小姐……

    赵斐恍然大悟。

    这才是真实的。

    他是赵家大小姐。

    女扮男装到豫东书院读书。

    与明昆玉六载同窗,相知相惜。

    相倾心。

    芦苇荡的同生共死,停云楼的听书说书,景州的默契作戏,还有明郎为他挡刀,手臂划破了极深伤疤。

    那些才是南柯一梦。

    真好。

    他心想。

    明昆玉手没有受伤,没有失魂症,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状元郎。

    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朝朝暮暮。

    说诗词歌赋,说经史子集。

    聊家国天下,聊春花秋月……

    镜中人脸颊泛起一抹霞,赵斐不禁抿嘴笑了。

    指尖抚过耳珰,凉丝丝的。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他柔柔看着耳上环痕,对镜哼唱《梁祝》戏文。

    尾音打着旋儿飘,惊得梁间燕乱撞。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铜镜边角一闪,映出施氏煞白的脸。杏黄褙子擦着门框跌出去,似只受惊雀儿,“疯了,疯了!”

    赵斐浑不在意,自顾自往鬓边簪海棠花。

    金步摇坠的流苏扫过耳垂,痒痒的,堪似指尖无意蹭过的温热。

    ……

    豫东书院后山,松针簌簌落满青石径。

    赵斐提着绯色裙摆,踱步到林间。

    他正狐疑,自己是怎样从绣楼逃出?那处可是层层深锁。

    一抬眼,明昆玉的黛色身影浸在晨雾里。

    “明郎!”

    他笑着奔向那抹黛色。

    那人转身时带起松风,赵斐怔怔仰头。

    在他梦里,明郎矮他一头。

    此刻,竟要他踮脚才能平视。

    明昆玉指尖蜷着个松塔,目光掠过他耳垂金环:“赵娘子……”

    赵斐惑然。

    明郎怎么唤他如此生分?

    “抱歉,我不能娶你。” 明郎满目歉意。

    “为什么?”

    “我心有所属。”

    赵斐喉头瞬间涌起腥甜。

    他心里有无法抑制的浪涛,随时将二人淹没覆盖。

    “是谁!”

    他一把抓住明郎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肌肤。

    “是你兄长,赵允书。”

    明昆玉退后半步,袖口沾的松脂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我心仪他、爱慕他,只可惜,断袖分桃,为世所不容……”

    赵斐愣住,却一下便想通。

    一定是他还未告诉明郎——赵允书与赵家大小姐原是同一人,是他女扮男装的。

    “你与允书相貌十分相似,但我不能拿你作替代品。”

    明昆玉目光柔得能把人溺沉:“更何况,赵允书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我心里……”

    松脂香气混着后半句,被明郎咽回喉间。

    赵斐忍不住笑出声。

    他蓦然扑进明郎怀中。

    指尖戳向那人心口,茜色披帛扫落一地松针。

    “呆子,你还未发现么,我就是赵允书,赵允书就是我!”

    明桂枝怔忡间,他已踮脚咬上对方喉结。

    松塔“啪嗒”坠地,陆续惊起灰雀。

    山风渐渐转柔,卷着两人发丝缠上松枝。

    明昆玉指尖触到赵斐耳垂金环,冰得缩了缩,反被他捉住按在心口。

    “你之前问我,‘耳上有没有环痕’……” 他娇俏一笑:“这回,你可看真切了?”

    话音没入对方唇齿间,比松针上的露水还轻。

    “嗯……”明郎吻他耳垂:“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日影渐渐西斜。

    松针铺成的青毡上,赵斐披着明昆玉的黛色衣衫,默默数云絮。

    两只灰雀歪头瞅他们交缠的发梢。

    明郎拢了拢他的领口,对着残阳细看那些淡红印子,经霞光一染,像为他盖了满身的相思章。

    松影斜切过明昆玉脊背时,林间惊起寒鸦。

    赵斐襟口的海棠扣崩落一颗。

    滚进枯叶堆里,恰被乌皮靴碾过。

    一抬眼,竟看见赵廓袍角的猛虎,张着金线绣的利齿。

    “好个状元郎!”

    马鞭破空声比话音先至,明郎未着上衣,肋骨处瞬间肿起紫痕。

    赵斐扑过去挡,发间步摇却被他父亲攥住,生生扯下半绺青丝。

    施氏带着家丁、婆子追来,翡翠耳坠晃得厉害:“老爷仔细手疼!”

    话音未落,赵斐左颊已印上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比耳垂金珰还烫人。

    明昆玉嘴角渗血,撑着身边松树:“赵大人,我对允书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望您成全!”

    “成全?你不知道你我两家是世仇!” 赵廓一拳捶得明郎吐血:“你偏要诱骗我女儿,其心可诛!”

    说罢,他抬了抬手,几个家丁猛地把明郎按进泥里。

    黛色衣衫浸着松脂与血,仿佛打翻靛青染料缸。

    赵廓踢开染血的松塔,金丝履碾着赵斐散落的珠钗。

    他对明昆玉狠狠道:“三日后,西郊马场,你我决一死战!”

    轿帘落下前,赵斐望见明郎趴在尘土里,摸索什么——是他那粒海棠扣。

    它被明郎攥进掌心,吻了又吻。

    ……

    轿帘缝隙漏进残阳。

    “西郊马场……决一死战?”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碾碎赵斐的低语。

    他心里纳闷——宁朝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传统?

    再说,按父亲的性情,他难道不是该立即动笔,参明世礼一本,告他教子无方?

    更何况,父亲又不是武官,明郎却年轻力壮,他不一定打得过呢。

    “喝了它吧。”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赵斐一回神,发现自己在赵府绣楼里。

    眼前人竟是方靖!

    琉璃药瓶在他掌心泛着幽蓝。

    “方仲安?” 赵斐讶异:“我认识你?”

    如果他不曾去杭州,他不该识得方靖。

    “如果你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方仲安?”

    “有道理。”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怎会把如此贵重的药给你?”

    “是什么药?”

    赵斐端详那药瓶,那蓝蓝幽光散发诡异气息。

    方靖道:“假死药。”

    “哦?”

    “喝了它,你会假死三天,你父亲必定追悔莫及,届时你醒来,他绝对会允许你俩成亲。”

    赵斐皱着眉。

    总觉得眼前这情形,他在哪处见过或者听过。

    “万一,明郎真以为我真死了呢?”他想到明郎满身泥尘地找他的海棠扣,那惨惨戚戚的模样。

    “他为我殉情那怎办?”

    “放心,有我。”

    眼前人话少,不似他梦里的方靖唠叨,感觉更可靠。

    赵斐接过琉璃瓶,仰首一灌。

    浓稠药汁滑进喉管,烧灼他所有器官。

    刹那间,无边的黑暗侵袭。

    他坠入深深睡意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方靖忽高忽低的呜咽。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明郎的额头正抵在他心口。

    匕首从前胸贯穿至后背,血浸透靛蓝衣料,凝成黑紫色硬痂。

    赵斐艰难喘息。

    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五指关节泛着青白。

    指尖触到明昆玉鼻下时,凉意顺着血脉,冻住五脏六腑。

    连窗外春蝉都噤了声。

    他猛地抽回手,指甲在明郎苍白的皮肤上刮出红痕。

    像胭脂蹭脏了雪地。

    想吸气,肋骨却被死死箍住,胸口闷得发疼。

    耳畔嗡嗡作响。

    明郎衣襟上的血渍分明已经凝固,此刻却在他视线里晕成黑斑。

    一涨一缩,不断挤压着他眼球。

    “我不过去了一趟窑湾镇,买了几埕绿豆烧......”

    方靖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回来……就见他在你棺前自戕......”

    赵斐突然呛出满口药汁,苦得发腥。

    怀中人袖口滑下一道金光,是他那日跌落松林的海棠扣。

    “明郎!”

    嘶喊声震落梁间积灰。

    赵斐猛然坐起。

    冷汗浸透中衣,紧紧黏在他脊背上。

    他盯着舱顶横梁发怔。

    耳畔真真切切响着船工号子,运河水的腥气涌进舷窗。

    赵斐猛地翻身坐起,指甲掐进掌心——疼的,火辣辣的疼。

    太好了,是梦。

    只是梦。

    晨光爬上灰青色的绸褥。

    赵斐搭在膝头的手指突然一蜷。

    心里徒然震惊。

    他猛地并紧双腿,后腰抵向舱壁。

    那力道极大,似要把自己嵌进木纹里。

    不,不好……

    是糟糕才对!

    心口突突跳动,比船头破浪声还急。

    耳膜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盯着矮几上半盏冷茶,仿佛茶水泛起涟漪,跟着心口起伏的节奏打转,一圈套着一圈,绞得人喉头发紧。

    此时此刻,赵斐竟觉得比梦里明昆玉死时更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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