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停了。

    大食海商蒲承泽从市集返回码头,街面还带着湿气,害他靴底沾上青苔,走得吱呀响。

    他刚在城南市集收完一批杭绸,布匹已差人运往码头。这批绸子薄如蝉翼,滑似春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满心都是赚头。他走在街上,步子轻快,像个刚赢了牌局的赌客。可走没两步,大约是被雨季的湿气感染,心里头有一丝阴云挥之不去。

    前日酒宴里,他听同行嘀咕,说这大宁的朝廷要推什么“银税法”……他心里门儿清:一旦白银价跌,他这几批货的利润,得大打折扣。

    城南市集不远处,便是码头。

    蒲承泽眯着眼,目光穿过蒙蒙雨雾,看向远处摇曳的船影。

    海风夹着咸味吹过,他心里盘算着:杭绸生意虽稳,却也局限。江南的风向变幻莫测,总不能一辈子只盯着这一条路。

    新的合伙人也好,新的货物也罢,是时候寻个新路子了。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隐约的云层,思绪不由得飘远。

    海上贸易的起伏,他再清楚不过,这份敏锐与果断、这份不服输的劲儿,都是从家族血脉中传承下来的。

    蒲家祖上是宋代巨贾蒲寿庚的旁支,世代闯海,什么珊瑚玛瑙、象牙犀角,什么龙涎香、降真香,各式各样宝石奇珍,蒲家的货船都贩过。

    家族的兴衰故事,总与海上的风浪纠缠一起。

    到了他这一辈,船队虽不比祖上鼎盛,但仍攥着几条远洋的丝绸航路。

    蒲承泽生得深目高鼻,眼神尤为锐利,能从丝绸纹路里看出行情高低。他熟知江南各地丝绸市场的每一个角落。谁家货好,谁家价虚,谁家藏着心思,他心里都有本账。

    各地丝绸贩子见了他,老远就堆笑喊“蒲大官人”。

    是打趣,也是尊称。

    皆因他验货时快、准、狠,一瞥眼便知经纬疏密,价压得狠,却也从不拖欠银钱。

    正在思忖间,忽听得身后人声扰攘。

    蒲承泽回头一望,远远就瞧见城南最高的那栋三层楼——春棠茶社。

    此刻,那第三层的飞檐处,垂下一幅竖着的朱红布幔,八个黑字泼墨般砸下来。

    “新品发布,敬请期待”。

    那字写得粗犷,张牙舞爪,似要一下子扑到人脸上。

    蒲承泽嗤笑一声:“哪个土财主的手笔?”

    脚下却不由自主往那方向挪。

    茶社门前,立着块一人高的木匾,贴了熟宣。上头画了芍药花和蔷薇花,画得极简,两三笔勾出瓣子,却透着雅气。

    花旁配着一行字:“颜玉庄全面升级改造,敬请期待”。

    字还是那股粗犷的味道,瞧着简单,偏勾得人心痒痒。

    蒲承泽站定,来回打量着那木匾,脑子里转开了。

    颜玉庄?

    那家半死不活的胭脂老店?

    怎么就抖擞起来了?

    他正琢磨着,旁边路人也议论纷纷。

    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摇头讪道:“什么叫‘全面’、‘升级’、‘改造’?该如何断句?狗屁不通!”

    “我问了老颜,”春棠茶社的陈掌柜凑过来,接过话头:“他说,‘全面’,就是彻头彻尾的意思,‘升级改造’是连一块的,意思是他家铺子要改头换面,要装潢一番,变得更好,更棒……”

    旁边绸缎庄的东家皱眉问:“老颜不是要卖铺子了么?哪来的银子?”

    陈掌柜挑眉:“就是卖了才有的银子呗!”他忍不住笑了笑:“八千两,上午签的契约。”

    “八千两!” 绸缎庄东家咋舌:“他这破落铺子还能卖八千两!”

    “老张,你还别说,八千两只买六成的股俸……”

    “六成!哪来的冤大头!”

    “别管,新东家觉得值,说光方子就值这个价。”……

    蒲承泽耳尖,听了这些,心念一动。

    他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看这颜玉庄的动静,莫非……背后有高人指点?

    还是说,就只是个冤大头?

    ……

    未时三刻,日头刚斜过瓦顶。

    城南的颜玉庄,平日里是个不起眼的地方。门面旧了,匾额上的字也褪色,风一吹,门前柳树叶沙沙响,像老店在叹息。

    可这天却热闹得紧。

    正门被条红彤彤的横幅遮得严严实实,上头大字写着“全面升级,敬请期待”,字迹豪迈,黑底红字。远远看去,比方才那竖幅还招眼。

    横幅旁留了道窄小的侧门,门缝里透出点光亮,隐约能听见里头人声嘈杂。

    蒲承泽站在街对面,仔细打量这阵仗,心里嘀咕:这动静不小,怕是有戏。

    他又瞥一眼那横幅,犹豫片刻,脚下还是动了,朝小门走去。

    ……

    门内别有洞天。

    侧门一进,便是后院,院中搭着竹架,架上挂了十数幅绸缎。

    都是十来丈长的。

    绯红、枣红、棠红。

    胭脂粉、洛神粉、初桃粉。

    深深浅浅的红色、粉色。

    绸缎随风轻摆,恍惚间,如一片花海在眼前晃荡。

    边上立着柏木牌子,墨迹未干:“数枝芍药殿春迟”、“无力蔷薇卧晓枝”、“人面桃花相映红”……尽是些与花相干的诗句。

    蒲承泽看着心喜,又不禁腹诽:这颜玉庄,倒是会装点门面,附庸风雅。

    院子正中,八张榆木长案拼成一个大台子,上头摆满楠木托盘。

    盘里码着白瓷胭脂盒,一个个整整齐齐。盒子旁还有瓷盆和小木牌,上书“净手试用”四个字。

    蒲承泽走近了,伸出手指,轻轻蹭过胭脂,就着天光一捻,嫣红里掺着珠贝微光,似把晚霞揉碎了撒进去。

    “掺了珠粉?” 他讶异,这胭脂的成色竟这样好:“不,是珠粉里掺了颜色才对。”

    这样柔和温润的光泽,只有用大量的、上好的珠粉才能做到!还有这粉质,细腻得似烟、似雾,也不止磨了多少道、筛了多少次……

    蒲承泽走南闯北这些年,胭脂、香粉见过千百种,如此奢侈的工艺,真是头一遭见。从前只当颜玉庄是个破落铺子,没拿正眼瞧过,谁知道里头居然藏了宝藏。

    南洋、波斯湾那帮土王就爱稀奇货,若真能吹出个名头,一转手,怕是翻三、五倍也不成问题!

    “客官识货!” 一道清脆声线传来。

    蒲承循声回首,见个穿黛绸的小公子走近。那绸缎的料子他认得,霞玉缎,去岁他们船队才捎了两匹去锡兰,一匹能抵半船豆蔻。

    他不由得细细打量眼前人,只见“他”生得极俊秀,眉梢眼角似匠人雕琢过,比那拜占庭的石雕还精致。

    那“小公子”见他试胭脂,微微一笑,说:“客官若有意,明日,我们宝号在这儿办‘新品发布会’。”

    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水牌。

    发布会?

    蒲承泽一愣。

    这词儿新鲜,他头一回听,顺着“他”的手看去,水牌上写着“明日午时,新品发布会,诚邀品鉴”。

    他试探着问:“你这胭脂,多少钱一盒?”

    那“小公子”不答价钱,只笑着说:“届时,我们会当着大家的面,做一遍胭脂,从头到尾,每一工艺、配方,都细细展示……”

    “细细展示?” 蒲承泽眼珠子瞪圆:“那独门秘方不就泄露了……”

    他实在惑然,这人到底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泄露了也无妨。”

    “为什么?”

    “因为成本太高,没有人能像我们这般不计工本,只为追求最好的品质。”

    蒲承泽闻言,咧嘴一笑。

    这话说得动听,但唬不住他这老江湖。

    不过……这种说法,值得借鉴。

    从今往后,他把绸缎卖给波斯湾那些土财主,也这个说辞。

    等等,干脆,他这趟带上几个丝绸工匠,也当着买家的面缫丝、织布?

    “好,我明日一定来,看看你耍什么宝。” 蒲承泽朗声笑道。

    “客官且慢。”

    “嗯?”

    “参观这发布会,是要验资的。” 那人笑得和煦,像在介绍一盒新出的胭脂。

    蒲承泽眉头一皱。

    验资?

    什么意思?

    “何为‘验资’?”

    小公子笑意不减,慢条斯理解释:“意思是……要证明客官有能力消费我们的产品。”

    顿了顿,又补一句:“明日发布会,需携带一千两银票,方可入场。”

    蒲承泽脸色一沉,像被谁扇了一耳光。

    扬州城里,谁不晓得他蒲家船队?他在码头上跺跺脚,大运河都要翻几叠浪!

    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敢掂他斤两?

    他冷笑一声,嗤道:“荒谬!”

    说罢拂袖就走,步子迈得飞快,仿佛把满腔怒气都踩进地里。

    ……

    扬州城南与城西交界。

    翠韵茶庐。

    暮色漏进檀木窗棂。

    茶肆伙计点起灯笼,昏黄的光晕洒在桌上,映得赵斐脸色略苍白。

    他坐在临窗的圈椅里,手指不断敲桌面。

    笃、笃、笃……

    敲得人心烦。

    茶盏里,碧螺春早凉透。

    伙计又来添茶。

    不知是第几回茶了,他也没心思喝上一口,目光不时扫向门口,竹帘一动,他就抬头去看。

    可每次都是伙计端着茶盘进出,竹帘落回原处。

    方靖捏着茶盖,轻轻拨浮沫:“飞羽跟着呢,能出什么岔子?”

    赵斐皱眉叹气。

    他们约定在未时碰头,如今申时都过了。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他”被人推到湖里,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水面还浮起“他”手腕的纱布……

    赵斐心跳快了不止一拍。

    一阵急风刮过,吹得窗外柳条“倏倏”响。

    他恍惚又见月黑风高夜,“他”走在巷子里,几个黑影围上来,刀光一闪,“他”倒在地上,血淌了一地。

    他心头一紧,指节叩得更急。

    赵斐知道,这不过是胡思乱想,可越想越止不住,心像被谁攥着,呼吸又急又乱。

    早知道,就把侍卫都派去“他”那处。

    只一个飞羽,怎么够?

    ……

    “说不定……”方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打趣道:“他去给关娘子挑胭脂了?”

    这话像根细刺,扎进赵斐心里。

    他眉头一蹙,猛灌口茶,杯盏顿得桌案都震了震。

    正这时,竹帘哗啦一响,飞羽走了进来,风尘仆仆,脸上还挂着汗珠。

    赵斐立马起身:“明大人呢?他怎么了?”声音急得像绷紧的弦。

    飞羽喘了口气,先点点头,示意没事,才说:“明大人无恙。他去了古董店买古玩,又到春棠茶社挑糕点,还买了家胭脂庄。”

    他说得平淡,如报流水账。

    可落在赵斐耳里,十足冰块落入岩浆里,在他心里噼哩啪啦响。

    ——“那关氏要吃扬州春棠茶社的藕粉糖糕,差人日夜兼程送来!番邦妖妇,学什么杨贵妃!”

    徐州知县的话闪过他脑海。

    哦,是呢!

    那妖妇爱吃春棠茶社的点心嘛。

    她不过耍点小性子,“他”就呆呆在船头坐半晚,还不够!今日还东奔西跑的,去买东西哄她开心!

    买古玩给她把玩,买糕点给她尝鲜,还买了一家胭脂庄?

    “他”就那么一点点家底,那胭脂庄都挥霍大半了吧!

    “砰!”

    赵斐一拍桌案。

    自己就多余管“他”闲事!

    还陪“他”吹冷风!

    不,不对……

    昨晚那样的好时机,就该给昆玉上眼药!

    劝“他”休了那妖妇!

    赵斐气明桂枝,也气自己,一股酸气直直往胸口涌,涩得头皮发麻。

    片刻,他咬了咬牙,追问:“他在哪里?”

    飞羽答道:“明大人现下在颜玉庄,跟原东家谈事呢。”

    “颜玉庄?”

    “就是明大人新买的胭脂庄。”

    赵斐铁青着脸:“既然他没事,我们回客栈吧。”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步子急得翻起风。

    飞羽一句话把他叫住:“明大人邀您去颜玉庄。”

    “什么事?”

    “他说江湖救急,要问您借钱。”

    “借钱?”

    “五千两。”

    “不借!” 赵斐咬牙切齿:“一文钱我也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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