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慈微拂拨开垂落的书笺,轻步走至正位的檀木书案前,她指尖划过书案,就算她这几日不在阁中也依旧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掌事!”有人在外唤门

    “进”

    身着素裙的岚宣,手捧紫檀木案款款而入,她将木案放于桌上,恭敬呈到苏卿慈面前。

    “这是今日的?”苏卿慈翻动着呈上来的书册。

    “正是”

    这是烟雨阁特有的传递情报之法,各地会根据密保类别紧急程度选择书目,如《战国策》代表情况紧急的家国大事,《山海经》代表朝堂之上京城动向,《洛阳伽蓝记》则是江湖里市井消息等等。

    传递情报皆靠密函,密函上看似是寻常信件,实则在字里行间会暗示书名和具体的页数行数字数,逐字破译,就可得到完整情报。

    “前几日的呢?”

    “已按照惯例整理妥当,悬于银线之上”

    “辛苦了岚宣”苏卿慈说着便抬眸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银丝网,轻转桌旁的鎏金摇柄。霎时间,银丝如流水般滑动,悬挂其上的纸笺翩然,在她眼前次第展开。直到这几日密报移至她眼前,才停下手中动作。

    岚宣将这一排的纸页小心从银丝上一一取下,方便苏卿慈查看。

    “哑婆在寒山寺情况如何了?”苏卿慈凝视着纸笺上的蝇头小楷,头也不抬地问道。

    岚宣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只一声轻叹“自百越盟救出后,癔症仍未见好转。郎中说……怕是难以根治。”

    “难也要治”苏卿慈指尖一顿“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治,遍寻名医,逐个尝试。哑婆之前常年侍奉于娘亲身边,无论是为了寻找娘亲下落还是为报侍主恩情,都必须让她康复。等过两日我再去寒山寺探望,此事务必隐秘,绝不可走漏风声。”

    “岚宣明白”

    说到这里,苏卿慈又想起刚把哑婆救出百越盟的场景。

    百越盟中人就因为哑婆是常年侍奉于娘亲左右的忠仆,就对她百般虐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根锁链悬在她的颈间绑在猪圈。

    苏卿慈灭了百越盟后,将哑婆安置在寒山寺,还记得刚到时,哑婆缩在一个角落里,谁也不识,即使苏卿慈轻唤也毫无反应。

    “阿婆,阿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慈啊,那个以前在您怀里撒娇的小慈”苏卿慈刚想靠得更近一些

    可哑婆拼命往后缩大喊“别过来,别杀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之后便一直重复这两句

    再次回想起来也依然心痛不已,这让苏卿慈不禁攥紧了手,弄皱了纸。

    岚宣似是看出了苏卿慈所想,宽慰她说“眼下罗刹会,百越盟被灭,也算是为阁主,哑婆和烟雨阁众人报了这桩血仇”

    烟雨阁是苏卿慈娘亲洛清霜与两位友人一起创建的。起初只是为了给蒙难的女子一个容身之所,教她们安身立命,后来发展壮大成了江湖组织,成员百人大部分是女子,其中只有男子寥寥,还都是女性成员的亲眷。

    都说江南烟雨阁,知尽天下事。眼看烟雨阁势力越来越大,却遭来了其他江湖门派的眼红与觊觎。

    只因烟雨阁由女子掌事,由女子主导。

    八年前,以断剑山庄为首的江湖门派打着“惩奸除恶,为天正道”的旗号,大肆围剿烟雨阁,洛清霜因此下落不明,烟雨阁受到重创,阁内百名成员几乎被诛杀殆尽。

    如今苏卿慈重振烟雨阁,这血债,她当然要一笔一笔讨回来。当年参与围剿的罗刹会与百越盟已被铲除,唯独只差断剑山庄。

    “断剑山庄近来动向?”

    “罗刹会与百越盟覆灭后,断剑山庄果然按捺不住。正如掌事所料,他们与官场确有勾结。三日前子时,山庄总管与漕运使周广坤在醉仙楼密会,具体所谈……墨染正在跟进。”

    苏卿慈重振烟雨阁时日尚浅,势力衰微,不如从前。铲除罗刹会与百越盟不过是借了两虎相争之势,靠着密报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才坐收渔利。

    断剑山庄如日中天。除却隐世不出的墨山宗和药王谷,算得上是江湖魁首,势力不容小觑。如今又与朝堂权贵勾结,得高官庇护,只怕更是棘手。如今的烟雨阁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所以要扳倒这棵大树,还需要等一阵东风。

    正思忖间,一阵穿堂风掠过案几,卷起几页纸笺,那些薄如蝉翼的纸页如羽般飘到地上。

    “掌事?”

    岚宣一声轻唤,苏卿慈这才回过神来,与岚宣一同俯身去拾。忽然,眼角余光一撇,指尖在一张来自京城的密报上停住。

    她从如雪花片般的纸笺中将它抽出,起身细看。

    岚宣见苏卿慈动作,也侧目看去,只见是京城来报,是近日在坊间流传着的一首歌谣。

    燕子飞,过秦淮,

    不衔春泥衔玉牌。

    烟雨楼台锁旧梦,

    一朝开门天下改。

    “这是……”岚宣疑惑道。

    苏卿慈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底寒芒乍现,她只道:“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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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回府时,苏卿慈没让书瑶跟着,只道是给她放个假,跟她阿兄多说会体己话。

    天色朦胧,一更棒子敲过,春雨便悄然而至。

    苏卿慈独自走在青石板路上。她一双玉手,撑开伞,雨珠顺着伞骨坠到她手背上,绽出一朵微凉的花。

    "当真下雨了。"她望着伞面上渐密的雨痕,想起临行时岚宣执伞相送的模样。她做事总是如此妥帖,连天时都算得分毫不差。

    “正值雨季,一路小心”岚宣递伞时的话语仿佛还随着雨声在苏卿慈耳畔回响。

    行至青石巷,夜黑风更高,春雨也更急,让苏卿慈不觉加紧脚步。

    伞骨忽然微微震颤,苏卿慈眸光一凛,惊觉一声不好。

    思绪未竟,背后陡然生寒。一道银光在此时破开雨幕,直取咽喉。

    苏卿慈旋身后撤,纸伞"唰"地压下袭来的利刃。微一侧目,就见一黑衣蒙面的刺客,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那人就再次挥动利刃朝她命门而来。

    苏卿慈再一个侧身弯腰躲过,雨水在刀锋上碎成冰凉的雾,寒锋刺目的光甚至离她双眸只有分毫。

    还不等站稳,苏卿慈的手已经摸到伞柄底端的机关"咔嗒”一声,伞尖寒芒乍现,就像已在满弓之上的箭,还未看清闪着银光的箭簇,三寸短箭就已没入刺客心口。

    苏卿慈赶紧提起裙摆往巷口疾奔。雨水打湿的绣鞋却突然刹住,前方雨帘中,又一道黑影无声伫立。

    果然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天气。她望着逼近的寒刃,忽然想起白日在茶坊还对着书瑶说“做干净些,别留把柄”现如今,自己要被做干净了。

    电光火石间,苏卿慈再次按动机关,伞骨"铮"地弹出利刃,她一个旋身,利刃瞬间划破那人动脉,鲜血混着雨水顺骨尖螺旋而下,血色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朱砂在宣纸上晕开。

    可恶!我本就不会武,现在还活着,所依仗的也不过手里这柄暗器罢了,而如今只剩两发暗箭……

    苏卿慈眼神微眯,看着巷口两边隐在雨幕里的鬼影幢幢,不知对方还有几人,却知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苏卿慈摸上腰间的冲天火。冲天火升天,方圆几里内的烟雨阁中人必会前来支援。只是……先不说在我死之前他们能不能赶到,但这几年的蛰伏隐忍怕是要付之一炬了,而且还会将阁内诸人再度拉入险境。想到这里她决定再挣扎一下。

    "谁派你们来的?"她的声音比雨还冷"我出双倍。"

    回答她的却是四面八方袭来的刀光。这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啊 苏卿慈握紧伞柄,指节发白。

    呼吸一滞,雨幕如织,刀光在顷刻间骤然逼近,苏卿慈腕间一翻,千机伞的最后两支暗箭蓄势待发——

    "唰!"

    一把雪色折扇破风而来,雨夜虽看不见月,但扇子掷出的银光却如当空明月一样冷冽。

    随着一道漂亮的弧度略过,刚刚还黑影如刹的刺客们,瞬间僵在原地,待脖颈间显出一道红线,那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几乎没有一丝挣扎就这样肃然倒地失了生气。

    苏卿慈还未看清那人容貌,淡淡酒气就混着茶香扑面而来。她忽感腰间一紧,猝然腾空,整个人被带着躲过数个杀招。

    刚翩然落地,还不等苏卿慈反应,她腰后的那股温热就顺势划至腰前,将她向后一挡。

    这时苏卿慈才看清是一身着雪衣的公子将她护在了身后。

    “别怕”

    他薄唇微启,脸上还带着不属于这个夜雨的红润,出奇地冷静。

    只见还有几个黑衣刺客仍不死心,就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不知死活”

    就像阎罗殿里的玉面判官,在话音未落间,手起扇回,几个人就应声倒在了地上,纷然溅起的血水,也被他的扇面无情地挡在了胸口红色绣纹前。

    一番激战过后,以至于雨什么时候停了都未察觉。

    黑衣尸体足有十具,散落在小巷各处,一条雨水汇集成的涓涓细流,如今已被染的鲜红,变成“血河”

    苏卿慈在趁对方还未转身之际,一个后撤步拔出簪子亮出尖刺,抵在那人眉间。

    “你是谁?”

    只见那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眼神迷离,嘴角却扯出一抹让人难以琢磨的笑。

    “过客,你信吗?”

    苏卿慈当然不信,可这人全然不顾他眉间的威胁,只是从容的去拾她手中掉落的伞。

    “这伞,倒是精巧”他的目光始终黏在伞面上,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伞骨,两步的距离竟走得格外缓慢。

    “只可惜,沾了血。"他忽然将伞递来,却在苏卿慈伸手时倏地收回,紧紧抱在怀中,"不过......我喜欢。"

    苏卿慈轻叹一声,将发簪重新插回头上。她心知若此人真要取她性命,恐怕只在瞬息之间。只是......这人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正思忖间,那人竟直挺挺朝她倒来。苏卿慈一个侧身,只听"扑通"一声,他整个人栽进血水坑里,溅起的血花让她嫌弃地"咦"了一声。

    蹲下身,苏卿慈用指尖试探他的鼻息,暗忖莫非死了?

    "没有......"他忽然开口吓了苏卿慈一跳,顿了顿才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醉。"

    "究竟喝了多少?"苏卿慈哭笑不得。

    苏卿慈打量着昏睡不醒的男人,这番容貌是阅人无数的苏卿慈也会感叹的出众。

    与他醒着时出手狠辣般相比,轻闭的眉眼给他俊朗的脸上添上几分独特的温柔。

    只是她可以肯定从未在江南一带见过此人。而此人虽作江南云锦打扮,腰间系带的京城结法却露了破绽,那独特的系扣方式,分明是京中贵族才有的习惯。

    苏卿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千机伞从他怀里拔了出来。临走时,她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折扇上。

    那扇刃薄如纸叶,杀人于无形,能将此等神兵舞得如此出神入化,绝非等闲之辈。扇在其手中,非唯未蒙尘,反倒大展锋芒。

    云破月来,扇骨透着冷铁光泽,扇面却绣着雅致的山水纹样,这般矛盾的组合更显独特。而上一次苏卿慈看到这般锻造的,还是手里的千机伞。

    巧合?

    最终,她解下他腰间玉佩,"抱歉,若你我有缘再见,定当归还。"醉态都如此危险的人物,江南何时出了这等角色?为防万一,她不得不留个后手。

    将昏睡的慕雪棠留在尸堆中,苏卿慈拍了拍衣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雨后粼粼的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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