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斜透绮窗,将菱花格的光影烙在青砖地上。铜雀灯台尚未点燃,屋内黄昏色在绛色的帷幔间,浮动着细小的尘。

    霍显坐在蒲席,双臂环着他的腰。玄色深衣的腰封硌着她脸颊,霍光身形如松,逆光而立,肩脊轮廓被暮色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嗯?”他喉间滚出一声,垂下的手半悬在空中,将她推离了一些,抬起她的下巴,“生气了?”

    她又开始倒打一耙,“郎君对我尽是孟浪之词,定是嫌奴婢出身低而轻辱之,哼!”

    “?”霍光就着托着她的姿势,拇指摩挲着她脸,似笑非笑看着她,“我瞧你这脸皮是什么做的,怎么一会厚一会薄的,对主君动手动脚的时候没不好意思,说道一两句就薄如蝉翼了?”

    她撇过头,一把推开他,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我一个孤女,还是奴身,在府里无依无靠,自然只能扒着郎君,尽谄媚之态,郎君可是得意了?”

    霍光拽着她手回来,“你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我可有半句嫌你?哪次不是你先挑起的?”

    霍显甩开他手,眼波流转里尽潋滟色,她缓缓的抬眸对上他,“那是因为我将郎君当有情人,而郎君视我为玩物,我说的坦坦荡荡,郎君言语尽是轻慢。”

    霍光也不知是哪句让她不满了,他开始自我怀疑,难道他真的轻慢了她?

    暮色漫过纱窗,将一室染作琥珀色。窗外梧桐叶落,沙沙如私语。

    秋风穿堂而过,带起霍光腰间玉佩的丝绦,也拂动霍显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

    他解下腰间玉佩时,暖玉尚带着体温。“此玉陛下所赠,随我十余载,”他指尖轻抚过玉上云纹,“你说我轻慢于你,今日赠卿,愿诉相思,以定山盟。”

    她抬眸,眼底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她素手拔下颈后木簪的刹那,如墨长发倾泻而下,在暮色中漾开一片涟漪。“妾无余财,身无长物,全身上下唯有此簪...”

    簪头雕着的并蒂莲在昏光中有些模糊,她递给他,他接过犹带发香的玉簪。“簪为盟,玉为证。”

    霍显接过玉佩才重新展颜而笑,“妾身有情,郎君有意,金风入罗帷,素手理君裳。愿作梁上燕,岁岁巢画堂。”

    霍显出口成诗,诗中情意表达得分明,让霍光侧目,她的长发散落在肩,衬得人更为貌美。“想不到阿显还有这才情?”

    霍显目的达成,眼中亦有笑意,汉时最为重诺,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既然定下盟誓,以后就更好办了。“对上别人,奴婢自然说不出,但对上郎君,奴婢有一肚情话未诉,自然脱口而出。”

    “哦?”

    她抚着玉佩,向他走了一步,握着他的衣裳,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有着溢出的情意,“君赠白玉珮,我解青丝簪。结发同心缕,岁寒亦不更。”

    霍光将她打横抱起,转了几个圈圈,她惊呼一声搂着人,“郎君别闹,放我下来,大白天外面有侍从,可不教外人看了笑话?”

    霍光继续公主抱着,“那天黑下来,就可以抱了?阿显,刚好天黑了。”

    阿显气得磨牙,“尽是歪理,郎君不放我下来,我可要唤人了,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我才不怕呢?”

    霍光按紧她腰身,“好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就知道你没脸没皮,这不就原形毕露了?先前差点让你骗过去了。”

    “别闹,放我下来。”

    霍光将她放下去,又将她重新揽抱在怀里,刚热恋的恋人都是如此,仿佛有皮肤饥渴症一般,就是黏黏糊糊的。

    “好,怎么他们衣裳还未给你送来?”

    霍显自然知道道理,不过她如今只是婢女,不好鸡毛当令箭,“无妨,我明日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可买的,去那边买就行,府上人多,要做的衣裳就多了,自然顾及不上我。”

    “我让管家去看看,不过确实也可以去买一些,添一些新花样,再买些首饰,明日不能陪你,下回得空陪你一起去。”

    霍显点点头,“好”

    霍光从袖中摸出钱袋子,他身上带的自然是金饼金粿子,零钱都在侍从身上。他直接递给了她,“喜欢什么尽可买,不够下回再带多些去,带上壮丁,阿显长这么好看,免得被人轻待了。”

    她收了钱袋,她就喜欢霍光这老实交私房钱的样子,“好!”

    晨光初透,长安东市已是一片熙攘。

    霍显换了一身簇新的藕荷色曲裾,身后跟着两个霍府壮丁,一个扛着竹篮,一个挎着布囊,俨然一副大户人家女眷出行的派头。

    霍显以前出门后面派头更大,少说得有几个婢女在后面吹着彩虹屁,所以她很是坦然,她一个人无趣,不妨去寻个人一起,于是她找上记忆里那女子开的茶馆。

    她过去的时候,店门刚打开,女子指挥着小二打扫,看到了她,愣了愣,才走上前,“阿显,你怎么来了?”

    女子是阿显记忆里那个被东闾氏送人,回来又离府的女子,她已嫁为人妇,自己开了间茶馆,也能糊口过活着。

    “罗衣,我想去买些衣裳,我也要嫁人了,来找你帮忙参谋。”

    罗衣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她是歌舞伎出身,别人不说闲话就算好了,当朋友更是麻烦,时不时就刺她一下,她也就懒得与人相处了。

    她听了忙应下,“好好,我跟你去,”她回头对帮忙的小子说,“好好帮我看着店,来了人就招呼,结账。”

    “好嘞!”

    她像以前一样邀着阿显的手臂,“现在混得差,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你们,你们怎么样?还好吗?”

    阿显点点头,“我还好,东闾家送我去了霍府,霍光要纳我,过几天就去东闾家下聘,到时候我去拿身契。”

    罗衣想起东闾府,“那就好,那地不能待,离开了就行,霍家是高门,当了妾也比奴身好,日后也有了依靠。”

    晨光漫过长安东市的青石板路,罗衣挽着霍显的手臂,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街巷中。罗衣一身粗布衣裳,发间一支素银簪,虽不华贵,却也干净利落。

    “先去云裳阁吧,那儿的衣裳料子好,绣娘手艺也精细。”罗衣笑着指向前方,眼里闪着久违的鲜活。

    霍显点头,两人踏进铺子,满目绫罗如云似霞。罗衣熟门熟路地挑了几匹软烟罗和云锦,在霍显身上比划。

    “你肤色白,这匹海棠红的衬你。”她指尖拂过布料上的暗纹,觉得真是好看,她有些高兴,阿显一直是她们里面心气最高的,这样的性子,荣则荣,辱则折,如今也挺好的。“霍将军既肯为你下聘,你日后穿得鲜亮些,才不叫人轻看。”

    霍显抿唇一笑,“那便听你的。”

    掌柜见她们挑得仔细,又捧出几匹新到的蜀绣,罗衣眼睛一亮,她接过来细细一看,“这莲纹的做襦裙正好,再搭件月白的纱衫,又轻便又好看。”

    霍显爽快地定了下来,又给罗衣也挑了一匹青碧色的细葛布,她在市井穿太好也穿不出去,更被人说三道四,“你也做身新衣裳,两年不见,就当是我送你的。”

    罗衣怔了怔,笑着捶她一下,“如今阔气了?行,那我可不客气!”

    其实罗衣还挺喜欢自己开茶馆的,虽然店小,但是不必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对人奴颜婢膝,她遇事了想骂就骂,性子泼辣也就没人敢惹她。

    出了绸缎庄,两人又逛到了首饰铺子。罗衣拿起一支纯金花钿,在霍显鬓边比了比,“这个样式时兴,你戴肯定好看。”

    霍显试了试,铜镜里的姑娘明眸皓齿,金钿映得眉眼愈发灵动。她转头问罗衣,“你呢?不挑一件?”

    罗衣摇摇头,“我如今在茶馆忙活,戴这些反倒累赘。”顿了顿,她又问,“霍将军……待你好吗?”

    霍显指尖一顿,镜中映出她戴着头饰的脸颊,“他挺好的,不然我才不会应呢,东闾氏不敢与我翻脸的,他们每次看我这脸,就仿佛在看摇钱树。”

    罗衣了然一笑,“那就好。”她没再多问,只是又挑了对珍珠耳坠塞给霍显,“要当新妇总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晌午时分,两人逛累了,便回到罗衣的茶馆歇脚。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几张榆木案几,窗边摆着几盆绿萝,倒也雅致。

    罗衣亲自煮了茶,又端上一碟新蒸的桂花糕。“尝尝,我自个儿琢磨的,甜而不腻。”

    霍显咬了一口,眉眼弯弯,“比霍家厨子做的还好!”

    罗衣笑了,“那是自然,我可是偷师过大厨的,东闾府千不好万不好,总归没让我死里头,还教了我一身才艺。”

    两人笑谈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东闾府的日子。那时她们还小,学歌舞,学绣艺,还读书唱曲,偶尔偷闲躲在厨房分一块糕饼,便是难得的快乐。

    “阿显,”罗衣忽然正色,“霍家是高门,后面有帝后撑着,你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一入侯门深似海。”

    霍显握住她的手,“我晓得,谁能让我吃亏啊,小时候都不行。”

    “那倒是。”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他们吃了饭,罗衣亲自下的厨,日影西斜时,霍显该回去了。罗衣送她到巷口,将包好的桂花糕塞进她手里。

    “日后得了空,常来坐坐。”

    霍显点头,“一定。”

    长街上,霍显的背影渐行渐远,罗衣站在暮色里,轻轻叹了口气,又扬起笑容,转身回了茶馆。

    她们都有了新的归宿,这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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