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时节是最好的时候,气候不冷不热,嫩绿的柳枝随风飘扬,微风缓缓带起车帘。

    令姝坐着马车去元吉酒楼赴约,姜沅早早等候在里间,见了令姝连忙上前关心:“姝儿,这些日子担心死我了,城内关于你落水的事情议论纷纷,一群长舌妇人四处乱嚼,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害你?”

    姜沅是令姝的闺中密友,二人一同长大,年少时还在同一书塾念过书。令姝没有兄弟姐妹,除了表姐之外无人陪伴她玩耍,直到年岁大了些才有几个好友。

    姜沅神情焦急,令姝心中一暖:“沅姐姐,的确是出事了,我被人算计落水,是程朝救了我。他前几日已经上门提亲,我母亲答应了,正在筹备婚期三月后完婚。”

    姜沅自动忽略了令姝的其他话,只听见算计二字:“算计?是谁算计的你,我去找她算账!”

    令姝睫毛轻颤,这事不是很光彩,她不想往外说。看出令姝的为难,姜沅猜测还有别的隐情,令姝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

    “好在是程朝救你了,要是旁人就麻烦了。不过三月后就完婚,这也太赶了吧。”

    姜沅并不知令姝和程朝早已决裂的事情,此刻是真心为她高兴。令姝也不想她跟着担忧,毕竟当初是因着姜沅令姝才结识的程朝,若没有那场诗会,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还是二月里的事情……

    二月的艳湖澄澈如洗,暖阳将金色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洒,为熠熠发光的湖泊披上一层薄纱。

    微风拂过,清甜的花草香飘入鼻尖。虽有阳光,但倒春寒依旧令人寒冷,令姝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脚步停在一艘精美的画舫前。

    她今日穿了件粉白绣蝶袄,外面穿着一件青色缎面披风,青丝挽成如意双髻,栩栩如生的桃花钗衬得她天真烂漫,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异常灵动的杏眼。

    姜沅拉着令姝上了画舫,指着对岸的放心凑在令姝耳边戏谑道:“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看出好戏的。”

    波光粼粼的河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对岸的景色清晰倒映其中。青绿的草地延伸至远方,文人学子穿梭其中,传来阵阵朗诵诗文的声音。

    令姝好奇的瞅向那边:“好戏,什么戏,今日艳湖有人举行诗会吗?”

    姜沅笑意盈盈的解释:“今日是今科参加春闱的学子举行的诗会,想在会试前多结交些人脉。诺,有名有姓的学子基本都到,就连李梧也来了,他一向不参加这种活动,今日倒是反常来了这里。”

    姜沅:“至于好戏嘛,看见我妹妹了吗?就是左边柳树下面穿玫红百合裙的那个,正跟人搭话呢。”

    令姝了然,姜沅父亲是太常少卿姜尚姜大人,这位姜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宠妾灭妻,闹得满城风雨。

    这个庶妹叫姜珠,是妾室郦夫人所出,平日最爱和姜沅互扯头花,事事要越过姐姐,姜沅最烦的就是这个妹妹。

    令姝和姜珠也有一段深深的过节,九岁那年令姝在姜家玩耍,带着父亲给她从西南带回的七巧锁。

    姜珠在家里要风要雨惯了,上来就要抢走她的七巧锁,令姝年纪虽小也是家里娇宠长大,自然不服,俩人拌嘴几句扭打在一处。

    姜珠趁令姝不注意将她一把推入湖中,要不是姜沅发现的及时,令姝就差点淹死了。

    虽没有大碍也在床上躺了三天,事后姜珠还倒打一耙,那时身边没有丫鬟看着,令姝和姜沅两张嘴都没说过姜珠,气的令姝都不大往姜家跑。

    姜沅冷笑一声:“她今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心思明显的很,知道自己的出身和手段上不了台面,我母亲又厌弃她,这不急吼吼的来诗会上摆弄,想勾搭个进士回去。”

    “我打听到她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程朝的寒门学子,据说文采非常好,人长的也很俊秀,就是家境贫寒了些。姝儿你看,那个就是程朝……”姜沅摇了摇令姝的手臂。

    令姝抬头望去,垂柳摇摆间,青年穿着一身粗布靛蓝长袍,普普通通的衣服在他身上比旁人的绫罗绸缎都要耀眼,挺拔如松,面如美玉。身后发带飘扬,彷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离得太远,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看着情形似乎是二人约好在此地相见。姜沅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话,令姝已经听不进去了。

    令姝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她父亲就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但在这个人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二人到达对岸时程朝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姜珠还坐在岸边喝茶,听见动静她抬头看向令姝和姜沅:“今日吹的是哪门子邪风,竟把你们二人吹到这里来了。”

    姜沅双手抱起横在胸前冷嗤一声:“怎么,这诗会你来得,我们二人来不得?”

    “姐姐不是一向不爱这些诗词书画吗?再说了,就姐姐那手字,也敢出现在诗会上,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姜珠说完同身边婢女捂嘴嘲笑姜沅。

    “你……”姜沅气急,想上前与姜珠理论。令姝拉住她的手,随后朝姜珠笑笑,“我和沅姐姐约好今日来艳湖游玩,才知这里有一场诗会,想着来凑凑热闹。倒是你,听说你这两天染了风寒,不好好在府上养病,跑来湖边吹风是什么道理。”

    姜沅听闻笑嘻嘻的接话:“姝儿你不知道,她哪是感染了风寒。前两天张大人府上寿宴,她在宴席上差点闯入男宾席,好在叫人发现拦截了下来,这才没闹大。否则我姜家要在京城,当一回大大的笑话让人取乐!母亲叫人拘着她学规矩,今日她是偷跑出来的!”

    “啊,竟有这等事情。哎呀!我要是出了这等事,只怕要在家里都个十天半月不出门,哪里会像她一样出门闲逛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讽刺姜珠,将她一张俏脸气得发绿。

    令姝和姜沅得意间,姜珠突然软下身子作哭泣状:“我不过是在家中与姐姐你争抢过一次胭脂水粉,姐姐你竟记恨到现在,带着人到诗会上辱骂我。”

    姜沅恶心得身体一抽:“你作这种恶心的姿态给我谁看,男人吃你那一套我可不吃。”

    令姝正准备在旁边加大火力,余光看见程朝已经站在她们身边,不知何时来的,有没有听见她们的谈话。

    她猛然回过神,姜珠这个这个女人又在做戏,令姝用力拉住想冲出去的姜沅,示意她看向一旁。

    姜沅这才发现旁边有人,遏制住想骂人的心思。她和姜珠不一样,对于她而言姜家的名声和她母亲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她和姜珠如何内斗都不能在外人面前闹笑话。

    姜珠装作才看见程朝的样子,委屈的出声:“程公子,你……你都看见了。你不要说出去,姐姐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令姝和姜沅对视一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两双乌黑的眸子紧盯着程朝,他要是敢帮姜珠说话,她们就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程朝无视姜珠的话语,视线移到令姝的脸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令姝看见他盯着自己脸颊生热,心虚的低下头,随后又觉得丢脸睁大双眼瞪回去。

    就在令姝招架不住的下一秒,程朝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牡丹花搁置一旁。

    他神色冷峻的看向姜珠,语气冷冽:“姜姑娘,我已经替你带回了一株牡丹花,还请你遵守诺言,将慈母给我绣的荷包归还。”低垂的眉毛,带着拒人千里的冷调,如匕首一般,刺向姜姝。

    姜珠面色攸的惨白一片,她没想到程朝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拆穿了她。

    姜沅刺耳的笑声在一旁闯入耳中,姜珠顿时羞红了脸,眼角沁出眼泪。她从袖中掏出荷包砸在程朝身上,捂脸转身跑开。

    令姝和姜沅看着姜珠落荒而逃的身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见程朝还站在一旁瞧着她们,她连忙拉着姜沅离开。

    今日出了一通气,姜沅心中甚是满意,正准备跟令姝分享一番。转头瞧见令姝小脸通红,她顿时大惊失色:“阿姝,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令姝双手捂住脸颊,手心都被烫的发热,她语无伦次的遮掩过去:“穿得多了,有些热!马上就好了。”

    戏也看了气也出了,两人准备打道回府时,身边走过一群人朝着东边而去,口中还在激烈的讨论。

    好像是说有人要斗诗,他们正在打赌谁会获胜。令姝和姜沅对斗诗并无兴趣,却在听到程朝名字后来了兴致,跟在人群身后凑热闹。

    艳湖庭台外乌泱泱的人群,只见四周人头攒动,周围议论纷纷。

    李榕看向对面的程朝满意的笑笑,他等今日等的太久了。自从程朝进京后,身边的人都在他耳边提他如何如何,甚至还有人下注赌程朝能考过他。

    他李梧出身尊贵,天资聪颖,到哪里都有人捧着,这个程朝不过是个乡里来的,凭什么和他相提并论。

    今日,他就要让在场所以人看看,程朝是个什么货色!

    李榕清清嗓子,少年人沙哑的嗓音响起:“以春字未令,你我二人互对,接不上的人判输。你要是输了,就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此言一出,在场的各位神色各异,这是明晃晃的折辱,程朝要是当着众人的面磕头赔罪,名声尽毁,就算来日高中也再无前途可言。

    席林紧张兮兮的凑到程朝耳边低声:不能答应啊,万一输了,李梧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程朝环顾四周,沉静的眉宇间隐隐有几分戾气:“今日李榕不会轻易罢手,他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想逼我就范,我若不应依旧名声尽毁。”

    程朝眼神锐利如刀刺向李梧,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嗓音微哑:“好,要你是输了,我不需要你磕三个响头,你只需大喊三声“我李梧是蠢货,十足的大蠢货”就成。”

    李榕冷哼一声,示意一旁的阔面脸可以开始了。

    阔面脸上前大声喊叫:“都安静些,对局马上开始。不许发出任何声音,要是有那不守规矩的,立马打出去”!

    人群立马寂静无声,李梧看向程朝得意道:“程兄,未免旁人说我仗势欺人,就请你先来吧。”

    程朝眉目疏朗,侧脸如玉,他微微仰头薄唇轻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

    二人文采不分上下,已然对了近百句。李梧手心微湿,他自幼学富五经,更是在诗词上下了不少功夫,原本以为不出一刻钟就能取胜,现在已经快两刻钟了,他词海告急,对面程朝面色沉静,胸有成竹的坐着。

    李梧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他告诉自己要冷静,程朝只是装的胸有成竹,说不定此刻也和他一样内心煎熬,无诗可对。

    他深吸一口气对出下一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夜落时。”心中则暗暗祈祷程朝无力再对。

    “昨夜闲谈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程朝面不改色的对出下一句,抬头看向李梧,“该你了。”

    李梧脑子里的弦嗡的一声蹦断了,他要输了!在自己引以为傲的诗词上面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不传的寒门学子。

    他仿佛已经看见今天回府后祖父失望的眼神,父亲漠然的无视,母亲可怜的眼泪还有其他兄弟的讥讽。

    一息、两息、三息,六弹指的时间过去了。李榕额上冷汗直流,脑中一片空白,周围细碎的声音在他脑中无限放大。

    他面色难看的站起身,半响挤出一句:“我输了。”周围安静一瞬后爆发出议论声。

    “李榕居然输了,瞧他平时那个神气样,感情都是装出来的呀!”

    “就是,我还以为多牛呢,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他以后还如何耀武扬威,自诩自己是天下第一人。”

    “话也不能如此说,这二人学问远在我们之上。若唤我们上去比,只怕要不了一刻钟就要认输,没想道程朝居然如此厉害。”

    李榕站在庭台中,双手紧握,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程朝起身朝向外走去,人群自动为他散开一条路。

    他并不指望李榕遵守承诺,何况今日诗会的事情传扬出去,满京城都知道他的姓名,树大招风,这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

    就在程朝准备踏出门的一刻,李榕厉声道:“程朝,愿赌服输,我李榕敢作敢当。”

    他深呼一口气大喊:“我李梧是蠢货,十足的大蠢货!”响亮的三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程朝脚步微顿,他还以为李梧这种公子哥死也不会拉下脸认罚,没想到这么干脆,敢作敢当。他心中对李榕的看法有些好转。

    “听见了,倒也不必喊的这样响亮。”程朝懒洋洋的回复完,留下一地懵的看客,扬长而去。

    令姝置身于人群中,眼中只看得见那人背对众人离去的身影,光影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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