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莱拉,今天在这里写下我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汉语句子。

    莱拉拿羽毛笔写下上面几个字,然后放到蜡烛上烧掉了。

    一堆灰。

    一把灰。

    莱拉怔怔地看着空气中浮动的小颗粒,她没有想好怎么描述这些东西更合适。

    早上的时候,她被带上了马车,同行的还有玛莎和简,回家。

    家里呢,姐姐结婚了,不在家里,哥哥几年前就去了美洲,母亲早就去世了,至于说父亲,当然也是不见人影的。

    来迎接她的是管家,她没记住他的名字。

    至少现在,没有人会逼问她为什么从修道院逃走。管家只会像个机器人一样,询问下一步的指示。

    忽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阿什博恩先生沉迷游猎,现在不知道在哪一个猎场,偌大一幢宅子只有莱拉一个主人,还有一群幽灵般的仆人。

    “这么大的地方,简直和修道院一样大!只有我们三个人吗,小姐?”

    玛莎对于入住阿什博恩大宅很感兴趣,她兴致勃勃逛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在每一件精巧的小东西上停留目光,在每一幅画上都要驻足。

    莱拉带着玛莎和简漫无目的地走啊走,阿什博恩大宅仿佛有一百个房间!

    好在,这种盲目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一天,莱拉很快警觉起来。她的父亲,无论在哪里,总是会知道自己从修道院逃走的消息,而哈特先生百分之一百会通知圣凯瑟琳修道院自己逃走,然而,莱拉已经出来了,既然出来,就不能再被抓回去。

    她安排简教玛莎识字读书,每天下午拿出一个小时来和简·爱谈天说地。

    莱拉:“我感觉可怜的哈特夫人就要疯了,哈特代尔的仆人说哈特先生可能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简,真是太可怕了,你能想象吗,被关起来!”

    简看上去心神不安:“的确如此,莱拉小姐。”

    起初,莱拉想要简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但是简拒绝了,认为自己对雇主直呼其名是不合适的——莱拉又不像上一个学生阿黛尔那样是个小女孩。

    反复说过几次,二人都妥协了:简·爱称呼她的雇主莱拉·阿什博恩为莱拉小姐。

    这种对话出现的频率不高,大多数时候莱拉会邀请她去花园写生,去书房读一些晦涩的书,她找到了一些类似艾格尼丝嬷嬷那样的植物学书籍,用柔软的小羊皮装裹,好像它们是活的。

    生活乍一看很平静,莱拉无需担惊受怕自己的食物是否有毒,玛莎不必惊慌失措地拿手帕堵住修女的嘴,简也获得了新的工作。

    新的工作会带来新的生活。

    简·爱心想。

    她享受在白蜡树地的一切,温和友善的雇主,安静的与世隔绝的荒野生活,桑菲尔德庄园在这里仿佛不复存在。

    当阳光让莱拉小姐的帽檐在眼周投下一圈浅浅的阴影,映得她的眼睛特别亮的时候,她会怀疑罗切斯特先生只是一个幻梦。

    管家把这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也许他在揩油,但是莱拉没有处理他的打算,就为雇主提供舒适生活这一点,她很满意。

    莱拉,玛莎和简像三个完全一样的姑娘,早上去花园散步,玛莎会别出心裁地提出把褐色的蔷薇嫁接到粉红色的上面,而莱拉永远会赞同她。

    回来后,玛莎去把早餐的餐盘端过来,莱拉拒绝什么“年轻小姐不能在卧室用早餐”的规矩,她就要在卧室吃。心怀感恩地吃了两天的牛奶麦片粥当早餐后,她觉得自己完全从修道院的可怕饮食中恢复过来,胃口大开,并且决定要享用全套的丰盛英式早餐。

    穿过荒野的商贩不是经常来,玛莎是这样说的,但是她们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流动商贩赶着他的马车过来,假如莱拉当时不是恰巧和玛莎在一起,假如莱拉和玛莎不是恰巧在前院的话,她们就不可能注意到这个流动商贩,也不可能叫看门人开门出去。

    流动商贩的东西在莱拉看来样样新奇,有太多是在现代见不到的了,它们于她,和白蜡树地的意义相同,都是只有在博物馆才能见到的,又不像修道院那样自带了一层束缚的感觉。

    他也卖香水,卖墨水,还卖闪着金星和银星的信纸,花里胡哨的羽毛笔。莱拉不喜欢流动商贩的香水,但是她买了一沓颜色素静,有淡淡玫瑰花香的信纸。

    塞西利亚也许就是在好不容易的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中,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流动商贩,好不容易买下这样的信纸。

    然后她把玫瑰花香气的信纸塞进抽屉,换上普通的给在伦敦的哥哥写一封信,说明她想到伦敦去做一次旅行,还想去巴黎。

    平静的生活居然持续了半个月。

    坦白说,莱拉的确是想用“居然”这个词的。

    她本来以为院长很快就会找过来的,就算是有罗斯玛丽和吕西安的事情要处理,她以为最多也就一个星期。

    圣凯瑟琳修道院的院长到来,当然是管家亲自来通报的,当时莱拉正在和简一起欣赏第一批从伦敦邮购的衣物。

    有钱,有朋友,而且没有所谓监护人的管教,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妙呀!莱拉几乎要哭出来,特别是经历了在此前的种种,她更加觉得尘世间是如此的美好。

    莱拉戴上一顶蓝灰色的圆顶帽:“你觉得这顶帽子怎么样,简?”

    简:“很素雅,莱拉小姐。”

    莱拉:“啊,我可不喜欢素雅,应该拿一些鲜花插在上面。”

    她拉铃,想要叫仆人过来,但是比一名普通仆人更先过来的是白蜡树地庄园的管家,他鞠了一躬:“小姐,圣凯瑟琳修道院的院长到了,我请她去接待室等候。”

    莱拉手一扬,帽子飞出去,她向前冲过去两步,帽子刚刚好好落在头上。

    莱拉:“告诉嬷嬷我在梳妆,我会尽快去见她的。”

    目送管家离开,莱拉热切地拉住简的双手:“来吧,亲爱的简·爱小姐,正好今天到了这些新衣服,我早就厌倦了那些黑白的衣服了,我要穿些漂亮的!”

    简非常吃惊:“什么?我?帮你打扮?莱拉小姐,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矮小,瘦弱,不美,地位卑微。

    这些都不是人可以不去追求美好事物的理由。

    作为女仆的玛莎和作为家庭教师的简是一样的,而自己也不过是幸运地穿越成了贵族小姐,饶是如此,依然免不了吃一番苦头。既然这样,自己就更没有理由利用概率给自己的一切去为难其他人了。

    她没有力量改变一切,至少可以帮助两个愿意帮助她的朋友。

    莱拉喊来玛莎,三个年龄加起来不超过50岁的年轻姑娘搭配出她们自认为最美的一套服饰。

    莱拉换上了,她快乐地说:“我有两个朋友!”

    眼泪哗一下流出来,不是慢慢流出来,不是一颗一颗泪珠渗出来,就是眼泪哗一下流出来。

    莱拉用中文低声说:“我有两个朋友。”

    在世界的另一端,她有不止两个朋友,还有家人,真正的家里的人,真正的家人。

    玛莎赶紧递上手帕:“小姐,你怎么了?”

    简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想见的话,是可以不见修女的。”

    莱拉抬起头,重新换回英语说:“我很好,我太高兴了,你们对我太好了,居然能搭配出来这么漂亮的一身衣服。”

    莱拉很想采用简提供的方案,不见,但是艾格尼丝·索恩菲尔德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她的确不想和这种神秘角色搅合在一起,但是更不想每天在大宅只会读几本诗集,画几张素描,穿几件漂亮衣服,到了年纪,被父亲随随便便嫁出去。

    她有勇气穿过荒野逃出修道院,自然也有勇气走向前路。

    到伦敦去很好,可是没有把修道院这边处理好也是一个隐患。

    莱拉穿着她自认为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身衣服去见艾格尼丝·索恩菲尔德了。

    当她走进接待室,看到艾格尼丝嬷嬷像是一位最虔诚的修女一样,穿着黑袍扎着头巾蒙着面纱。

    莱拉没有笑,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你好,艾格尼丝嬷嬷。”

    艾格尼丝·索恩菲尔德起身:“你好,阿什博恩小姐。”

    院长:“我这次过来,是为了通知你,莱拉·阿什博恩小姐,你逃学的行为将被严厉处罚,如果你想要回去上学,必须做一次公开忏悔。”

    莱拉想到修道院就心有余悸:“我不打算回去上学。”

    艾格尼丝的声音微微有些抖,仿佛说这句话说了二十年,如今说给莱拉听的只是二十年前拖出来的一点点尾音。

    “那你会让你的家族蒙羞的。”

    莱拉直视她的眼睛,她想说她不在乎,但是没有说,而是说出来另一句话:“那么你让你的家人蒙羞了吗,艾格尼丝嬷嬷?”

    莱拉:“你不可以撒谎。”

    艾格尼丝·索恩菲尔德当然是可以撒谎的,不错,按理说她不能,可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是莱拉,而莱拉显然不可能分辨。

    院长说:“没有。他们为我决定侍奉上帝感到由衷的自豪。”

    莱拉:“我想知道吕西安怎么样了。”

    院长:“他走了。”

    莱拉:“死了吗?”

    院长:“不,他缴纳了罚款,然后返回巴黎了。”

    莱拉:“什么?那他怎么解释自己的屁股呢?我可是真真切切划了一刀!”

    院长:“这是很平常的事情,阿什博恩小姐,吕西安先生的马车夫前一天晚上喝醉了酒,不幸在上坡时翻了车,他摔伤了背,不得不趴着返回巴黎。”

    莱拉:“那么塞西利亚呢?我去了哈特代尔,我告诉哈特夫人真相了。”

    她轻轻地说。

    院长:“据我的调查,是给果冻染色的巴黎绿染料中含有砷,哈特小姐体质较弱,不幸中毒而死,之前关于急性肠胃炎的诊断是错误的。”

    院长:“这就是我所调查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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