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婚戒,款式不复杂,但设计得十分精妙,有种说不出来的神圣感,肉眼可见价值不菲。

    回程的路上,江南一直在沉思陆晏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司机周叔很快给出解释:“陆先生让特助按照江小姐的尺寸买的,既然领了证,在后期有些必要的场合势必用得着。”

    这倒也是。

    以陆晏深之名义送出去的东西,即便只是充当道具,也不可能便宜。

    以前他让特助买的那些珠宝,江南就收到过很多次,只是后来离开,她什么都没带走,如数留在了男人的那栋按军事基地规格铸造的城堡里。

    回到住处江南将戒指往柜子里一塞,就没管了。

    .

    领完结婚证的第三天,她一大早就被强行召回了江宅。

    说是强行,是因为江震业软禁了韩英,目的就是逼江南回家,证实她是否真的已经嫁人。

    韩英砸重金给剧组才换得个黄昏恋的女主角,要真不能去拍戏,她大概率会拼命。

    而且最终为那笔投资买单的还是江南本人,她从账上划出那么庞大一笔资金退还给陆晏深,直到现在都觉得肉疼。

    钱花了,戏还拍不成,血本无归的生意江南从来不做,于是只好让江震业放人去拍戏,她答应回去。

    因为结婚对像陆晏深没在港城,江南也没告知他,一个人就回去了。

    距离她上次回江宅,已有四年之久。

    尽管已是众所周知的没落商户,但江家依然维持着表面的虚假繁荣。

    不同于港城普遍的豪华别墅,江宅的房屋格局依照客家风格所建,屋前有半月形做池塘,屋后以古树做靠背,整体布局十分讲究风水之道,是“两堂两横”的典型设计。

    整栋房子从外面看,尤其气派。

    若说目前还会有人夸一句中环江家,这套老宅的成分占了百分之一百。

    韩英和几房姨太太刺刀见红斗了这么多年死活都不肯离开,极大可能也是因为这房子。

    江家的鼎盛时期,可能就是江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彼时许多商贾为了通过老爷子搭上陆家那搜巨船,几乎是追着江振业的公司喂项目。

    可是人走茶凉,老爷子一去世,江家跟陆家那点微薄关系也就断了。

    尤其是陆晏深接手家业后,不论大小宴江振业必定舔着脸先呈去帖子,然而那位爷一次都没回应过。

    失去顶级世家的荫蔽,没人再买江振业的账,加之他本人挥霍无度不思进取,导致了今日公司的举步维艰。

    不难怪他会病急乱投医四处寻求联姻以获得投资,连江南这种早就被遗忘了的女儿他都能想得起来。

    江南进门时,江家上下几十口人都在院子里,小的满院子跑,姨太太和小姐姑娘们则围着江老太太,烹茶的烹茶,弹琴的弹琴,说笑的说笑。

    乍一看,好一副儿孙满堂的富贵大家庭画卷。恍惚间,江南还以为自己这是穿越到了某个封建朝代。

    “呦,快看谁回来了?”三房率先看见江南,细声一叫,所有人跟着齐刷刷看过来。

    她上次被江家这么多双眼睛整齐划一地注视,还是六岁被接回来的时候,彼时所有人跟看乡巴佬似的,对她好奇又嫌弃。而现在,更多的是讥讽与不屑。

    三房扭着腰走过来,顺着江南转了一圈,又问:“你妈不是说你嫁了个不得了的人?姑爷呢?怎么不带回来让我们瞧瞧?”

    没说男方是谁,亲妈还算有点脑子。江南看三房一眼,没接话。

    “小七,你不是去留学了吗?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大房接过话,声音相对温柔,“是不是不想嫁给徐老三,故意找人来骗我们的?”

    留学……江南哂笑一声。三年前她在港大本科毕业后就无人问津了,她也是江家诸多子女中唯一一个没被送出国“镀金”的,但江家人面子大于天,对外一直说的都是江家小七在外留学。

    至于她这些年的真正行踪,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如果不是这次要跟徐老三那个跛子联姻,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念起江南。

    “小七啊,怎么不知道喊人?”八十二岁高龄的江老太太终于开口,“我你都不认识了?”

    江南谁也没看,只用粤语淡淡喊她一声:“嫲嫲。”

    老太太是历经过风雨的人,比起叽叽喳喳的姨太太们,她说话的段位更高:“这才对嘛,他们都说你嫁人了,你跟嫲嫲讲实话,是真的吗?”

    “是。”

    “对方是做什么的?”

    江南沉思两秒,说:“包工头。”

    “……”

    三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韩英真会吹牛皮,我还当是钓了个什么金龟婿,包工头?我们七妹眼光可真棒!”

    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问:“这么些年,你在外面做什么营生?”

    江南平静地回:“卖花。”

    一直弹钢琴看热闹的江似锦轻笑一声:“卖花?你可真上得了台面啊,出去别说自己是江家人,丢脸。”

    江南淡定地看着她,眼底水平如镜。

    江似锦出自三房,在家中排行第五,大着江南两岁。昔年她们同在一所初中就读,后来江南高中和大学都在港城,江似锦则从高中起就被送往国外留学,平时也不常回来。

    从这点上看,江家也不算重男轻女,就是单纯只是看不上韩英的戏子身份,从而也看不上江南而已。

    这时,老太太杵着拐杖来到江南面前,近距离打量她片刻,笑起来:“我们小七长大咯,会扮猪吃虎了,别当嫲嫲是傻子,你没结婚对吧?”

    “结了。”江南还是这样答

    老太太不以为意:“卖花能挣几个钱?听话,徐家老三虽有瑕疵,但家庭富裕,靠着他,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是江家衣食无忧吧。吃斋念佛的人,欲望还这么重。江南扯了下嘴角,没接话。

    “好了,你父亲还在公司,等他回来你自己交代吧。接没接的,民政署查一查就知道了,假的真不了。”说罢,老太太有些不耐烦地冲江南挥了挥手,“下去吧。”

    真的也假不了。

    江南不带任何情绪微微颔首,转身往偏房走去——那里是当年划给她们母女的房间,位于老宅最后面,常年背阴不见光照。

    她先去了自己的房间,才打开门就迎来一股刺鼻霉味,只好去到韩英那间,潦草地在她香水呛鼻和乱成狗窝的床上补了一觉。

    醒来正是早饭时间,江振业没喊江南去问话,也没人来喊她吃早饭。

    对此江南无甚在意,在中环一家口碑还不错的店里给自己点了份餐,因为不想跟前院的人打照面,她便多出几倍的钱让外卖小哥送到后面,自己翻上围墙去接应。

    到了晚上,任然没人过问,江南乐得自在,继续点那家菜。

    餐食送到时天色已经黑透,她依旧找来扶梯攀上围墙,再用绳子将食盒提上来。

    送餐小哥仰头看着这栋气质非凡的宅子,又看看江南的模样,觉得匪夷所思,离开前忍不住嘀咕:“住在这样的豪宅里,说你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吧,你又吃外卖;说你只是个佣人呢,选的餐厅又是一般人都吃不起的店,当真是奇怪。”

    江南听见,笑笑没接话,顺势抬头看天,难得今日有月,就是有些朦胧。

    什么身份?从前她被关在这里饥寒交迫的时候,她就坐在这个位置想过,什么身份都不影响她在有能力的那一天,毫无保留地、义无反顾地对自己好。

    一阵寒风吹来,她收回思绪顺着扶梯往下走,可能是提着东西的缘故,快下到地面的时候,一个重心不稳,导致身子歪了一下。

    摔是不至于,倒是会踉跄几步,哪知下一刻,江南感觉手臂一紧,后背一热,然后就被突如其来的怀抱给稳住了。

    “多谢。”

    以为是韩英拍戏回来了,但用粤语道完谢的一瞬江南就立刻察觉出,不是她。

    那股淡淡的冷调香,不论过去多久,即便是全身的细胞都换一遍,江南也忘不了。

    尽管心中已有定论,当她侧头,视线角度往上看清咫尺之间那张脸时,仍是不由一怔。

    三天前跟她领完证,匆匆留下一枚戒指就马不停蹄赶去国外出差,同江南有着法律意义上夫妻关系的陆晏深,陆大少。

    造物者几乎把什么都给了这个男人,睿智、身世、容貌、身高、体态……不论什么时候,他的出现都足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

    对于这几天的财经新闻,江南没有过多关注,但耐不住各界各头条的争相报道——今盛总经理兼执行董事长陆晏深,以雷霆手段从米国人手里抢下位于马六甲海峡的近二十个港口,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某些不可逆的贸易局面。

    短短几天,他这套硬核操作在国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出于好奇,昨晚睡前江南特地打开财经频道,然而这人素来低调谨慎,没接受任何采访,所以她并没看见自己这位法律上的丈夫在国际经融场上博弈的壮举。

    谁能想到,他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后背抵着陆晏深结实的前胸,江南听见了他规律的心跳,以及即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的他们之间不知是谁身上散出来的莫名的滚烫。

    江南触电似的往旁边让一步,语气比方才那声谢谢要清凉疏远很多:“陆先生。”

    夜色模糊视线,而视线,有些乱,除了是心照不宣的婚姻合作关系,江南找不到跟陆晏深寒暄的理由。

    而且,就在刚刚她的眼睛跟他对上的刹那,光线恰好与梦里重合,当时她唯一强烈感受到的,只有他灼人的视线和他强大的气场。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的眼底又不自觉地冒出对抗的冷意。

    并非她草木皆兵,而是过去三年,噩梦里的那些枪声给人的感觉太过真实。

    目睹她避如蛇蝎似的离开他的怀抱,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对抗,也看见她无名指上戴的戒指不是那枚,陆晏深沉默,锋锐的轮廓埋在朦胧的夜色里,眉眼间冷淡一重,很快又恢复。

    片刻,他睨一眼她紧拽着的外卖盒,说了句:“回家连顿热乎饭都混不上吃?”

    语气很随意,像是熟人之间的调侃。

    他要一本正经说别的,江南还不知道怎么回,要是说这些的话……

    她没所谓地“嗐”了一声,自嘲起来:“这不是我人品不好么?”

    陆晏深看见的,是后院一片昏暗,房屋破败长年失修,她孤零零站在这里,像无人问津的孤魂,像最艳的花朵蒙上了尘埃,落寞又凄清。

    这点倒跟从前一模一样。

    陆晏深定定望着她,问:“你的爪牙呢?”

    江南怔了怔,半真半假道:“刀刃得用在该用的地方,哪能随便拔刀。”

    陆晏深看她的眼神变得晦暗莫测,声音轻了几分:“你这些心思,以前用了几多在我身上?”

    江南先是一噎,而后也只能笑笑。

    他们之间,谁对谁用了几多心思?具体是什么心思?只怕一时半会难说得清。

    江南选择换话题:“所以,陆生光临寒舍,是因为?”

    不仅满嘴人情世故,还顾左右而言他。

    陆晏深抽了支烟夹在手里,看她一眼:“我认为要有合作精神,江小姐觉得呢?”

    这话一语双关。江南稍顿,解释说:“看您这几天一直在国外忙大事,就没好打扰。没关系的,就算这次您赶不回来,下次您那边需要应付,我也会去的。”

    他望着她:“算得很清楚。”

    她说:“应该的。”

    陆晏深撵了撵指间没有点的烟,没有说话。

    这边江南正想着说点什么,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哗,江振业回来了,在三房的煽风点火下,一群人正往后院走来。

    “老爷,不是我挑拨,也不知道四房是怎么教的,江小七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该好好管管。结婚这种事都敢欺上瞒下,白天她竟然说自己嫁了个包工头!”

    三房人未到声先置。

    陆晏深挑眉,直看进江南的眼底,语气意味深长:“包工头?”

    第一次,江南不自觉露出一个比较真实的柔软的窘迫微笑:“抱歉,权宜之计。”

    男人视线停在她还没消散完的眼角眉梢处,难得一怔,却被不识趣的人打断,目色陡然转凉。

    “江家养她这么多年,也该是她出份力的时候了,我看,干脆趁这次人回来,直接绑上送去给徐家算了……”

    妇人推开门,看清楚院子里另外还有谁在的刹那,声音戛然而止。

    包括江振业在内,一起来的所有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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