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深坐在祖母下棋的位置,就着她与祖父下剩的那盘回天乏术的棋,救了十来步,以和棋收场。

    “让我?”老爷子不服气道。

    这边面不改色说:“自是爷爷棋高一着。”

    “这两年你隐了不少杀招,是好事。”老爷子话锋一转,“江振业不成器,这些年败光了他父亲留下的人际和家底,已是穷途末路,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何必要再给他一刀赶尽杀绝。”

    海上风电项目看着诱人,实则是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一吹就灭,风险远大于机遇。

    而以江振业现如今那点残存实力,等不到拨云见雾那一天,就会被击翻在汹涌诡谲的浪潮里,连渣都不会剩。

    “吃得下吃不下,那是他的事。”陆晏深漫不经心重新将棋子归位,示意老爷子先。

    “你想收购他的耀辉?”陆霆骁先驾上当头炮,看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儿一眼。

    陆晏深跳马,晒笑一声,没接话。那种日落西山的腐朽产业,送他他都怕沾铁锈。

    “那他也算是你岳父吧?”老爷子调侃。

    陆晏深正色:“她跟江家,没关系。”

    老头子了然,说:“你的事素来无人能插手,可既然已经领证,是不是该商量婚礼的事了?过年总该把人带回来了吧?”

    陆晏深停顿几秒,有些心不在焉,最终输了那盘棋。

    外面有人喊用晚餐,陆晏深跟老两口一道去了前厅。

    环形椭圆桌前已经坐满人,却没人先动筷,等老爷子坐下,又等陆晏深落座后,晚餐才陆续开始。

    席间,陆晏深跟煮饭的张妈不知交涉了句什么,张妈笑呵呵地又进了厨房。

    .

    “寒冷天气警告生效……天文台预料今晚气温会显著下降,未来半个月,市区气温大约在8度至11度,新界部分地区出现高地严寒,有可能出现结霜或是下雪现象……”

    在港城能听见天气预报说“下雪”这个词,还是几年前,那年洒了一点,不算多,但足够染白渔船,染白坚尼的长街,也染白了江南长长的眼睫。

    那人大晚上从她们学校门口路过,打电话让她出去一下,她从小没见过真的雪,直到跑到他车前都含着浓浓的笑意。

    男人开门下车,没什么脾气地骂她一句不知道冷,然后脱了自己的大衣将她裹住,热气瞬间遍布四肢百骸,暖得她心头一阵一阵的……

    江南在艺术作品上插完最后一支花,透过玻璃墙看一眼外面,海平面静夜无风,不像要降温的样子,笑一声,雪从何来?

    哪有那么容易下雪……她没当回事,起身正准备收工回去,就听见外面传来车辆入库的声响,紧接着是关车门和上楼的脚步声。

    不用确认她也知道是谁回来了,几十秒的间歇,男人就从外面开门进来,带着冬天的清寒,和他独有的冷调香味。

    又是几天没见,江南站在刚好完成的花艺墙下,定了两秒,不确定他后面跟没跟人,只好自然而然先打招呼:“回来了。”

    陆晏深的视线在她脸上定眸少顷,也自然而然答道:“回来了。”

    菲佣过来接他脱下的西装外套,然后又接过他右手提的盒子。

    “拿去厨房热热。”他用英文吩咐菲佣。

    江南认出那是一个食盒,随口一问:“还没吃晚饭吗?”

    陆晏深朝着这头走来,目光落在她的艺术品上:“嗯,一起吃点。”

    “不……”

    “这几天,辛苦你。”他转眸看她,混血目色直而淡,“当是答谢。”

    没有逾越也没有冒犯,一言一行礼貌得体,沉稳又绅士。

    江南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陆晏深再次看向周围,短短几天,这里就产生了大变样,新添置的物件不算多,但每一样都有说不出的和谐感,尤其是那块叫人望而生叹的墙面花艺。

    别墅从进门起有道玄关,继而就是他们现下站立的天井,整个天井贯穿上面五层,中间是一颗七八米高的橄榄树,而江南则把墙面花艺做在之前是空白的楼梯一侧。

    整面花墙她采取的图案是星月设计,用的也全是真花,一进屋就有一抹淡淡的庄园味道,是寒冬里的姹紫嫣红,也是寒冬里的春意盎然,连空气也变得清新甜美。

    之前这栋房子华而不实和冷清单调被取代,现在,多了几分温暖,几分热爱,以及几分偏向女主人爱好的居住气息,更接近两个人的爱巢。

    “听说陆老夫人喜欢花,我没跟你商量就擅作主张弄了一些。”江南解释。

    陆晏深望着她,伸手引路,示意她上楼:“祖母确实喜欢。你这种大师级别的手艺,她会更喜欢。”

    “……”正好有账要跟他算,江南没推辞,抬脚上楼梯,客套起来:“陆先生谬赞。”

    陆晏深睨着她偏瘦却又不失韧劲的背影,接话说,“江小姐的花艺水平,在港城是出名的。”

    江南顿了一脚,又不动声色继续往上走。

    刚回来的时候,为了博个好名头,也为了花店的热度,江南参加过很多大型花艺比赛,国内的国际的都有。

    果然,他是知道她的存在的。

    他知道,但并没像媒体八卦的那样,找她麻烦让她不死也脱层皮。这应该称之为君子行为,还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漠视?

    其实都不重要。

    江南在心里这样回答,嘴上说道:“陆先生不必客气,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花还是从我店里运过来的,赚了你一点小钱。不过,给你打了八折。”

    没听见回音,她于是回身望去。

    二楼靠海湾的一面有个大客厅,无框玻璃幕干净明亮找不到一粒污渍,能看见很远很远的海平面。

    陆晏深注视着始终跟他泾渭分明的人,淡淡笑一笑:“只收材料费,连最贵的设计费都免了,是江总慷慨,感谢优惠。”

    “………”

    这真是……江南尴尬笑笑:“别这样喊我,怪怪的。”

    菲佣热好了菜,陆晏深去到餐桌前招呼她吃饭。

    江南过去一看,四菜一汤,摆盘精致,不像是买的。心想他几乎不吃外面买的东西,应该是从老宅提回来的。

    “老夫人和陆小姐没来吗?”江南喝了口百合汤,鲜美可口。

    男人没怎么动筷,在她对面说:“江南,你要习惯喊嫲嫲和姑姑。”

    这边一口汤停在喉咙里,须臾才咽下去,出于合约精神,点头道“记得了。”

    “还有我们的称呼,也要变。”男人说。

    江南看着他,心平浪静地问:“要怎么称呼?”

    陆晏深目不转睛对上她投来的视线:“南南有什么好的建议?”

    江南呼吸微顿。

    这声“南南”的语气,听着跟之前两次都不同,除了长者和朋友故人的成份,还有一丝……情意绵绵的宠溺在里头。

    有好几秒她没能说出话,但很快就发现,他是在落实换称呼的提议,而且还加了演技在里面。

    有一说一,演得真像。

    这种根正苗红家庭教育出来的接班人,果然干什么都行,连演戏都毫不亚于科班生。

    此时此刻,这双钻石般深邃的瞳孔所含的深情与柔软,只怕狗看了都会动情。

    江南垂眸挑了几粒米在嘴里,没接这话,问:“二位什么时候来?”

    “你有什么急事吗?”他不答反问。

    “……暂时没有。”但她想早点完成任务,以后有合作又再说,没合作便各自安好,他卧他的高台,她居她的春山。

    他说:“明晨七八点。”

    “七八点?”也太早了,江南的住处离这里开车要四十分钟。

    “嗯。”陆晏深放下筷子,用湿纸巾擦手,有商有量道,“如果没急事,建议你今晚住下来。”

    那天她说他也变了。说那话时她还没太大感觉,但今晚,感觉尤其明显。

    他们牵扯不清的那一年,他威且烈,尽管男女之欢他素来能做到极致,每次陪她,也都能浪漫致死。

    可是,他很多时候都是以绝对上位者的姿态看人看事的,很少能体恤得到夹缝中求生存之人的矛盾和痛苦。

    再遇见后,他射人的视线江南只在阿颜的酒吧里见过一秒,也就是经年再见那天崩地裂的一秒,之后一直到现在,那种眼神和压迫感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如果这不是他将逢场作戏发挥到极致的表演,那就是这人或许真的转性了,还挺有合作精神。

    话说回来,要真是为了应付老人的查岗,住一晚,江南倒也觉得没什么。

    她于是埋头吃菜,轻轻点头,“嗯”一声。

    “对了,你的卡,以及,这是购物清单。”江南从包里拿出理好的单子和一张黑卡,放到他面前。

    陆晏深没看那些东西,静静看她几秒,留下句“慢慢”,就离开了餐桌,然后吩咐菲佣领客人去客卧,接着便自顾自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

    五分钟后,江南又突然接到他的电话。

    “什么事?”彼时她已经进了二楼的客房。

    他说:“方便的话,上来一趟。”

    倒也没有不方便,披上外套,江南去到三楼他房间门口,往里面看一眼。

    陆晏深的房间是个套房,卧室她让人把以前灰色调的床单被套换成了暖色调的,洗澡间里也放了女士用的毛巾牙刷护肤品,衣帽间里也用他的卡刷了几十件女士衣裳,以及各种情趣内衣……

    无论是细节,还是夫妻之间的生活气息,她都合情合理地通通考虑到位、布置到位。

    “是有什么问题吗?”她站在门口眨眨眼问。

    男人半倚着门框稍稍侧头,晦暗不明看她好一会,才说:“没有,你布置得面面俱到。”

    面面俱到四个字,尾音有些重。

    江南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盒特别醒目的超大号“001”上,一本正经说:“为了让您家人相信您是真的结婚,所以,我特地买的,放在床头柜这么明显的地方,是怕她们突击检查你的房间,这样的话就能一眼看到。”

    陆晏深面不改色挑眉,“看到这盒东西就能证明?”

    “……你,经常带人回来吗?”她问出句。

    斑斓的灯光闪过他的脸,他似是不太真切地笑一声:“自是没有江小姐风流。”

    江南抬眸,不过片刻,回道:“陆生过奖。”

    陆晏深直直望着她,视线恰如浩瀚无边的墨蓝色苍穹,一眼看不到底。

    最终,他只说了句:“你有心了,早点睡。”

    “应该的,礼尚往来。”江南神色冷清地转身下了楼。

    床很软,房间里的空气也非常好,可不知是不是顶上睡着谁的原因,那晚她没太睡着。

    应该是快天亮的时候,就在她半睡半醒间,听见了外面有车辆驶入停车场。

    然后就听见几声悄悄讨论的声音,江南对睡梦中突然闯进的响动很敏感,她起身撩开窗帘一看,立马皱起眉。

    说出去都没人信,陆家老太太跟她的小女儿,天不亮就搞袭击来查岗,这是多好的精神!

    浅浅呼了口气,江南打开卧室门,直径去了楼上。

    她本想先敲陆晏深的门再进去,可那对母女已经摁密码进门并上楼来了,她只得直接开门摸进房里,再迅速反锁上门。

    陆晏深的床头灯还亮着,鹅黄色的,并不刺眼。

    他睡觉平躺,头微微侧朝右边,江南本想喊醒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准备去书房坐坐。

    “去哪里?”

    刚走出两步,男人的声音就低低响起,带着微微沙哑,“过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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