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经声,敲钟声。

    为谁度?为谁鸣?

    梁京握着佛珠,珠子光滑如镜,照着她的面容,她下意识瞥过去,那佛珠仿佛是照妖镜,一照便现形,她终归是爱美的,她瞧着自己不施粉黛的脸,依然白净,那是属于十六岁的天生丽质,她大胆靠近,又慌得离开。

    她比谁都清楚,她重生了。

    李随安绕过梁京身旁时停顿了一下,梁京眼触到他衣角的血迹,猛地抬头,接触到如烈日般的眼神,立马低下头。

    月光打在他的身上,寂静而满足,好似月亮只属于他,只有月亮配得上他。

    李随安走得慢,梁京便放慢脚步,就着影子发现李随安长高了,她也是,两世的距离一样,他是主子,她是奴才。

    李随安立在起居室门前,梁京上前打开门,不一会儿,屋内亮起了一盏油灯,李随安扫视一圈后进屋,梁京把月亮关在了门外。

    李随安没有像平时一样抄写佛经,而是吩咐梁京拿金创药,梁京在内心叹了口气,他又受伤了。

    李随安脱下靴子,修长白皙的腿下是一道被利器所伤的长口子,皮肉分明,还在滲血。

    李随安已经习惯了原先疼痛感也预料了上药后的疼痛,仍不能接受药入伤处。

    梁京知他此时不好过,摘下僧帽,用它轻轻扇风,见他抓着席子的手逐渐放松,原本暴起的手筋像青龙若隐若现,潜入皮内。

    李随安的身体梁京并不陌生,人去和尖牙利爪斗,怎能不受罪?

    “是狼吗?”梁京轻轻地张了张嘴,心还是悬着。

    “熊。”

    梁京闻言心惊不已,肚子也吓得绞痛起来,替他擦汗的手不觉停了,李随安并不在意,此刻他嘴角微扬,神色迷离,梁京知道不是因她,他在回味和熊的搏斗。

    一阵冷风吹来,桌上的佛经四处飞,梁京耳边响起大师所言“太子杀孽太重”。

    此时是月亮抛弃了他们,四周一片黑暗,冷风飕飕,梁京打了个寒颤,遂把窗关上,逐一把撒落在地的佛经一一拾起。

    “多么漂亮的字体啊!”梁京每每看到都要感慨,为什么能那么标准,像是一条流水出来的,毫无人味可言。

    梁京临走时又看了看合着眼,俨然入睡的李随安,“多么俊美的一张脸啊!”可为什么睁开眼就那么凶狠,比动物还不信人。

    “梁京。”

    李随安睁眼看她,压迫感扑面而来。

    “奴还在。”

    “下次若敢盯着本王便挖了你的眼。”

    “奴有罪。”

    梁京又羞又怕,他不是开玩笑的,这些年的相依为命,在他看来不过天经地义,实际也如此。

    李随安没有再说话,任由梁京跪着。

    梦里的他像月亮,初一十五都不一样,骤然握紧拳头,又悠悠摊开手,紧皱着的眉头也归回原处,嘴里念着的话她听不清,也不敢去听。

    梁京也迷惑起来,到底李随安记不记得明瑟,前世李随安为明瑟写了无数遍佛经为她祈福,然却传来明瑟被老虎袭击,死于虎掌之下的消息,故而他恨佛,强迫出家人还俗,不从者严刑至为佛献身,京城方圆百里外无一僧人,无一野兽。

    今生佛经是王命不可违,与动物厮杀是想自虐。

    明明再清晰不过了,梁京还是想骗自己,明瑟最爱的人一直都记得她。

    夜里,李随安从呓语到喊叫,把梁京惊醒,只见他满头大汗,梁京移到他跟前为他擦拭,他猛地睁开眼睛,充满杀意,又猛地闭上。

    梁京挣脱他的手,发现热得慌,她连忙起身,奈何跪得久,脚完全不受控制,扑通倒在地,回头看李随安皱了下眉头,仍昏睡着。

    待稍微好受点,便拖着发麻的腿端来冷水为他降温。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梁京望着漫天风雪,上寺的路本就难行,如今大雪封路,寺内主持及大部分弟子都进宫为四皇子祝寿,天空大地一片清白,让原本静穆之地更加不近人情,李随安是戴罪之人,那生他长他的皇宫仿佛再也进不了身。

    在梁京心里李随安始终算不上恶人,至少对于她是这样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来人,即便她想为李随安辩解他之所以暴戾是因为他所受的罪出乎常人,也显得惨白无力。

    太医哆嗦着身躯,撒落在地的雪并没有即刻化为水,与异地的雪揉合一起,谁也别嫌弃谁,他熟门熟路地要到李随安房,一间比不上东宫的奢侈却也是寺里顶清丽的雅室。

    “魏太医。”

    太医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他一收到梁京的信便冒着风雪登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没什么好抱怨的。梁京见他没有反映,便提高一个声调。魏太医回头,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一贯的笑容,一贯的话语。

    “小和尚,叫大夫便可。”

    大夫?难道卸了官服就不是太医了吗?两者本质一样,可又明显不同。梁京没有作答,绕过他走至前头,魏太医见状不自觉又擦了擦了脸,嘀咕了一句:“祖宗保佑。”被两人厚重的鞋履声包裹,他又呢喃了一句“小祖宗,怎么自己出来了。”

    梁京早已快步到李随安跟前,扶他进室内,霎时间,空气中弥漫着烤熟的肉味。即便年逾半百,即便是男子,魏太医每每还是会在内心惊艳,这世上既有如此美貌的少年,羸弱又被少年气包围,尊贵而不敢亵渎又真实存在,自带阴郁的黑眼圈更是加了几分桀骜,难怪温二小姐即便是四皇妃的人选,也对这位被囚禁多年的太子念念不忘,为他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太医,殿下的病可有大碍?”

    魏太医向梁京投去感激的眼神,又暗暗替这位姑娘惋惜,常年呆在这清苦之地,周围满是些出家弟子,这位主也是不让人省心的,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伤,他那双不将任何人放眼里的双眸,此刻清清楚楚映着他这位老人家。

    魏太医不由心里发颤,后背发凉,他又给梁京投去一个眼神,梁京按指示拆掉纱布后震惊不已,紧捏着棉被。魏太医的发颤从内到外,而导致这些外放的情绪要归根与李随安。

    那条皮肤裂痕仅仅只是裂痕,血已被擦掉,肉也隐进皮内,若不是那线的接口,恐怕谁也看不出昨夜还是皮开肉绽,现在让人直呼神迹。

    魏太医冷静下来还是看下梁京,她信里向他描述的伤口是在逗他的吗?他咽了咽口水,装作若无其事,恢复一个行医三十年的大夫该有的本事,无非也是开药医嘱,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梁京,见她仍失魂,并像她开头提醒他不要逾矩一般。 “老夫告退,有事回信。”

    魏太医佝偻的身影也止不住让梁京感慨权利的残酷,她也清楚知道,皇上并没有抛弃李随安,他是例外的,他仍是太子,只是差个时机。

    月亮是故人,让人越瞧越遗憾,最后总是辗转反侧,难眠的。李随安像月亮更像一盏不浓不浅的茶,越品越失控。

    苏若婉明显刚从宴会回来的,她披着斗篷,提着裙裾,踏着雪,急促而又优雅的步姿,长着一张端庄而美艳的脸,笑时,妩媚动人,静时,怜悯众人,她的衣裙像云朵,晴天时的最青最蓝,总之,与李随安格格不入。

    梁京向她微微欠身,她身上好闻的胭脂香浓郁不呛,反而沁人心脾,美人和香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因为看不得摸不得,所以梁京总也切实感受到美人如花隔云端。

    苏若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都对李随安情有独钟,梁京一生都在仰望明瑟,和李随安一样,鲜少注意到苏若婉的一往情深,明明她才是李随安的结发妻子,然而她却不是皇后。

    好在这一世李随安对她也是有意,见她时,他脸上方才有了一丝人气。她恳求他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李随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抚去她的眼泪,苏若婉在他身上蹭了蹭,讨人怜的姿态,像极了猫科里被驯服的那只。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梁京的脑海里涌现出这句诗,也许李随安现在过于渺小,可他还是苏若婉的心上人。

    苏若婉与前世一样,家世显赫,父亲是中书令,姐姐是王后,弟弟是大将军,她包容李随安对明瑟的爱,独自一人忍受了漫长等待。

    苏若婉半躺李随安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总是忍不住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李随安,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见了,此时更是如此。他亦在回应,先是在她耳边低语,随后轻轻一咬,修长的手在她脸上游走,苏若婉娇羞躲进她怀中,而他总是会让直视她,轻捏住她的下颚,苏若婉仰着头,蒙上雾的眼底还是看得见的爱意与期许,还有托付。

    月色下,不止梁京一人。

    苏若婉走后,满地的珠子,在月下更加熠熠生辉,梁京一一拾起。

    李随安的身上好似有着光,他一走光便跟着他走,散落的发丝在发光,半裸露的白皙胸膛随着心的跳动更加诱人,梁京忙低头,只见裤腿正好露到他疤痕未消的腿,他的足比女子的长,也因骨架比女子的大,又不缺乏锻炼,所以看上去非常有力量感。

    李随安坐于檀木椅,桌子上有一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有银票银子铜钱,苏若婉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还有一些珍贵的玩意,比如掉落在地的珍珠,还有那把雕刻精美的匕首。

    梁京蹲下为他穿衣,他的身上还有着苏若婉的胭脂香,与他本身的淡茶香混在一起,并不违和。

    李随安随手抓起一个玉佩,“给你的。”

    “奴谢殿下的赏赐。”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像是湖面上泛起的涟漪,偏偏让人忽视不了。

    “若没有殿下,莫说玉佩了,奴连三餐都难说。”

    李随安冷哼了一下,不语。

    正当梁京准备松口气的时候,李随安又开口了,“他会选我还是四皇子?”

    四皇子除了母妃的身份无法与李随安相媲,相貌才情名声都是一等一的,他一直都是李随安强有力的对手,除了明瑟带来的岸然。

    “殿下,选择权在您。”梁京并不是奉承,无论李随安是否在皇宫,是否太子,苏若婉都会义无反顾选他。

    梁京见他并无不悦,便起身为他端热水,只见一道光划过她的鬓发,接着“呲”的一声,梁京连忙打开窗户,只见一个黑影闪过,留下滴滴血迹,寒风凛冽,关上窗后,她回过头,瘫倒在地。

    李随安脸上满是兴奋,又因为他面容俊美还略带稚气,所以忽如其来的大幅度拉扯只显得天真无邪,梁京见状也很快收拾好疲惫恐惧,不过李随安倒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这突如其来的游戏,“取酒来。”

    给梁京的回眸是笑眼盈盈,是小孩子逮住恶作剧的机会且忍不住分享的龇牙笑脸。

    雪是温温柔柔在飘的,可丝毫不影响它的本质,梁京哆嗦着身子,沉思片刻后,把手中的斗篷披在身上,她往四周望去,当满山都是珍珠末,那便不珍贵了,而雪中一个移动的身影,让她觉得是无价之宝。

    梁京顾不得脚下的雪在融化,上边的雪在下,她离李随安越来越近,他回头给了她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怎?他受伤了?为何身上沾了血?

    梁京奋力跨上一个斜坡,李随安难得的向她伸出手协助,她恐慌而本能地抓住他的手,上坡后她竭尽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好让自己不使他厌烦,李随安也不再理会她,任由她上前查看尸体的死活。

    李随安饮着酒,望着远方,那是唯一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囚禁李随安得从来都不是寺庙,而是由血砌成的红墙宫殿。

    梁京不由得往身后看,莫说刚刚那一条条蜿蜒的血路已经被雪掩藏了,连那尸体乍一看也成了一座小山峰。

    “殿下,雪越来越……”

    她侧过头,看李随安,他悠远的眼神里所藏之物究竟是什么?

    梁京试图和他同一视线,她看到的是茫茫雪屋中的某间,住着她不想再见却割舍不了的人。

    寻常人家,寻常屋前,一切如常。

    梁京被这个平常的梦惊醒,她不能再次平庸。

    日出比起黑夜总是多了份踏实,即使同样静,但那份静是有希望的。

    “他对你有起疑吗?”黎明挡住了他的脸。

    梁京偏移了一步,正好踩在他的影子上,那副尸体赫然横在梁京眼前,而李随安的兴奋也变成了颓然的挣扎,“不信任。”

    “没事,你做事本王很放心。”对方的安慰并没有让梁京感到愉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奴会努力的。”梁京淡淡地说,上一世四皇子虽然败于李随安,但一直是被尊重的对手,为人宽仁,素有贤明之称,重生后梁京本就想进四皇子府,不曾想四皇子先要了她做奴婢。

    “梁京,在本王这里你可以不必称自己为奴。”四皇子的声线不比李随安的低,他是中高音,听起来像潺潺流水声一般。

    梁京浅浅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四皇子也跟着笑了,他气质高贵,笑起来又十分温柔,雪也跟着化了。自古帝王家多薄情,但四皇子和李随安除外,四皇子一直苦恋苏若婉。

    “婉儿有来看他吗?”四皇子小心翼翼地问。

    李随安和苏若婉耳鬓厮磨的画面呈现在梁京的脑海里,可恶极了。梁京不忍心告诉他。“和以往一样,带些贵重东西给殿下。”

    四皇子神情有些落寞,“婉儿真是心善。”说着背对梁京。

    梁京欲言又止,四皇子又道:“庙里是否有人在射箭。”

    这话题转得很生硬,梁京回得也很生疏,常常都有,但此刻没有,她只好说:“有一个秀才在准备应试。”

    “他可真有雅兴。”四皇子还是背对着梁京,语气是掩盖不了的失落,“本来再来寻你。”

    梁京像苏若婉离开李随安那样一步三回头,不过与男女之情无关,她只是尊敬四皇子。

    回去之后,梁京心不在焉,真正的美人皱一下眉头,你便不由自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更何况四皇子对她一向尊重。

    梁京本想偷偷瞪一下始作俑者,抬眸一看李随安也在看她,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四皇子输了。

    倒不是说李随安长相胜他,而是他身上有一种压制性的力量。

    简而言之:四皇子是可以俯首称臣的,李随安是无法妥协的。

    李随安披散着头发,睡眼朦胧,偌大的袍子更把他衬得像个小孩子,他非常喜欢光脚走路,

    梁京解读为他想要自由,最原始的自由。

    他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后,便闭上眼睛任由她整衣敛容,这样的李随安会让梁京动容,她亦觉得自己有责任把李随安老死在这里,四皇子这样的翩翩君子才是帝王所归。

    “你想勒死本王?”李随安耷拉着眼皮,语气轻描淡写的,这份信任是梁京所不能了解的,莫说力度没有控制好,上一世有个宫女只是多放了茶叶的量都被赐白绫。

    梁京把腰带放松,脸止不住的泛红蔓延到耳根子,“奴该死。”

    李随安不理会她,于桌前抄佛经。

    也许佛经真的有用,这一世他再也不会背负骂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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