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浪 4
里昂躺在床垫上，手上抓着一支□□，这是刚刚米赫尔给他的。
究竟为什么米赫尔会将猎枪交给他呢，这就要说到方才极其短暂的作战会议了，不，作战会议这种说法还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乔治娜单方面的发号施令。
定下了自己做前锋，销毁黑雾并且吸引法师的注意，另外两人守在船室里面，米赫尔对付两副铠甲、压制肉藤以及锁住另一艘船的桨轮，里昂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什么都不用做的计划之后，乔治娜说：“接下来，我们得整理一下我们这边的基本状况。你们有带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吗？比如能发动‘盾’或者‘壁’的辅助法器。”
“那都是些什么？”米赫尔不太了解在人类之间大卖的半自动型防身法器（注7），“我倒是有带枪。”
“枪？你为什么要带枪？精灵会用到这种玩意儿？直接用法术不是更快吗？”乔治娜不解。
“有时候，亮出枪就有效。”米赫尔把自己背包拖过来，取出一支皮质长匣，“那就不需要做更多余的事情了。平常我都是背在身上的，但是这段时间有些穿制服的人类因为枪天天来找我做记录，所以就收起来了。”
“示威用的吗……”乔治娜说：“不需要这种东西……啊，不过你进城之后可以继续背上，那样至少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小鬼会离你远点。”
“我有这些。”里昂从内衣的暗袋里掏出几片装饰有金银珐琅花纹的瓷盘以及一枚蛋状的瓷器，“出发之前买的，我记得应该是‘托盘’和‘茧’吧。”（注8）
“‘托盘’现在用不上，”乔治娜把蛋状瓷器握在手上，旋转把玩，“‘茧’倒是不错，启动的机关在这里吗……控制范围的机关呢？”
“转动中间的环就可以……不过，”里昂谄笑着将手伸向乔治娜，但对方完全没有把蛋还回来的意思，“乔治娜，您作为本领高超技艺娴熟的法师一定是用不上这种小打小闹的机关的吧。”
“哪的话，我可担当不起这种赞美，”乔治娜握紧瓷球，“能节省一分法力就多一分把握呢，再说了让女士打头阵已经相当丢人现眼了，什么都不需要干的您总不会连仅有的防护手段也要抓在自己手里吧。”
里昂转向米赫尔，用眼神向他求助。
“我可以把枪借给你，你以前打过猎吗？”米赫尔借此机会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在察言观色上的天资愚钝。
里昂握着枪躺在床垫上，也许是枪的重量压得他呼吸不畅，也许是床垫上潮湿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开始猜测曾经躺在这上面的人是被割喉了呢？还是被捅穿心脏了呢？于是，本应该装睡的里昂开始向米赫尔搭话。
“米赫尔，你认为铠甲的傀儡真的会先来我们这里吗？”里昂小声问：“它们为什么不先去乔治娜那里，前后夹攻对它们不是更有利吗？”
“唔，”米赫尔也用同样轻微的声音回答，“那个人类法师惯常的习惯是这样的吧，用铠甲人偶杀掉被迷晕的人。”（注9）
“但他们进行得顺利的话才会那样做，现在乔治娜已经对他们摊牌，那改变策略不是很有可能的吗？”
“但我想铠甲应该还是会来我们这里。”精灵说。
“为什么？”
“这都不明白吗？明明对书本上的内容那样的熟悉。”米赫尔有些吃惊。
“呀，毕竟这方面我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经验嘛。”面对精灵的几乎是挑衅的疑问，里昂倒是不觉得恼怒或者难堪，过去他的生活中也的确接触不到法师的各种暗斗。
“……它们不会去攻击乔治娜的，因为你的那蛋一样的……法具？是这样说的吗？总之，它应该是专用于抵抗刀、箭或者斧头的对吧，这样让铠甲傀儡来对付乔治娜就不上算了。”精灵说：“所以，它们应该会选择攻击敌人里更薄弱的那一个，运气好的话还能捉来作人质。”
更薄弱的那一个？里昂狐疑地问：“可一般来说精灵不是比人类的法师要强许多的吗？”
精灵停顿片刻才开口，惯常淡漠的声音竟然带上了一点怜悯，“其实在精灵中我算不上善于使用法术的。不过……我想说的是，它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们三人之中更薄弱的那一个。”
里昂眨巴眼睛。
嗯？……三……人……？
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被算在战力人员里的里昂正想问米赫尔如果现在躲进行李箱里会不会更安全一些，还没问出口就听见了的木板断裂的巨响。
门外正有人用斧子劈开被锁住的门，一斧一斧在门板上凿出空洞。
“这样，”米赫尔贴近里昂说:“你就呆在这里，进来之后对它们开枪，我在那头，”他指指船室最里面的吊床，“可以趁机制服它们。”
“可敬朋友，这里有个问题，我真的没怎么用过枪，打不中的话……”
“没关系，我可以‘让’你打中，再说打不打得中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你的身上，我就在那个空隙行动。”
“呃，那我……”米赫尔制止住里昂的灵魂之问——“那我没开枪就被抓住了怎么办？”侧身躲到最后面的吊床阴影下，用口型对里昂说——它们来了。
下一秒，最后的劈砍落下，紧接着破烂的门板被铠甲一脚踢碎，里昂仅仅看到背对火光的铠甲和它们背后隐约起舞的巨蟒一般的身影，就被铺面而来的热浪和水汽冲得睁不开眼睛。
几乎是在里昂手忙脚乱地上膛的同时，他的喉咙被粗制的皮手套死死地扣住。
那只握在脖子上的手渐渐上提，里昂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吸入空气，而踮起的脚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他痛苦地发出难听的呻吟，驱使自己的指头，用最后一分力量扣动了扳机。
枪响震得里昂手掌发麻。
砰的枪响过后，里昂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猛地捏紧，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那手下一秒就松开了，里昂猝不及防地被甩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浇了一头温热的带铁锈气味的液体。
这是……血？
里昂想用手抹开脸上的液体。
“把头低下！”精灵在他背后喊道。
里昂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抱住头。
折断的木板、燃尽的灰粉以及海浪的碎片都掉落到他身上。
紧接着，配合着轰然坠地的巨响，毫无反击之力的人类青年像是被坚硬无比的巨锤击中，被沉重的力量碾压躺倒在了地上。
米赫尔从吊床下钻出来，快步上前，踢开叠在里昂身上的两副铠甲。
虽然刚刚把一副铠甲丢下去的时候位置朝边上错了一些，被丢中的铠甲没有正面压上里昂，但米赫尔还是蹲下摸了摸人类青年的肋骨。
应该没断。
“你感觉怎么样？”精灵问。
还能怎么样？里昂想一定是因为脸上沾满了血所以精灵看不到自己糟糕的脸色。
“感觉像是被巨龙尝了一口，但由于不合胃口，最后被吐出来一样。”里昂气若游丝地说。
见这人还能开玩笑，米赫尔认为八成没什么大问题了，“你先试着坐起来。”
忍着肩膀和侧腹的剧痛里昂磨磨蹭蹭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看着米赫尔像是打开降生节礼盒一般轻巧地剥离铠甲的头盔。
那头盔下面赫然是两张已经失去意识的人脸。
“……这不是傀儡吧。”里昂问。
“唔，”米赫尔撑开其中一个的眼皮，那人的瞳孔在不停小幅度震颤，“中了很深的催眠，所以那人类要用法术操纵他……但为什么？如果换成浅度催眠，明明只要说出命令，被催眠的人就能做出对应的行为了。”
“是不是不希望你们使用火焰之类的法术？”里昂揉着腹部说，“如果是钢铁，对火基本上是免疫的，她用法术操纵也许想让你们以为这两个就是傀儡。可能她不太擅长……或者根本不会人偶的法术。”但因此把人变成活死人一般的玩偶……还是有点超乎里昂的想象。
“……也许吧。”米赫尔垂眼，没表示什么多余的感想，他抬起腿，像是压烂蛋糕一般，用脚踩断两幅铠甲的膝盖。
不愧是精灵，如此轻易就能使出这么可怕的力量，里昂注意到下面那副铠甲的手已经被炸烂，伤口还在往外淌血。
里昂摸了把脸上的血，逐渐想明白。所以他刚刚才会被突然放开啊。
“他的手也是你刚刚撕开的吗？”他问
“手？”米赫尔有些疑惑，顺着里昂的目光看去，“啊，不，不是,那是你打的。你忘了吗?你刚刚开了一枪。”
“不可能吧？刚才的枪口明明是朝下的。”里昂大惑不解。
“我说过了，我可以‘让’你打中。”
里昂睁大眼，意思是……连刹那间的弹道都可以改变吗？
还不等里昂继续发表感慨，两人都望向掀开的顶棚的肉藤，肉藤上的数个眼睛转动与他们对视。
“倒是没有进水，不过这样算是船体被破坏了吗……”精灵拧着眉毛喃喃道，招了招手，吊床上的绳子被抽出来飞到他的手上。
“我刚刚有些分心，可能有几只已经上船了，”米赫尔把绳子递给里昂，“你能绑一下这两个人吗，我得处理一下这些东西。”
里昂接过绳子，怔怔地看着米赫尔朝着已经破烂歪向一边的小窗走去的背影。
精灵如同交响乐团姗姗来迟的指挥，他们所处的海面上的波澜被反射的火光切成一片片，那就是音乐厅里浮华晶莹的地砖。
指挥抬起手，海面便压下欲涨起的波涛，于是，观众已经屏息就坐。
纤长的指头向外摊开，海水便生成一个个漩涡，漩涡中心有水柱升上来，于是，乐手们也各就各位。
手臂挥动，水柱们便刺向扭动的肉藤，于是，乐章终于正式奏响。
肉藤或是被撕扯开，或是被钉住剁烂，或是两头被绞住，不停扭转，直到汁液被拧干，只剩下空荡荡的皮膜。
这样，骨筋碎裂就是琴弦震荡，肉汁飞溅就是笛管低鸣，尸体坠落就是歌手高唱。
如此强悍，如此残酷，如此轻巧地献上死亡。
里昂在王都第一大学里跟随的导师是伊黎施国内赫赫有名的人类历史学家，专攻伊黎施及中心海地区的经济社会史。
但他的导师关于精灵及他们的领地的评价非常的简短——一种原始古老的文明形态。
通常生活范围面积狭小、人口稀少、精灵领与精灵领之间虽然有相当简单的联盟，但他们和其他种族的经济文化的正常交流近乎于没有。
因为不需要。
在精灵如天灾般的力量前，大炮巨石、水火刀枪或者使者们的威逼利诱都如同纸一样的脆弱。
只要他们想，便可以从所有的生灵那里获取他们想要的一切。
在死亡与暴力的乐曲中，里昂久违地回想起他刚入大学时的感受，那时他有一位同级的学友，一只鸟妖。
那鸟妖身上最使人诧异的不是他那乌黑的羽毛、灵巧的双爪，甚至也不是那过目不忘的智慧，而是他超过一百年的寿命，以及漫长时间里的经历。
他来到伊黎施，来到王都大学，不过是到达数十个国度中的又一个国度，取得十数个学位外的另一个学位。
在他们而言如此的轻易，在人类看来却有如天堑，终其一生无法跨越。
里昂有些好奇，像乔治娜那样的法师面对此情此景是否会有类似的感受。
——————————————————
乔治娜挥动法杖清开地上被蹂躏得分辨不出原貌的肉藤残骸，满意地看到老妇的脸色转为铁青。
钢铁敲击的声音在身后乒乓作响，乔治娜回头，望见那被绳子绑住的由米赫尔拖过来的两副铠甲，以及他们露出来的两张脸，而里昂则压着侧腹慢吞吞地走在最后。
“我还以为是傀儡，结果是熟面孔啊，”乔治娜说：“这不是你的两位公子吗？原来你是在等他们，你可真是‘疼爱’他们呀。”
精灵把两幅铠甲摊在最前面的船板上，好让老妇看到他们断掉的双腿。
“你也该明白，不会有其他的变数了。”乔治娜对好像喘不过气来的老妇说，“可以尽快给我们答复吗？在黑雾被消耗到无法登岸之前。”
“疯子！”老妇看着她的被消耗殆尽的储备，她的满目疮痍的船，她不成人形的儿子，目眦尽裂，尖声大喊，“都是疯子！”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们明白你在干什么吗！毁了这一切你们也会死！”
“我们不明白？”乔治娜笑起来，但眼中满是愤怒，比她操纵的火焰还要炙热，“我们怎么会不明白？你给了我们这样的选项，我们不过是让你也品味品味相同的境况！这才叫公平不是吗！希尔达！”
“好啦，我也要快没有耐性了，”乔治娜刻意放轻声音，“请快告诉我你的选择。另外，我得提醒你，如果你有诚意，得把你或者你小儿子的法杖折断一支，我不想时时刻刻监视你们谁想耍花招。”
老妇胸口剧烈起伏，表情狰狞，叫人以为她马上就要昏倒。
那满是皱纹的手轻摇，咔嚓一下，希尔达儿子的法杖断成两截。
就这样，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一艘空船被抛弃在海上，肉藤们野蛮地吞噬着这船和它们同胞的尸体，而另一艘船，则在蜃气的黑雾掩护下，驯顺地驶向恶棍与弃民的庇护所、阴谋与贪欲的滋生地、高高托起光芒灯火的迷宫城。
究竟为什么米赫尔会将猎枪交给他呢，这就要说到方才极其短暂的作战会议了，不，作战会议这种说法还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乔治娜单方面的发号施令。
定下了自己做前锋，销毁黑雾并且吸引法师的注意，另外两人守在船室里面，米赫尔对付两副铠甲、压制肉藤以及锁住另一艘船的桨轮，里昂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什么都不用做的计划之后，乔治娜说：“接下来，我们得整理一下我们这边的基本状况。你们有带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吗？比如能发动‘盾’或者‘壁’的辅助法器。”
“那都是些什么？”米赫尔不太了解在人类之间大卖的半自动型防身法器（注7），“我倒是有带枪。”
“枪？你为什么要带枪？精灵会用到这种玩意儿？直接用法术不是更快吗？”乔治娜不解。
“有时候，亮出枪就有效。”米赫尔把自己背包拖过来，取出一支皮质长匣，“那就不需要做更多余的事情了。平常我都是背在身上的，但是这段时间有些穿制服的人类因为枪天天来找我做记录，所以就收起来了。”
“示威用的吗……”乔治娜说：“不需要这种东西……啊，不过你进城之后可以继续背上，那样至少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小鬼会离你远点。”
“我有这些。”里昂从内衣的暗袋里掏出几片装饰有金银珐琅花纹的瓷盘以及一枚蛋状的瓷器，“出发之前买的，我记得应该是‘托盘’和‘茧’吧。”（注8）
“‘托盘’现在用不上，”乔治娜把蛋状瓷器握在手上，旋转把玩，“‘茧’倒是不错，启动的机关在这里吗……控制范围的机关呢？”
“转动中间的环就可以……不过，”里昂谄笑着将手伸向乔治娜，但对方完全没有把蛋还回来的意思，“乔治娜，您作为本领高超技艺娴熟的法师一定是用不上这种小打小闹的机关的吧。”
“哪的话，我可担当不起这种赞美，”乔治娜握紧瓷球，“能节省一分法力就多一分把握呢，再说了让女士打头阵已经相当丢人现眼了，什么都不需要干的您总不会连仅有的防护手段也要抓在自己手里吧。”
里昂转向米赫尔，用眼神向他求助。
“我可以把枪借给你，你以前打过猎吗？”米赫尔借此机会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在察言观色上的天资愚钝。
里昂握着枪躺在床垫上，也许是枪的重量压得他呼吸不畅，也许是床垫上潮湿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开始猜测曾经躺在这上面的人是被割喉了呢？还是被捅穿心脏了呢？于是，本应该装睡的里昂开始向米赫尔搭话。
“米赫尔，你认为铠甲的傀儡真的会先来我们这里吗？”里昂小声问：“它们为什么不先去乔治娜那里，前后夹攻对它们不是更有利吗？”
“唔，”米赫尔也用同样轻微的声音回答，“那个人类法师惯常的习惯是这样的吧，用铠甲人偶杀掉被迷晕的人。”（注9）
“但他们进行得顺利的话才会那样做，现在乔治娜已经对他们摊牌，那改变策略不是很有可能的吗？”
“但我想铠甲应该还是会来我们这里。”精灵说。
“为什么？”
“这都不明白吗？明明对书本上的内容那样的熟悉。”米赫尔有些吃惊。
“呀，毕竟这方面我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经验嘛。”面对精灵的几乎是挑衅的疑问，里昂倒是不觉得恼怒或者难堪，过去他的生活中也的确接触不到法师的各种暗斗。
“……它们不会去攻击乔治娜的，因为你的那蛋一样的……法具？是这样说的吗？总之，它应该是专用于抵抗刀、箭或者斧头的对吧，这样让铠甲傀儡来对付乔治娜就不上算了。”精灵说：“所以，它们应该会选择攻击敌人里更薄弱的那一个，运气好的话还能捉来作人质。”
更薄弱的那一个？里昂狐疑地问：“可一般来说精灵不是比人类的法师要强许多的吗？”
精灵停顿片刻才开口，惯常淡漠的声音竟然带上了一点怜悯，“其实在精灵中我算不上善于使用法术的。不过……我想说的是，它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们三人之中更薄弱的那一个。”
里昂眨巴眼睛。
嗯？……三……人……？
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被算在战力人员里的里昂正想问米赫尔如果现在躲进行李箱里会不会更安全一些，还没问出口就听见了的木板断裂的巨响。
门外正有人用斧子劈开被锁住的门，一斧一斧在门板上凿出空洞。
“这样，”米赫尔贴近里昂说:“你就呆在这里，进来之后对它们开枪，我在那头，”他指指船室最里面的吊床，“可以趁机制服它们。”
“可敬朋友，这里有个问题，我真的没怎么用过枪，打不中的话……”
“没关系，我可以‘让’你打中，再说打不打得中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你的身上，我就在那个空隙行动。”
“呃，那我……”米赫尔制止住里昂的灵魂之问——“那我没开枪就被抓住了怎么办？”侧身躲到最后面的吊床阴影下，用口型对里昂说——它们来了。
下一秒，最后的劈砍落下，紧接着破烂的门板被铠甲一脚踢碎，里昂仅仅看到背对火光的铠甲和它们背后隐约起舞的巨蟒一般的身影，就被铺面而来的热浪和水汽冲得睁不开眼睛。
几乎是在里昂手忙脚乱地上膛的同时，他的喉咙被粗制的皮手套死死地扣住。
那只握在脖子上的手渐渐上提，里昂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吸入空气，而踮起的脚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他痛苦地发出难听的呻吟，驱使自己的指头，用最后一分力量扣动了扳机。
枪响震得里昂手掌发麻。
砰的枪响过后，里昂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猛地捏紧，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那手下一秒就松开了，里昂猝不及防地被甩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浇了一头温热的带铁锈气味的液体。
这是……血？
里昂想用手抹开脸上的液体。
“把头低下！”精灵在他背后喊道。
里昂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抱住头。
折断的木板、燃尽的灰粉以及海浪的碎片都掉落到他身上。
紧接着，配合着轰然坠地的巨响，毫无反击之力的人类青年像是被坚硬无比的巨锤击中，被沉重的力量碾压躺倒在了地上。
米赫尔从吊床下钻出来，快步上前，踢开叠在里昂身上的两副铠甲。
虽然刚刚把一副铠甲丢下去的时候位置朝边上错了一些，被丢中的铠甲没有正面压上里昂，但米赫尔还是蹲下摸了摸人类青年的肋骨。
应该没断。
“你感觉怎么样？”精灵问。
还能怎么样？里昂想一定是因为脸上沾满了血所以精灵看不到自己糟糕的脸色。
“感觉像是被巨龙尝了一口，但由于不合胃口，最后被吐出来一样。”里昂气若游丝地说。
见这人还能开玩笑，米赫尔认为八成没什么大问题了，“你先试着坐起来。”
忍着肩膀和侧腹的剧痛里昂磨磨蹭蹭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看着米赫尔像是打开降生节礼盒一般轻巧地剥离铠甲的头盔。
那头盔下面赫然是两张已经失去意识的人脸。
“……这不是傀儡吧。”里昂问。
“唔，”米赫尔撑开其中一个的眼皮，那人的瞳孔在不停小幅度震颤，“中了很深的催眠，所以那人类要用法术操纵他……但为什么？如果换成浅度催眠，明明只要说出命令，被催眠的人就能做出对应的行为了。”
“是不是不希望你们使用火焰之类的法术？”里昂揉着腹部说，“如果是钢铁，对火基本上是免疫的，她用法术操纵也许想让你们以为这两个就是傀儡。可能她不太擅长……或者根本不会人偶的法术。”但因此把人变成活死人一般的玩偶……还是有点超乎里昂的想象。
“……也许吧。”米赫尔垂眼，没表示什么多余的感想，他抬起腿，像是压烂蛋糕一般，用脚踩断两幅铠甲的膝盖。
不愧是精灵，如此轻易就能使出这么可怕的力量，里昂注意到下面那副铠甲的手已经被炸烂，伤口还在往外淌血。
里昂摸了把脸上的血，逐渐想明白。所以他刚刚才会被突然放开啊。
“他的手也是你刚刚撕开的吗？”他问
“手？”米赫尔有些疑惑，顺着里昂的目光看去，“啊，不，不是,那是你打的。你忘了吗?你刚刚开了一枪。”
“不可能吧？刚才的枪口明明是朝下的。”里昂大惑不解。
“我说过了，我可以‘让’你打中。”
里昂睁大眼，意思是……连刹那间的弹道都可以改变吗？
还不等里昂继续发表感慨，两人都望向掀开的顶棚的肉藤，肉藤上的数个眼睛转动与他们对视。
“倒是没有进水，不过这样算是船体被破坏了吗……”精灵拧着眉毛喃喃道，招了招手，吊床上的绳子被抽出来飞到他的手上。
“我刚刚有些分心，可能有几只已经上船了，”米赫尔把绳子递给里昂，“你能绑一下这两个人吗，我得处理一下这些东西。”
里昂接过绳子，怔怔地看着米赫尔朝着已经破烂歪向一边的小窗走去的背影。
精灵如同交响乐团姗姗来迟的指挥，他们所处的海面上的波澜被反射的火光切成一片片，那就是音乐厅里浮华晶莹的地砖。
指挥抬起手，海面便压下欲涨起的波涛，于是，观众已经屏息就坐。
纤长的指头向外摊开，海水便生成一个个漩涡，漩涡中心有水柱升上来，于是，乐手们也各就各位。
手臂挥动，水柱们便刺向扭动的肉藤，于是，乐章终于正式奏响。
肉藤或是被撕扯开，或是被钉住剁烂，或是两头被绞住，不停扭转，直到汁液被拧干，只剩下空荡荡的皮膜。
这样，骨筋碎裂就是琴弦震荡，肉汁飞溅就是笛管低鸣，尸体坠落就是歌手高唱。
如此强悍，如此残酷，如此轻巧地献上死亡。
里昂在王都第一大学里跟随的导师是伊黎施国内赫赫有名的人类历史学家，专攻伊黎施及中心海地区的经济社会史。
但他的导师关于精灵及他们的领地的评价非常的简短——一种原始古老的文明形态。
通常生活范围面积狭小、人口稀少、精灵领与精灵领之间虽然有相当简单的联盟，但他们和其他种族的经济文化的正常交流近乎于没有。
因为不需要。
在精灵如天灾般的力量前，大炮巨石、水火刀枪或者使者们的威逼利诱都如同纸一样的脆弱。
只要他们想，便可以从所有的生灵那里获取他们想要的一切。
在死亡与暴力的乐曲中，里昂久违地回想起他刚入大学时的感受，那时他有一位同级的学友，一只鸟妖。
那鸟妖身上最使人诧异的不是他那乌黑的羽毛、灵巧的双爪，甚至也不是那过目不忘的智慧，而是他超过一百年的寿命，以及漫长时间里的经历。
他来到伊黎施，来到王都大学，不过是到达数十个国度中的又一个国度，取得十数个学位外的另一个学位。
在他们而言如此的轻易，在人类看来却有如天堑，终其一生无法跨越。
里昂有些好奇，像乔治娜那样的法师面对此情此景是否会有类似的感受。
——————————————————
乔治娜挥动法杖清开地上被蹂躏得分辨不出原貌的肉藤残骸，满意地看到老妇的脸色转为铁青。
钢铁敲击的声音在身后乒乓作响，乔治娜回头，望见那被绳子绑住的由米赫尔拖过来的两副铠甲，以及他们露出来的两张脸，而里昂则压着侧腹慢吞吞地走在最后。
“我还以为是傀儡，结果是熟面孔啊，”乔治娜说：“这不是你的两位公子吗？原来你是在等他们，你可真是‘疼爱’他们呀。”
精灵把两幅铠甲摊在最前面的船板上，好让老妇看到他们断掉的双腿。
“你也该明白，不会有其他的变数了。”乔治娜对好像喘不过气来的老妇说，“可以尽快给我们答复吗？在黑雾被消耗到无法登岸之前。”
“疯子！”老妇看着她的被消耗殆尽的储备，她的满目疮痍的船，她不成人形的儿子，目眦尽裂，尖声大喊，“都是疯子！”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们明白你在干什么吗！毁了这一切你们也会死！”
“我们不明白？”乔治娜笑起来，但眼中满是愤怒，比她操纵的火焰还要炙热，“我们怎么会不明白？你给了我们这样的选项，我们不过是让你也品味品味相同的境况！这才叫公平不是吗！希尔达！”
“好啦，我也要快没有耐性了，”乔治娜刻意放轻声音，“请快告诉我你的选择。另外，我得提醒你，如果你有诚意，得把你或者你小儿子的法杖折断一支，我不想时时刻刻监视你们谁想耍花招。”
老妇胸口剧烈起伏，表情狰狞，叫人以为她马上就要昏倒。
那满是皱纹的手轻摇，咔嚓一下，希尔达儿子的法杖断成两截。
就这样，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一艘空船被抛弃在海上，肉藤们野蛮地吞噬着这船和它们同胞的尸体，而另一艘船，则在蜃气的黑雾掩护下，驯顺地驶向恶棍与弃民的庇护所、阴谋与贪欲的滋生地、高高托起光芒灯火的迷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