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六点。

    落地窗被窗帘遮得严丝合缝,飘窗上半开的一扇却透进几丝光亮,她睡在两扇窗之间,明与暗在她的脸上交错相融。

    她半睁着眼,伸手在被窝里摸来摸去找着什么,不经意间勾到头发,疼得直皱眉,最后终于在后腰下翻出了一个薄薄的手机,开机后,看着属于地球的通讯设备上显示的六点零六分,楚轻这才回神——她已经不在蓝星局了。

    瞌睡瞬间消了一半,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发,想起躺在手机通讯录里的士官们,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交代房子的事情。

    放下手机,楚轻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喝了两口忽然有些茫然,她似乎想不起来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睡觉的了。

    她看了看手里拿的果汁,环视一圈又发现吧台上的瓜果蔬菜,还有床头的素色花瓶里一捧含苞未放的羽士妆。

    这些都是哪来的?

    楚轻心下疑惑,拿出手机刚想联系士官,聊天软件飞书就响起了消息提示——

    用户中士(帅哥)邀请您进入群聊[ 蓝局小本营 ]。

    当前成员还有列兵(探索者),上士(一般幽默),下士(多次婉拒诺贝尔)。

    列兵(探索者):少校你终于醒了!!!

    列兵(探索者):你真的好能睡啊少校,我等了你好久…(抠手)

    我有睡很久吗?

    楚轻看着聊天框上方的时间,六点十八分,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蓝局这几年训练新人的标准都这么苛刻了吗?

    她想了想,回复道:哈哈是吗,我休假会放松一点。

    中士(帅哥):(流汗)(流汗)列兵她讲话就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少校你别介意(尬笑)

    上士(一般幽默):其实还好,按照少校你一日两餐的习惯计算,也就睡过了两三顿饭而已。

    楚轻:?

    下士(多次婉拒诺贝尔):少校,你的手机在前天晚上八点左右就关机了,直到刚刚我们才加到你的飞书。

    楚轻:??

    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轻努力回忆这一觉之前的事情,她想起第一次醒来时和士官们的会面,想起被特派过来的中尉,想起目送他登上飞船后,她站在路灯下独自欣赏这个城市的夜色。

    最后是一觉醒来,被告知自己已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群里士官们还在唠叨,什么房子的事情这周内就能办好;房东谢先生送来的新鲜肉类已经托他们放在冰箱里了;花瓶里的月季是房东太太庄女士过来看望她时送的入住礼物。

    楚轻脑子里一片空白,没什么心思地一一做了答复,扔掉手机坐回床边发呆。

    她很清楚自己遗忘了这期间的某个片段,但很奇怪,明明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却直觉这段记忆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外面刮起了风,有梨花花瓣从窗外吹进来,落到楚轻的身上。

    她皱着眉头正琢磨得起劲,突然觉得有东西碰得鼻子痒,拿下来一看,原来是几片缀在一起的花瓣。

    她循着花瓣飞来的方向,拉开窗帘见到了满院的梨花。

    霎时间,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瞬间填满了她的脑海。

    那个人……那个人!

    楚轻如梦初醒,飞速推开房门,一直跑到院外。

    可推开大门才发现,外面有花有草,有早起的行人和初升的太阳,唯独没有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她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朝阳下遥远的海平线。

    天上突然开始下雨,转眼间下的越来越急,路上的行人纷纷躲进了附近的商铺,抱怨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

    楚轻站在雨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浑身脱力般缓缓迈进小院,却恍惚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极力忍耐着痛苦,再三压制后才忍不住泄出的喘息声。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在倾盆大雨中听见什么喘息声。

    可那道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留下那一个声音响在她的脑海里。

    楚轻跑进雨幕中,直觉带她来到那片小小的梨林,在看到顺着小径一路流淌下来的血水时,她的判断得到了验证。

    她沿着血迹的方向一直往梨林深处走去,越往里走枝桠生得越来越密,她费力地一一推开,耳边那道声音也喘得越来越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的某种情绪。

    “不要,不要——”

    她不自觉地颤着声重复,陌生的恐惧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几乎快把她吞噬殆尽。

    终于,拂开最后几片挡住视线和去路的枝桠后,她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轻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类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

    她看到那个瘦削的男人垂着头,无力地倚靠在梨花树下,整个人像是刚从血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包裹在黑红色的厚重血渍下,连雨水都无法冲刷干净。

    他散着一头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身上穿着一件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袍,双手都掩在宽大的衣袖中,一双脚却裸露在外,脚踝上似乎有几圈怪异的黑红色痕迹。

    血水源源不断地在他身下汇聚,又沿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像溪水一般流淌出去。

    楚轻死死地瞪着双眼,嘴唇发颤,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走过去看看那个男人,刚挪动一只脚就禁不住跪倒在地上。

    一直垂着的男人听到声音似乎是怔了怔,他艰难地抬起头,露出遮挡在长发下的脸,不同于被血浸透的身体,那张清瘦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对着楚轻的方向缓缓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如果那个破碎不堪,有数十道缝合痕迹的器官还能算得是上手的话。

    早在看到男人露出紧缚在眼睛上那道还在渗血的布条时,楚轻就捂住了嘴巴,无法自控地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声,浑身抖如筛糠,而当看清男人伸出的手时,她再也无法忍受地失声痛哭。

    男人听到楚轻的哭声,伸出的手同样在颤抖,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急迫又短促的气声,像是经年破损的风箱。

    楚轻死咬着嘴唇,把哭声堵在喉咙里,她不错眼地望着男人的脸,同时撑着力气站起身来,扶着途径的梨树,步履艰难地朝着男人走去,摔倒后就再爬起,终于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颤抖着牵上那只满是缝线的手,跪倒在那个人面前,念出此刻唯一浮现在脑海中的名字——

    “视夜……”

    这张脸其实和过去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见过的样子都没什么两样,可楚轻就是觉得哪里都变了。

    她垂首望着视夜一身被雨水洗过的血衣,视线缓缓上移,掠过他裸露在外,被无数丝线缝合起来的肢体,终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哀鸣般的低泣。

    雨势开始减弱,却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楚轻伸手抚上视夜脖子上被血浸透的缝线,一直摸到他鼻梁上小小的黑痣,张口还没说出话,眼泪先争相落下来。

    视夜一只手揽着楚轻,另一只手试探着去摸索她的脸,想要帮她擦眼泪,楚轻反握住视夜捧着她面颊的手,却在触到缝线时触电般松了力道,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早就,早就来找过……”

    你是不是早就来找过我?是在前天晚上,还是更早?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啊?

    世界仿佛在眼前颠倒,天空砸向深渊,海水往天上倒灌,滚烫的鲜血从地下喷薄而出,把月亮腐蚀殆尽。

    楚轻睁着空洞的双眼流泪,却怎么都无法控制身体,她看到太阳即将砸向地面,而他还执意挡在自己身前,她无法拉住他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奔向太阳,又在半空中被烧成飞灰。

    视夜只觉得掌心越来越空,楚轻握着他的手已经渐渐没了力道。

    她像是看到什么了极端恐怖的景象,瞳孔急剧缩小,哭得浑身抽搐,却又听不见哭声,只是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完。

    空气吸不进肺里,一口气又提不上来,哽在气管里,堵得她近乎窒息。

    视夜慌忙把她搂进怀里时,她已经软得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

    他捧起楚轻的脸,抵上她的额头,一个白色夹杂着血色的光点出现在他们额头中间,转瞬间又消弭于无形。

    雨渐渐停了下来,乌云也在缓缓散开,透出几丝天光。

    良久的沉默过后,视夜低下头,循着楚轻的气息稍微凑近了一些,确认她的呼吸声已经恢复正常才放下心来,重新把她搂进怀里。

    他已经能模糊地看到一些东西,却仍然紧闭双眼,全心沉浸在这一刻。他叹息般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像是久不能言的人重新开口发声一样,滞涩又生疏。

    “问之……”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忍不住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眼泪混着血水滑进她的领口。

    “睡吧,睡醒了我就来见你。”

    楚轻是被一阵浓郁的香气叫醒的。

    她躺在被窝里翻了翻身,还没意识到肚子空空,先感受到一身磨人的酸痛,哪哪都不对劲。

    她晃了晃头,意识到自己又忘记了这一觉之前的某个片段。

    “……服了。”

    楚轻简直想给自己两拳,最好能把这个莫名其妙老是选择性遗忘的脑子打醒,或者多喝中老年豆奶粉,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沾点阿茨海默症的先兆。

    她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扒拉过来床边叠放整齐的衣服就往头上套。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然而楚轻刚把史迪仔卫衣套上身,房门就被敲响了。

    她有些茫然,转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景象,又想到飘散在空气中,存在感极强的饭菜香味,实在想不出谁会在这个当饭点都嫌晚了的时间来找她。

    “请进!”她蹲下身一边蹬上鞋子一边大声道:“门应该没锁!”

    何止没锁,根本没关严实。

    在她穿好鞋抬头的同时,一位扎着低马尾,披着针织围巾的中年女性端着一口小瓷锅推门走了进来。

    “这孩子,终于醒了。”

    她走到吧台边把小瓷锅放下来,又摘下隔热手套,“自从你昨天早上又睡下,我吓得一天跑好几趟来看你,生怕你是哪里不舒服,你谢叔叔也着急,都差点要打120了。”

    楚轻只觉得两眼一黑。又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想起士官们提到过的房东夫妇,她试探性地唤道:“庄阿姨?”

    “怎么啦?”庄宜利索地在吧台后的橱柜里翻出一副餐具,拿到水池里冲了冲,转身看到楚轻还茫然地杵在原地,跟唤自家儿子似的招招手,“过来吃饭呐! 赶紧的,别傻楞着了!”

    “来了来了。”楚轻几步小跑冲到吧台前,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毛躁。

    她轻手轻脚地拉出一把椅子,有些不好意思,“庄阿姨您坐吧,这个点还惦记着我吃没吃饭,特地送饭过——”

    “别瞎客套啊,赶紧坐下把饭吃了。”庄宜就看不过年轻孩子在饭桌上扭扭捏捏的那套,她儿子谢愈就是那样,吃个饭而已,哪那么多讲究呢!

    “……好的。”楚轻不敢再废话了,她麻利地揭开盖子,发现锅里是她最喜欢的鱼片粥,浓香扑鼻,眼睛登时都亮了八个度。

    “庄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片粥的啊?”

    “哦,粥不是我做的,是小梁做的,听老谢说他自己跑去挑鱼,买菜,回来在厨房捣鼓了好久呢。”

    庄宜端来放在吧台最里边的一屉点心,放在小瓷锅旁边,“这才是我,咳,老谢做的,给你送粥之前我就放这了,应该还没凉,你尝尝看。”

    楚轻尝了一只虾饺,的确鲜甜爽口,然而她现在已经分不出心思品尝美味。

    眨眼间,好像有一张苍白的面庞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好吃!谢叔叔手艺真棒!”

    听到楚轻的夸赞,庄宜显然很开心,连忙鼓励她多试试其他几种点心。

    楚轻一边咬着生煎,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庄阿姨,小梁是谁啊?”

    “他啊,和你一样,都是新搬来的年轻租客,就住你隔壁房间。”

    “哦……”楚轻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啊?”

    “我昨天下午刚搬来。”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楚轻闻声转头,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愣怔间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小梁来得正好,刚还在说你呢,小楚也醒了,你们碰巧认识一下。”

    庄宜笑得开心,一面拍拍楚轻的手道:“这就是为你做鱼片粥的小梁,梁悬。”

    不等楚轻反应,庄宜又搭上她的肩膀,对梁悬笑道:“这是我们小楚,楚轻。你粥啊水果啊倒是托我送的勤,小楚本人你还是第一次见呢吧,怎么样,难得的大美人吧,你看你们两个郎才女貌——”

    “咳咳咳咳……”

    看着手忙脚乱拿纸巾捂嘴的楚轻,梁悬不禁笑了笑,对庄宜说:“庄阿姨,我来的时候好像听见谢叔叔在找你。”

    “啊?是吗?那我回去看看。”庄宜有些疑惑,这不刚出来没几分钟吗。

    她走出几步,又过回身叮嘱楚轻,表示自己第二天上午会来回收餐具,暗示楚轻不能偷懒,要好好吃饭,这才放心地出了门——走到门口还不忘点点梁悬的肩膀,示意他把握机会。

    梁悬似有些无奈,微笑着告别了庄宜。

    楚轻望着梁悬回过头来时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徒劳地想要把这张脸和无数个记忆碎片中的面容重合在一起,可越是想拼命记起,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梁悬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啊,啊当然,请进请进。”楚轻下意识地捋了捋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有些懊恼,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剪发的念头。

    待梁悬放下手中的袋子坐到她对面,她又借机跑去净水机接了杯水,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端回来递给梁悬,坐回自己的位子后就傻呆着了,不知道该找点什么话题。

    第一次和陌生男生坐在一起说话,还要被人家盯着吃饭,楚轻实在有些局促。

    她攥着勺子,几乎快把脸埋进锅里,埋了半分钟又忍不住悄悄抬头,眯着一只眼从侧面偷偷打量梁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长这么帅,让人怎么安心吃饭。

    “味道怎么样?我特意做得比较清淡,还吃得惯吗?”

    “啊?啊挺好的挺好的。”听到梁悬的提问,楚轻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同时尽量避开梁悬的视线,顿了顿补充道:“特别好吃,真的。”

    梁悬也学着楚轻转开脸的角度歪了歪头,像是觉得她羞于直视自己的样子很有趣,轻轻“哦”了一声。

    他看着楚轻悄悄变红的耳朵尖,无声地笑了。

    “你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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