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口哨声,吹的是关中长调,一个穿着鲜卑长袍,头发束冠的男子抄着手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他时不时用手掂量腰上挎着的褡裢,两只黄豆大小的眼睛眯成线,向左右觑看,确定铺子已经打烊收摊,四下无人,便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那褡裢里头似乎装着玉石珠宝一类的宝贝,在静夜里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叫他忍不住喜笑颜开。

    姚黄眉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人向倒爷所在的几幢房屋走来,脚步轻快,但身姿不正,犹如底沟里狂奔的老鼠,他不禁冷笑,用力握住刀刃,缓缓推开腰上挎着的长刀。

    若不是不便出面,他真想亲自将他的头颅斩下。

    不过眨眼,巷道与屋顶间凭空生出数条灵动的影子,他们拿着各自的兵器,正向着吹口哨的男人靠近,姚黄眉为保证万无一失,一掷千金,向千秋殿请了四组杀手。

    几十年前,有人曾买凶刺杀拓跋家钦命的长史,如今的行台尚书燕凤,那时也不过出动千秋殿两拨普通杀手,但眼下却需要这么多人手,杀手们不禁凛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只当来者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天下一流高手。

    姚黄眉提着一口气,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就在这时,斜地里忽然跑过来一个女人,扭头撞在他的身上,把刀柄撞回鞘中不说,还撞得他向外趔趄两步。

    “什么人?”

    数把刀骤然拔出,高度紧张之下,护卫难分敌我,下意识向前刺去。

    “爷,救救小女子吧。”归迟吊着姚黄眉的腰就地一滚,引得刀尖跟着追。

    后者脑中一片空白,尤其是见那女子身着白衣,披头散发,低声呜咽哭泣,差点没吓得散了三魂七魄。他好容易缓过那口气,头顶上又蓦地响起密集的咔咔声,像绞轮绞肉,令人不寒而栗,几个护卫纷纷横刀仰头,只见几道寒光从他们刚才站立过的位置扫过,纷飞的落叶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在场中人无不抽气,方才他们只观前方,不闻周围,若没这疯女人横插一脚,眼下怕是已成了碎肉烂骨。

    “后退,全都后退!”

    姚黄眉指挥手下撤到安全的位置,但自己离那机关极近,来不及起身,只能就地伏低,顺带把那女人也往地上掼了掼,心想:难怪尹朝敢一个人独自走夜路,敢情这附近居然还有机关,也不知住的是什么人,会耗费物力财力在这只有臭老鼠才会居住的腌臜地布置!

    隔着碎发,归迟的余光扫向错落的房屋间那抹徐徐前进的身影,脑子里不禁回想起出发前自己的问题。

    “公子,你怎么确定他在这里?”

    宁峦山当时是怎么说的,哦,他说:“金人案发,赃物握在手上是极不明智也不安全的,他接下来应该会使出浑身解数尽快脱手,而这些店铺已经收购过,要一阵子才能消化,他只能选择别的路,所以我们不用费力气再去这些地方打听,只需要找找城中,哪里有做脏手生意的就可以了。”

    不过心念辗转,护着褡裢的青年便失去踪迹,第二轮银叶千丝阵轮转后,姚黄眉来不及和归迟说话,手脚并用爬起来,目光在夜色中焦急寻找,最后为眼前的一幕震得飘摇欲坠。

    “爷,杀手,那些杀手……”护卫们两股战战,不敢直视。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归迟回头,不远处忽明忽暗的巷道里,七零八落地躺着几具尸体,黑色的面罩下,是死死瞪大,乃至凸出的眼球,他们被一剑割喉的瞬间都没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死了,都死了?”

    姚黄眉咽了咽唾沫,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他花重金请来的,就算刺杀魏国重臣也不一定会失手的刺客,居然就死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他的年龄不大,说不得只比刘义真大一点,亲眼目睹这副诡异景象,整个人像破纸窗户,在瘆人的夜风里抖得沙沙作响,全靠归迟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在地上。

    归迟跟在荆白雀身边久矣,进宫之前混迹江湖,在三十六陂待过一段时日,见惯风雨,也常听荆白雀说起世上怪事,不过都是装神弄鬼的人所为,心头更镇定一些,强自按捺住心里的不安与恶心,到处瞧看。

    那个青年呢?刚才那个吹着口哨的青年呢?

    她的目光四下流连,但胸腔里的热火坠到冰点之时,终于从错落的巷子里发现了快步移动的人。

    糟了!

    血腥味是掩盖不住的,尤其是对阴沟里的老鼠来说,基本是闻风丧胆。

    归迟单手一撑,要从二层小楼的转角跃下,从近路抄过去,但就在她轻身一纵时,姚黄眉身后的几个护卫呜咽着倒下,鲜血从脖子、胸口、后心涌出,伤口扁而薄,并非银叶千丝阵作为,那么只能是……

    姚黄眉脸色铁青,呆呆向她靠过来。

    归迟迟疑。

    “你看着他!”蛰伏在暗处的宁峦山逼不得已出手,从另一侧向口哨青年移动,并负手,给二楼的女子比了个暗号。

    归迟立刻把姚黄眉拽离空旷的平台,抬手按进阴影里,并警惕地审视周围,尤其是那几个护卫倒下的后方。

    黑瓦与高大的槐树,牵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口哨青年扶着他腰间的褡裢,疯狂地奔跑,宁峦山破窗而出,靠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制在地,对方挥舞着拳头挣扎,却并没能将他掀翻,他便粗略估计出对方的武力值,握住他大臂反手一扭。

    就在这时,风声骤急,一点星辰坠落,拖着冰蓝色的尾巴,悍然向他撞来,沿途的瓦片次第飞起,满树的花叶纷纷枯落。

    宁峦山正和口哨青年纠缠,抬头瞳孔一缩——那不是星辰,而是势如破竹的银色羽箭,美得如彗星坠落,带着死亡的气息!

    这要是正面中一箭,自己和这个死小子高低得死一个。

    几乎是肌肉的记忆促使他冲脸给那青年来了一拳,把他到嘴的脏话给揍了回去,随后抱着沉重的身体顺势滚进破屋子里,羽箭眨眼而至,挑破衣袖,从他手臂上擦过。

    噗——

    强劲的力道崩开肌肤,血花狂飚如瀑。

    银色的羽箭钉在脚边,月光流转,箭头泛起冷冷的水光,箭杆上闪烁着华丽的暗纹,和在江陵那位书生给他的那枚金币一模一样。

    八大姓?普家?

    如此一来,撇去隐藏在暗处的神箭手,那么刚才暗杀千秋殿刺客以及姚黄眉护卫的剑客是谁便一目了然——

    除了在江陵便曾秘密勾结,更是堂而皇之入魏宫会面的桓照,还能有谁!

    这人在宫中时隐忍不发,自己一出宫,立刻好巧不巧出现在调查现场,说没关联,鬼都不信,必是他暗起杀心,但又不想带累荆白雀,所以才挑了这么个时候。

    挨了一记老拳的口哨青年,一手按着褡裢,一手捂着鼻血狂飙的脸,吃力地爬起,宁峦山听见动静,赶紧再给了一拳,彻底把他砸晕,随后翻身坐起,靠在破屋的窗边。

    一近攻一远守,敌暗我明,己方又只有三个三脚猫,保全的唯一出路,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暗巷清幽,人多容易打草惊蛇,外加附近住的是干脏手生意的倒爷,这些人本身胆小心狠,住处多半暗藏玄机,所以他把人都留在了两街之前,限时为令。

    但宁峦山显然过于乐观。

    归迟的尖叫率先打破本就近乎支离破碎的平静,宁峦山以为桓照已经锁定他俩的位置,只能穿过破屋,跳窗而出,落在后方一条夹在两屋间,不足两尺宽的缝隙里,提气往上爬,爬到一截断裂的矮墙上,预备扑向附近的槐树,从后头包抄到他俩所处的二楼平台。

    此时,姚黄眉手握的长刀已然摔落在地上,他的手腕上赫然显出一只巨大的,可见白骨的血洞,一支相同的带血的银色羽箭就钉在不远处,迎风而立,姿态傲然。

    这什么炮弹仙人,把冷兵器用出了热兵器的效果!

    宁峦山嘴角扯动,飞快探手,摸向后腰绑着的,托三十六陂买来的公输府设计的暗器,但他无法确定位置,因为射手也在移动。

    宁峦山紧紧贴在墙根下,此刻他离归迟的位置只剩一个屋顶,巷道里死寂一片,除了遍地的死人,没有半点活人的痕迹。

    藏在哪里呢?

    起风了,风摇树动,沙沙沙的声音磨着人心,宁峦山倍感煎熬,纵使他凝聚目力,屋顶和地面都没有脚印。

    究竟藏在哪里呢?

    巷战不利于箭手发挥,对方想要守住阵地,必然要占据高处,此地近望火楼,附近房屋比别处要拔高且鳞次栉比,乃天然的掩体。他只能根据地上箭矢的方向反推,延伸的尽头是两间屋子的中缝,一轮圆月挂在当中,一目了然,空空如也。

    箭手是在移动中放箭,不比站桩输出,可以通过轨迹锁定活动范围。

    怎么办?

    沉甸甸的月夜里,依稀飘来更声,宁峦山单手攫住胸口,大口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还有办法的!只要是人,一定有破绽!

    风……树叶……影子……

    对了!影子!

    无论是树叶,灯笼还是晾晒的衣服,都会随风而动,但人却不会随风动,只要动中寻静,找到不随风摇的突兀的影子,就能找到箭手的藏身之处。

    想到这儿,他凝聚目力,飞快掠过四周,果真见一方石墙上,只有半道帘影窸窣地摆动,下方的影子却没有半点横斜,他立刻挪开目光,锁定对面的窗户,果真在丝帘里发现有一点寒光探出。

    箭头瞄准的方向,正是归迟和姚黄眉所在,虽然隔着一面土石墙,但那箭矢为特殊材质所造,能承载狂暴的内力,就算一箭不能扎穿他俩的脑袋,也能轰塌屋墙,把俩人埋在其中,更不要说附近还有个一流剑客在伺,随时预备割喉。

    宁峦山拉动引线,向归迟的方向扔出暗器,借助机械的推力,即便不能阻拦住飞箭,若是能够撞歪箭头,就能侧过屋檐,坠下一楼。

    最好能把屋子里几位装睡的倒爷逼出来狗咬狗,人越多,场面越乱,也就越利于他们逃生。

    然而那点寒光却忽然转向,飞速朝他射来,瓦片翻飞,墙角碎裂,土石渣子崩出,宁峦山毫不犹豫旋身后跳,长箭避开心脏,扎进手臂,血花暴溅

    原来他发现箭手的同时,箭手也发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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