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宣十六年。

    “砰”,玉玺敲下,明黄的国书上便留下一方鲜红清晰的红印,徐正霆轻呼一口气,伸出手道:“大梁与贵族情谊长存。”

    站在他对面的是北蛮派来的使者,那人点头哈腰,笑道:“将军抬举了。”

    一旁的侍从将国书高高举起,签誓台下的人们情绪高涨,欢呼声震耳欲聋。徐正霆向对方行了礼,随后走下高台。他刚下台阶,公孙武就迎了上来,道:“终于成了。”

    徐正霆挑挑眉,道:“很难吗?

    公孙武:“……”

    不要以为你打下来一座城就好炫耀了。

    徐正霆来到栏杆前,他们正在间渊城的城墙上,墙壁痕迹斑驳,皆是时间留下的刻印。徐正霆轻轻捻了把墙面,粉末落下,扬起一片微小的尘雾,他揉搓着手中的粉末,公孙武也跟着走到他身边,凭栏俯瞰,道:“你在想什么。”

    “攻城的时候,我亲眼看他们从这里掉下来。”徐正霆双手撑着台面,“我还欠着他们。”

    静了一会,公孙武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他们已经得到了属于他们的荣誉。”

    “您还记得汤和吗?”徐正霆突然问他。

    公孙武骤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说:“……我怎么不会不记得他?”

    “他以前跟我说,他想带着小翠姑娘回家。”徐正霆自嘲笑笑,“到最后,也只是说说而已。”

    公孙武想说什么,末了,只道:“皇上的旨意下来了,你还是先考虑自己的事吧,我走了。”

    徐正霆点点头:“我知道了。”

    “光知道有什么用?”公孙武瞪他,“你如今风光正盛,他肯定要想法子来削你的兵权,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就当是,为了你的弟弟。”

    徐正霆这次沉默了许久,待他再开口时,声调降了许多:“……我知道了。”

    公孙武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太过,叹口气,拍拍他的肩,下了楼梯。他走后,徐正霆却来到城墙不起眼的一角,那里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已经上了年纪。上面痕迹斑斑,乍一看石碑的表面线条凌乱,以为只是随手刻画而成,可再一瞧,那些凌乱的线条,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是他们营中阵亡将士的名字。

    此刻,徐正霆与居中的“汤和”二字遥遥相对,说:“你也算是等来了这天。”

    石碑上的名字自然不会理他。

    徐正霆也不指望这块石碑会开口说话,他靠着冰冷的石碑缓缓坐下,掏出怀中的玉佛摩挲了会,不再说话。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忘却了时间。

    军帐外,营火簇簇,旗帜在夜风中猎猎吹拂,偶尔会有战马在马槪里低声嘶鸣。汤和用小木枝戳着火堆里的地瓜。他抬头望着无尽大漠,泛着银白的月盘镶在清澈黑夜中,周边的夜空被这抹银白衬的发亮,淡化成深蓝状,星子亮亮碎碎,撒在周围,微小却不突兀。

    汤和微微出神,身后传来细微的铁片碰撞声。他也不回头,只是用木枝挑起一只地瓜朝后掷去。

    徐正霆接住地瓜,“嘶”了一声:“你故意的吧,弄这么烫的给我。”

    汤和咧嘴笑起来:“就是热的才好吃。”

    徐正霆剥开外皮,橙红的果肉爆出浓郁的香气,他一口咬下去,道:“以后还是你来烤地瓜得了。”

    “我过来就是给你烤地瓜的?”汤和往他肩上击了一掌,“你想得到是挺美。”

    徐正霆笑了一会,而后敛了声色,道:“城墙的防御装置已经做好了——今天的夜空倒是不错。”

    “您悠哉啊徐将军。”汤和也跟着望天,“明天就要开战了,你就整这一出?”

    “及时行乐,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徐正霆道,“想这么多干啥呢?”

    汤和:“……”

    徐正霆想了想,又道:“等这场仗打完,你准备怎么办?”

    “小翠姑娘还在等我,我跟她约好了的。”说到这些,汤和眼里溢出来些光,“我要娶她,风风光光的娶她,带到家里给我爹娘看看,他们的臭小子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

    徐正霆道:“祝你成功喽。”

    “装什么深沉。”汤和一把圈住徐正霆,“咱俩才差几年啊。”

    “……走开,我可没龙阳之好。”徐正霆瞥他一眼。汤和也不恼,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佛,置在掌心给徐正霆看。这玉佛做工精制,面目安详,端坐在莲台上。徐正霆看了,嗤道:“不就是小翠姑娘给你的,嘚瑟个啥啊。”

    小翠是城中杨姓人家的大女,一日在上交军晌时跟汤和相识,两人渐渐腻在一起,进展到是很快,因此军中兵士常常拿此事取乐。

    “不一样啊。”汤和道,“这可是她亲自去庙里求来的。”

    “……”徐正霆咬着牙道,“你最好是。”

    笑了一会,汤和道:“欸,你呢,你准备干什么啊?”

    “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书信,说舍弟刚过了十岁生辰,吵着要去见我。”徐正霆笑了笑,“说来惭愧,我离家那年他才出生,这几年也没见上几面。我这次回去,恐怕都不认识我了。”

    “小孩子嘛,刚开始都认生。”汤和道,“你趁着这次探家多跟他相处相处,不就好了吗?”

    徐正霆戏谑看他:“你对这事很懂嘛,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这么上心过?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当然,我连以后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汤和得意扬扬道,“你还是考虑考虑你的终身大事吧。”

    “去你的。”徐正霆往他背上拍了一掌,“我还需要考虑吗?”

    “那我也没见你跟哪个姑娘有联系啊。”汤和揉揉被拍痛的后背,“你下手能不能轻点?能不能?”

    徐正霆言简意赅:“不能,不急。”

    汤和想说什么,徐正霆又道:“先把这一仗打完吧,边患未平,何来安康一说?”

    话题严肃起来,汤和不再说话,拍了拍徐正霆的肩,二人皆是无言。

    那次大战后,他们之间简短的希冀和期盼就这样被悄悄埋葬,仿佛从未有过般。小翠姑娘南下不知所踪,徐正霆也没找她,他觉得有些事还是不必告诉别人为好,徒增悲伤罢了。

    徐正霆坐了很久,繁复精致的礼袍沾上灰尘,他混不在意,直到日落西山,他才缓缓站起,拂去碑上的尘埃,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汤和在后面看着他。

    这一次走,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京都,皇城,宣和殿。

    萧吾坐在龙椅上,有些焦头烂额。

    阶下的朝臣们闭口不言,他前日一道旨意发下,令徐正霆携旨和北蛮商议和约。徐正霆亲自将间渊城给打了下来,由他去结约再好不过。

    可正也是徐正霆前去和北蛮结约。

    此令一下,众臣立刻吵开了。舆论渐长,萧吾不得不让徐正霆签订和约后就立刻反京,徐正霆手握军权,朝臣自然不愿意看到软肋捏在别人手上,想尽办法也要削他的职权。

    气氛有些沉冷,萧吾咳了一声,道:“如今徐将军已携旨入京,众卿有何意见呐?”

    他这样先发制人,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昭令下发,合约签订,现在再想做什么,也已经晚了。

    所谓自古有君必有其臣,萧吾想压下事,有人偏不让他如愿。只听户部尚书陆光瑞站出来道:“皇上,臣有议。”

    萧吾额上隐隐透出些黑线,然而陆光瑞依然说着:“微臣认为,徐将军虽然战功累累,可边疆祸患业已消除,徐将军再待在间渊城,就像那马厩里的千里马,徒剩才学无处施展,不如将他调任作这京都守备军总领,也好过隐退沙场,终落无闻。”

    这次没等萧吾说话,早就有兵部尚书苏钧横眉反驳道:“陆尚书此话有失偏颇。”

    陆光瑞拱手道:“苏大人为何这么说?”

    “签订和约,并不意味北蛮不再有觊觎之心。”苏钧道,“诸位不要忘了,当年月平公主殡天,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

    “你放肆!月平公主能是你随意拿来凭填口舌、曲解人意的吗?”陆光瑞指着他道,“倘若如此,臣还要请皇上不要忘了先帝的遗诏,岂不是更含血喷人!”

    萧吾一听到“先帝遗诏”就变了面色,离他近的朝臣看到了,手忙脚乱的提醒陆光瑞:“尚书言重了,这先帝遗诏哪里是和皇上诏令相提并论的?”

    陆光瑞挥舞着袖子,喊道:“臣恳请皇上,军权之重,不可不视,望皇上明辨!”

    萧吾看着他这般死皮赖脸的样子,皱皱眉头,刚要开口,就听见外面的宦官传报:“徐将军求见!”

    萧吾巴不得来个人转移话题,他摆摆手说:“让他进来吧。”

    徐正霆捧着和约进来时,陆光瑞依旧弯着腰,一副不下诏便绝不罢休的样子。他这样做,旁人也不理他,唯有远处的御史大夫谢严一脸担忧,徐正霆将这些暗自记在心底,因此路过陆光瑞时,小声说道:“尚书大人又是为何事上奏,叫皇上失了兴致?”

    陆光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徐正霆便不把他放在心上,走到阶前下拜道:“末将徐正霆,参见皇上。”

    “起来吧。”萧吾面带微笑的看着他,“徐将军此番出使可还算顺遂?”

    “承蒙陛下关心,臣无碍。”徐正霆将和约书朝上双手举起,“这是臣与北蛮签订的和约。”

    萧吾点点头:“叫人送上来吧。”

    立侍阶旁的宦官将和约传上,萧吾接过看了,笑道:“好,此番能与北蛮建交,少不了将军的功劳啊。”

    徐正霆拜道:“皇上抬爱了。”

    “结约能有所成,是将军的汉马之劳,朕要重重赏你。”萧吾道,“不知爱卿有何要求,朕都能满足你。”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的气氛都凝滞下来,陆光瑞喉头滚动了一下,生怕他说出些什么。徐家有历代为武的传统,因此大梁将领大都是徐氏后代。这意味徐家和兵权是怎样都扯不开关系的,想要削弱徐家,就要从一步步限制他开始。徐正霆在边疆混得风生水起,那就让他困在京城里,叫他掀不出风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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