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钱的,别给老头子我装死。”

    昏沉间,楚眠枫感觉自己被谁踢了自己一脚。

    敢问哪位老太爷戾气那么重啊!

    踢了自己一脚还不够,对方还骂骂咧咧。

    他恍恍惚惚地只听清楚了几个字眼——什么“女的”,“诓骗”,“男的”。不是,大爷,你连一个人的性别都看不出来。

    楚眠枫睁开眼睛刚想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让人又给踢了一脚,这次换了一个青壮年,而且这次踢的位置是他的脑袋,力道比上一次更狠、更重,是下了死手的。

    “这小子活不了了,装棺材里埋了吧”

    他遭受了这猛烈的一击,几乎昏厥过去,朦朦胧胧间,他想:大哥,我记得我的仇家里没你这一号啊。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疼痛,何况是这脑浆几乎迸裂的疼痛,一时疼得眼睛发花、头脑晕眩,耳边回荡着男子声音:“王家村地主家要给自己的儿子配冥婚,正好捡了个刚死的芳龄姑娘,以为遇上了个大便宜,你说你活过来也没事,可这事坏就坏在你是个男的。啊呸,臭小子,坏我财路。可怜我的一百五十两白银,到嘴边的鸭子竟然飞了,真是晦气死了。”

    除了男子抱怨的话语,还有旁人在钉封棺钉,锤子砸在金属铁钉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昏厥褪去,他彻底清醒过来。视线中一片昏黑,空间逼仄,连坐起身都不能。被迫躺平的楚眠枫一头雾水,脑袋里一连三问。

    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是应该消散了吗?

    楚眠枫敢发誓,本人真的没有开玩笑,自己真的已经魂飞魄散过了,但现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再深想思考。

    外面的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埋棺材,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因此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朗朗乾坤之下活埋人,真是太嚣张了,也真是...欠收拾。

    楚眠枫运气抬脚一踹,棺盖就被他踢到了半空中。埋棺材的人被吓得坐在了地上,口中还连连惊叫:"他...他诈...尸了,他诈尸了!"

    下一刻,他们眼前就迅速划过一道红色的虚影,原本闲站着的领头之人就被人掐住了脖子。

    楚眠枫将人提了起来,微笑着看着他,“想活埋我,你的胆子不小啊。”

    这位头头儿双手扒着他的手,脖子上青筋凸起,努力从口中挤出四个字,“少侠...饶命。”

    “可以,但必须听我的。”

    “好,…都…听您的。”

    楚眠枫松手后,这位领头之人用力地咳嗽,其后不断的深呼吸以平复胸口的窒息感,看样子要缓好一会儿。

    见状,他便向剩下的人问道:“你们是谁?我为什么在这?这又是哪里?

    “这里是殷陵沉山旁王家村外的一片墓地。我们是殷陵的挖尸人,至于您为什么会在这,得从两天前说起。”

    沉山又名停尸台,是殷陵最大的乱葬岗。很久以前,各个城池间动荡不安,战乱频发。

    殷陵作为最大的战场,烟硝弥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争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重建家园时将尸体草草处理,扔到了沉山之上。而挖尸人是一种殷陵所特有的职业,其工作内容就是挖取乱葬岗中死人身上财物。

    下面,就由楚眠枫把这些人接下来回答的话总结一下,将自己出现在这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简而概之。

    两天前,他们这些人照旧务工,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们挖出了一口被铁链锁着的棺材,棺材上贴满了符咒。因为年岁久远,铁链已经严重腐朽,腐朽到柴刀一砍就断了。他们打开棺材,朝棺椁里一看,其中却躺着一具新鲜、完整的尸体。

    没错,这具尸体就是本人。奈何本人长得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挖到的是一具女子尸体。对此,他只想说,你们赶紧找个大夫治一治你们的眼疾,都已经快瞎了,再不救治就晚了。哎,本人真是超贴心的耶。(微笑捉虫)

    然后,听说王家村的地主家花重金购买一具女尸给自己病死的儿子合葬,到现在女尸还没有着落。他们看着捡到的这具尸体心中大喜,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不要白不要,而且这具尸体容貌甚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因此他们快马加鞭两天两夜,终于在王地主下葬儿子的时候将尸体送了过来。既然要办阴婚,总得给新娘子换嫁衣吧,所以就露馅了。

    于是当场大变活人,先是死人变活人,后是女新娘变男新娘。

    王老爷子顿时气血翻涌,踢了棺材中躺着的男新娘一脚,又问候了一遍这些挖尸人的祖宗十八代后,便气晕了过去。

    这些挖尸人自觉理亏,抬着棺材悻悻地走了,又气闷两天两夜的劳累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有了楚眠枫醒来所遇到的那些事情。

    回答完毕,这些挖尸人跪在地上向他求饶,他也知道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向跪在地上的六人说了一声,“你们滚吧。”

    这些人连忙站起身,一窝蜂地逃走了。

    楚眠枫视线从他们逃走的背影落到了墓地下方不远处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湖泊。

    他抬手擦了擦脸,袖子上蹭下了一片白,继而下坡来到湖边,低头捧水将脸上那浓重的阴婚新娘妆洗去,望着水面倒映的人仔细瞧着。水面中的倒影虽看不真切,但从模糊轮廓中,楚眠枫倒也可以辨认。

    是他,但又不是他。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年只是眉眼神态像他,像曾经的梵净剑派啼霜剑楚月生的剑灵楚眠枫。但颧骨和下颌骨比较圆润,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怪不得那些挖尸人第一眼会看错。

    楚眠枫重新躺回棺材中,仰面朝天,入目所及的是烧灼色晚霞,那份鲜艳在黄昏时弥漫开来,像极了他死时在鬼剑渊上所见到的朝霞那般浓烈,也提醒了他魂飞魄散的事实。

    此时他脑子里有两个谜团。

    依照常规道理推断,剑主楚月生已殁故,那么与之相伴的剑灵必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而他本人却依然存于人间,只有一种解释——变成剑鬼。

    据典籍记载,所谓剑鬼,乃剑修死时怨气过重,佩剑中的剑灵受其怨气所染,遂脱离剑身,化为剑鬼。自古以来,世间出现的剑鬼很少,相关的古籍上只记载了三个,但有一个共同点:皆是虚灵,没有实体,更不具有人身。

    思到此,他狠掐自己一把,直到清晰刺痛从那片肌肤传来,不禁感到疑惑:如果真如前者的推想所言,那么自己又为何会有人的躯体?为什么自己还能感受到真实世界中的空气呢?换而言之,他现在占据的是谁的躯体?

    第二个谜团便是何人在用阴气催化灵僵。刚才自己运气踹棺材板时,用的是这具身体中残留的灵气,也就是说其生前是名修士。死后更是葬在了容易出僵尸的沉山。

    沉山此地附近多江河湖泊,湿阴之气极重,沉山之上积聚着无数战时枉死之人的怨气,棺材上又贴满了聚阴符,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样样俱全。

    既然万事俱备,就只欠日积月累。不出二十年,这具修士的身体就会被阴气慢慢渗透,变为嗜血如命的灵僵。若再被唤醒,便会祸乱四方。

    不过,他也是趁着这股东风,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这具灵僵基本与常人无异,肯定费了不少奇珍异宝温养。

    若这炼尸之人知道了自己费劲心血炼成的灵僵最终成了旁人的躯壳,估计会怄得吐血吧。

    半响,黄昏幕下,月上枝头,睡意也渐渐找上了躺在棺材里的楚眠枫。他不再作他想,合上棺盖后,静卧阖目以待眠。

    沉睡中,他梦见了曾在梵净剑派的一天。

    梵净剑派有三大峰顶,分别为素衣峰、霜剑锋、凤凰顶。霜剑锋是三峰中最高的山峰,形似剑尖锋刃,又因其有积雪常年覆于峰顶,像是一柄淬寒的利剑,故因此得名。

    霜剑锋锋主林清霜,深居简出,多年以来从未下过山,徒弟也只收了三个。

    “楚眠枫,醒醒。”

    楚月生一如旧惯进行每日醒剑,只是今日早了半个时辰。剑中的楚眠枫被唤醒,从放在屋内兰锜上的一柄白剑中现身后才知今日是剑学开学的日子。

    梵净剑派为尽地主之谊,每年都会派两名山上的优秀弟子与前来参加剑学的世家名门子弟一同听学,今年便轮到霜剑锋了,这也是楚月生今日早起半个时辰的原因。

    梵净剑派剑学的教导方式与门中弟子不同,每日有早温习。楚月生作为今年的陪读弟子要与他们一同上早温习,这也就挤占了楚月生练剑的时间。

    作为一名剑痴,楚月生当然不会将练剑的计划搁浅,便早起了半个时辰练剑。只是自今而后,他要每日少眠半个时辰了。

    院中,楚月生挥舞着自己的佩剑。抬腿,旋剑,又猛地刺出......

    一招一式流水行云,且招式之间衔接的一气呵成,动作刚劲有力。一柄白剑被他舞得凌厉无比,剑气纵横,叫人看的目酣神醉,眼花缭乱。

    楚眠枫原本打着哈欠的手放下了,陶醉地看着院中央的楚月生,心中不免感慨:果真是艺术啊,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如果有习剑多年的剑道大师在场的话,定会一眼看出楚月生已在剑术一道学成颇深。

    半个时辰后,楚月生将剑横在面前,并指摸过白剑剑锋,突然将剑迅速攻出,剑尖平稳地刺穿了一片落叶,手腕又一翻,翻出一个利落的剑花,收剑于身后,站于院中。

    不远处的长廊上正走过来一灰一紫两个身影。穿着淡紫色纱裙,手拿书匣的小师妹湘心茗正向身着灰色衣袍的大师兄百般撒娇,说想吃大师兄做的糖醋鲤鱼。

    楚月生向他们先道了声好,“温师兄,小师妹,早”

    温道心:“师弟,早。”

    湘心茗:“二师兄,早。”

    楚眠枫:“既然老二先问好了,作为老三,那我就问一声,大师兄,今天早上吃什么?”

    自打楚月生练剑练出来他起,楚月生的那份一本正经就没见变过。在同门的相处中都是不苟言笑,太过严谨严肃,比大师兄还要大师兄。

    也许正因如此,身为剑灵的楚眠枫个性与其截然不同,连他都觉得自己可能是上天派来气楚月生的。

    楚月生依旧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正经脸,可被气得颤抖的眉毛却出卖了他,“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老二。”

    听此,楚眠枫将双手分别放在他两边肩膀上,晃着他吃惊地说道:“不是吧,叫了那么长时间,你还没习惯。”

    随后,每日例行一次的“两小儿辩日”激烈开场——楚眠枫和楚月生从君子的品德到言行礼仪进行了一次深层次谈话。

    最终,还是大师兄开口打破僵局,“那枫师弟你想吃什么?”

    楚眠枫摸着后脑勺,“嘿嘿,我不挑食,只要是大师兄做的饭我都爱吃。”

    一旁的楚月生恢复了一本正经脸,嘴中吐出一个词,“谄媚。”

    “什么,老二,你竟然不觉得大师兄做的饭好吃。”

    楚眠枫佯装惊讶地看着楚月生,楚月生刚想反驳,却转而向大师兄解释道:“你!师兄我没那个意思。”

    大师兄温道心笑着摇了摇头,能让月生师弟无法可施的也只有枫师弟了。

    “我知道,二师弟,你并无此意。”

    言罢,温道心走向厨房,刚走了路程的一半,他转身对倚在廊庑下的小师妹湘心茗说道:“小师妹,中午从清境湖回来的时候记得捉一条鱼回来。”

    在旁边原本看热闹的小师妹亦步亦趋,跑着跟上温师兄,撒娇道:“好,就知道大师兄对我最好了。”

    到了时辰,楚月生、湘心茗二人拿上自己的佩剑便去了后山清境湖。楚眠枫作为剑灵,不能离开剑身太远,自是跟着一起去了。

    清境湖有一处明阁,乃梵净剑派弟子听学之处。

    明阁有天楼与地楼两座六层阁楼,分别位于湖水两侧,隔湖相对,以木桥相连。

    从阁楼顶层窗口俯瞰,整座楼阁都在雾蒙蒙的氤氲云烟之中,而湖水碧澄,宁静无波似镜,水天相映,自成一色,又有曦光照耀其上熠熠生辉。

    偶尔微风拂面时,湖面会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

    “同窗们,你们好呀。”

    楚眠枫第一个先到,他站在堂前向堂内的众人打招呼,满堂依旧嬉戏打闹,像是没有看见他,他们也确实看不见他。

    楚月生走入学堂内,“省省吧,连竟遥师兄都看不见你,他们更不会。”

    楚眠枫撇了撇嘴,“试试看嘛。”

    他也习惯了,除了霜剑锋上的四人,就再没有遇上过可以看见他之人。要问霜剑锋上的众人为何能够看见他,原因在于他们所修练的功法与旁人不同。

    世人修剑,常将剑作为与自己相媲美的客体。他们修剑则将自己当作一柄剑,反复锤炼,以将己驱修炼到至真至纯之境。

    修此功法更容易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这也是他们可以看到楚眠枫的原因。

    但欲练此功,必先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淬体,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存活的几率很低。又因此功法乃林清霜独家所创,世人几乎闻所未闻,修炼者寥寥。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梵净剑派全派上下都知道霜剑锋上有一个枫师弟。

    剑学开课,坐在正前方书案后的夫子乃是梵净剑派素衣峰峰主素求真,其手执书卷,讲学声清朗,亦如其人,性格温和,举止文雅。

    温润君子素求真天下闻名,但他的教学理念与其截然不同

    素求真坚信严师出高徒,也教出了不少优秀学生。他的弟子有素竟遥、温道心等都是闻名天下的君子。

    世家大族家的那些纨绔子弟经其教导,不但改变了那一派浪荡的混混儿模样,而且学识和武艺都有所成长。

    在素求真的课堂上虽没有戒尺,但是他那柄素问剑可比任何戒尺都有效果。震慑、敲打这都还算是轻的,曾有一次有学生考试作弊,便被素问剑丢进冰冷的清境湖里受罚,直至考试终场。因此,无人敢在他的课堂上捣乱。

    在琅琅的诵读声中,楚眠枫闲坐在窗棂上,单手托腮,看着身旁双眼蒙着轻纱一人。

    少年十三四岁,通身却是不符年纪的温文雅致,优雅从容,临窗而坐,可舞流光,岁月静好。

    如泼墨般的长发被一根白色丝带简单地半束在身后,双眼蒙着的白色轻纱,更是将肌肤映的透明。

    斑驳的阳光照在那一袭浅金色的长袍上,散发着淡淡耀眼的光华,腰间系着一根霜色腰带,显出清瘦颀长的身姿。

    只见他手中毛笔一动,古墨添韵,妙笔生花,文星焕彩。

    楚眠枫盯着这位少年可不是因为颜狗属性,方才打招呼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此人向他微微颔首,似是能瞧见他。

    “兄弟,你看得见我?”

    这位少年依旧端坐着,神情专注地看着书本,脸上毫无异色。

    “看样子是我想多了。”

    楚眠枫看了一眼少年腰间别着的一块玉牌,蓬莱岛尘同光。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倒是很像蓬莱岛上那些与世无争的隐士所追求的和睦安宁与超然脱俗。”........

    在梵净剑派的那些日子,春有百枝绛点秋望月,夏有弄晴微雨冬听雪,身边又有师父林清霜,楚月生,温道心,湘心茗这些亲人陪伴,尽管明知是在做梦,他希望能永远停留在其中,犹愿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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