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峰的这几位少年年纪尚小,才下山历练没几天,且下山之前接触的是经论道理,平日里交往的都是知书有理之人,现下对这蛮不讲理的耍赖做派束手无策,又怕给师父惹麻烦,欲动手则不得不止,是以他们虽心中颇为不快,也都选择了强行压下,憋得面色很是难看。

    一旁的楚眠枫看不想去了,心想:顾及师道尊严固然可嘉,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师父是这天底下最护短之人,若竟遥师兄知弟子因自己忍屈,当自咎责。看你们师叔我的。

    “哈哈。”,他的笑声故意高亢,向前大踏几步,亲密地跨过嵇千星的脖子,“我花钱抠门、欠钱不还、死乞白赖地纠缠漂亮姑娘,这样无赖了七八年,也算在无赖一事上小有所成,今日一见,兄弟你实在让我甘拜下风,可收我为徒否?”

    少年们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弄得愣在了原地。当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皆颔首不言、掩嘴窃笑。当然嵇千星的心情就不那么愉快了。

    嵇千星推开了他,脸色涨得通红,口鼻一鼓一吸之间都是气,“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死疯子,竟然敢说小爷是无赖,告诉你小爷可是当今修仙界第二大派灵柩派的子弟。”

    “哦~”,楚眠枫有所思索地轻轻点头,噙着微微笑意的唇角显现出他的喜出望外,心道:这具灵僵身体果然特殊。

    修仙之人五感皆异于常人,可象识妖邪鬼怪,玄感怨阴灵秀之气,自然很容易认出为浓厚鬼气所绕的灵僵,即使与其擦肩而过,也能一眼辨出。

    方才,楚眠枫直接被这些小修士忽视,他就隐隐怀疑自己周身并没有弥漫灵僵所特有的鬼气,若真是如此,他就不用每次遇到修仙之人就躲了。

    果如其所猜测的那样,这次他们也没有识破,而这位名叫嵇千星的小朋友更是将他视作疯子。

    既然认为我是疯子,那我就装疯给你看。

    于是楚眠枫佯装伤心道:"我的拜师之言多么的真诚动人,一字一句皆是我的肺腑之言,你竟然认为这是疯言疯语,真伤人家的心,人家再给你一次机会,再好好地看看人家,明明人家跟你一样是无赖啊。"

    嵇千星紧紧握拳,抬起胳膊作要打人状,嘴中恐吓道:"疯子,你竟然疯到小爷面前了,还不给小爷滚。"

    与此同时,楚眠枫突然抱头四处逃窜,大喊声几乎整个酒楼的人都能听到,“灵柩派欺负人啦,大家快来看啊,灵柩派欺负人啦。”

    嵇千星愣了一下,随即追了上去。“死疯子,你给我住口!”

    酒楼中观者云集,楚眠枫披头散发、吱呀乱叫的疯鬼模样着实吓到了不少宾客。宾客们纷纷聚集在一起,围观着红嫁衣疯鬼少年被一气派小公子追打的滑稽场面,并同时窃窃私语。

    嵇千星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催动体内灵力,用力蹬地,一跃而起,心急地抓住楚眠枫的肩膀,试图制止,却被他反按其手,借势来了一个过肩摔。

    嵇千星措不及防,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尽管背上疼得难受,也没痛喊一声,因此表情忍得十分难看。

    楚眠枫看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模样,蹲下身拍了拍嵇千星的脸颊,劝道:“疼就喊出来,那么要面子干嘛。”

    嵇千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努力撑住脸面,“要你管!”

    楚眠枫挑眉摊手,“好吧。”,缓缓站起身后双手叉腰,“小孩,小小年纪戾气勿太重,会老的很快的,懂吗?”

    嵇千星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非常不服气道:“你和我差不多大,有什么资格叫我小孩……等等,你不是疯子。”

    他被嵇千星愕然地瞪着,也没遮掩,爽快地承认了,“我装疯的本事怎么样?”

    嵇千星初次遇见像楚眠枫这样“不顾脸面”之人,一时难以理解,“你一正常人干嘛不要面子地装疯啊?”

    楚眠枫理了理跑乱的嫁衣袖摆,使其平整,回复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个无赖呀,无赖装疯卖痴本就是正常操作,至于为何在酒楼宾客中偏偏选中你?很简单,有时候我们无赖也看不惯无赖的。”

    “你竟敢还敢骂小爷无赖。”

    嵇千星伸手又来抓他,却抓了个空。

    楚眠枫于原地身影一晃,倏然无踪,好似融入了周围空气之中。一个瞬间,他又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楼梯口处,招手作别,“你要是敢追我,我就去大街上喊了。”

    至一楼时,他见店小二端着一碗阳春面自前方而来,便从店小二手中接过,塞钱十六枚而去,“抱歉,这盛面的碗我也买走了。”

    嵇千星不甘于就如此结束,心中明白单靠他自己难以捉住这个人,他唤灵柩派枢机阁的其他少年随他去追人,却被素衣峰等人给拦住了。

    素景淮率先开口,“嵇千星,以众欺寡,当真是赖皮,若是你们那么多人再追不上人家,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去,还说我们丢脸,我看给师父丢脸的是你们。”

    素一衡倒颇有君子风范,“你们枢机阁行事如此,实乃有辱灵柩派修仙界第二大派之名,还请你们再三思量。”

    嵇千星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他知道以众凌寡非正义所为,然其性刚傲,“小爷今天善心大发,放他一马,我们走。”

    日中悬烈,街市依旧熙嚷喧嚣。街道尽头,有一简陋庐舍,门前的木桌木椅罗列甚整,门侧挂着一块古旧的旌旗,上面写着“当垆卖酒”四个墨字,并点缀金粉。

    楚眠枫盘腿坐于旌旗下,身旁放着吃干净的阳春面碗,手中撑着那柄红伞遮阳。伞面上的墨梅,琼枝曲斜,劲骨不折,以胭脂做底,以白雪作花,耀日照之,红得荼蘼。

    红伞之下,楚眠枫昏昏欲睡,他以切身体会明白了一件事——通常来说灵僵不会为日光所伤,但到底还是极阴之物,不能完全适宜日光。

    顶着烈阳晃荡了良久,身子渐渐沉重,意识倦极困甚,他不得已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稍作休憩,原本一时兴起要的那柄胭脂墨梅伞,也派上了用场。

    暖风烘酒香,酒香不饶人,吸鼻一嗅,欲仙于缥缈间,只觉已大醉一场。俗话说的好:好酒不怕巷深,但这家酒庐则恰恰相反。

    这酒不是绝世罕见,但也是上好的佳酿,他都在这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了,睡意都被这酒香给散没了,却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酒庐的外墙以青砖砌成,淀着岁月沧桑,又因生意惨淡,无人问津,倍显寂寞凄凉。虽说有点不道德,这却也正合了他的心意,四周无人扰他宁静,他便闭目假寐以养神。

    一直放于身旁的碗中遽然叮当几声,落入几两碎银,楚眠枫抬伞瞧去,一女子着纯色棉麻粗布竖褐,外罩有围裙,头发优雅地挽起,发间插着一根桃木簪,气质温柔,眼神清澈而坚韧。

    女子看清伞下之人是一少年,惊曰:“真是世风日下,小兄弟,年纪轻轻便出来乞讨呀。”

    “姐姐你是?”

    此名女子亲口所述,其为此间酒庐的酿酒娘子兼老板,桑莫氏,名婉,其夫为殷陵镇上私塾的桑夫子,没有子嗣。

    旁人自报家门,他也礼尚往来,自然不能失礼地继续盘腿坐着,便利落地站起身,手中红伞不方便收便浅浅鞠了个躬,“在下楚怃,现下乃无州无县无宗无族无处之人。”

    此话之意非常清楚明了,莫婉对这少年的身世心中已有了一二,问道:“那你要去找你的亲人吗?”

    “找不到了,三死一失踪,失踪的那个大概率也死了吧。”

    这句话楚眠说得相当平和,这种平和是那种痛到极致后的沉静,安静到不动声色,安静的让人心疼。

    人生多不易,有一种不易是年少而孤茕,唯有自己可依,一路走来多坎坷,莫婉娘子觉得这个叫做楚怃的少年也是如此,感慨道:“小小年纪,你也是不易。”

    楚眠枫避而不谈,他总不能解释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借旁人躯壳苟活的鬼怪吧,便找别的话茬岔开,问出:“莫姐姐,你酒庐的生意为何如此惨淡,家中发生了何事?”

    莫婉娘子哀叹一声,“我的相公染了疫病,还没好。”

    楚眠枫静静地看着莫姐姐,她周身缠绕着似有可无的鬼气,很浅,浅到刚开始还以为是错觉,暗想:这背后的原因想必不是这个。

    他片刻后挪开眼睛,看向酒庐内,继而又问:“可有大夫来看过?”

    莫婉的眸子一暗,沉着悲痛,前来看诊的大夫临走时说过,药石无医,叫她准备后事,可她并不想与外人深谈这个问题,便催促道:“小兄弟,拿着这几两碎银走吧,去找一份能够糊口的活计,别再乞讨了。”

    楚眠枫拿起碗中的那几两碎银,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若拿着钱直接走,就真成可乞丐了,人穷不能手短,这钱得拿得问心无愧,“莫姐姐,这钱我收下了,但这是莫姐姐你付给我救治你丈夫的诊金。”

    莫婉直道他不要开玩笑,催他赶快走。

    楚眠枫靠近两步,绣着一圈圈银纹的袖摆微扬,已在莫婉娘子颈部下方的两侧各点了一指。

    莫婉娘子动弹不得,就像石头雕像般立在原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他对此道了声抱歉后,并指轻点他的额间,一团黑气凝在指尖,并将其示意于她眼前,说道:“一般人是不会沾染鬼气的,我猜这点鬼气是从莫姐姐你丈夫身上来的。这鬼气都能从他身体内跑出来沾染到你身上了,我敢肯定,不出三日,他就会彻底化僵,变成没有意识、见人就咬的走尸。”

    话说到这里,他解了莫婉娘子的穴,继续说着,“这种病大夫是束手无策的,只能找仙门修士。”

    莫婉娘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身着一身诡异嫁衣,并不似修士般道骨仙风,但少年英气俊美的脸庞上是人忽视不了的自信与不羁,眉宇间清气逼人,心中信了六分,便冒险一试,“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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