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听雪进门在玄关换鞋,奶奶已经迎上来:“卡拿回来没有呀?”

    林听雪想起周苍和孟清姝同行的背影和亲密。

    链条包从肩膀滑落,她慌乱接住,回奶奶的问题:“他不在。”

    “没见到小周警官啊?”奶奶问。

    “嗯。”

    林奶奶的医保卡报案后很快被追回,嫌疑人落网,派出所打电话让自己去取。民警说她的这张卡已经被经侦上的周队提前拿走了,林听雪便说自己可以去找他。

    她第一次导着航开到他工作的地方,路线不熟悉,中途不小心还压了实线掉头,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倒没想过,会看到他跟孟清姝在一起。

    怎么形容林听雪下车的那瞬间。

    ——她当时站在肃静的蓝白院子,四周避无可避干裂的风像一列旷野的火车,硬生生穿破身体。

    没意思。

    -

    “叮。”

    一条新的短信,是交警大队的违章提醒:压实线掉头,罚款二百扣三分,请尽快处理。

    主动找男人的代价。

    果然。

    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回头,是错误行为。

    她就像一辆开错路线的车,在周苍一次次汹涌而来的热浪蛊惑下,叫人失智一般把当年他的欺骗、冷淡、决绝抛在脑后。

    他站在她身后的方向,她竟然会想着为他调转车头。

    如果是同程且正确的方向,她何必为他掉头。

    他既然是要朝前走的,还会赶不上来么?

    林听雪窝在沙发里,枕在奶奶的腿上。奶奶牌针织毯子厚实温暖,她轻阖着眼听音乐,韩国乐队Jannabi的歌,旋律是独特的浪漫。

    林奶奶惯着她,一边看重播的八点档泡沫剧,边把剥好皮的核桃一个接一个喂给她。林一鸣在阳台上和单人乒乓球训练器对打,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白噪音一般治愈。

    林听雪想,她选择回到家乡,或许就是为了这短暂的温馨。

    这一刻菩萨低眉,施舍给她别人童年就得到的东西。

    “奶奶。”她启口。

    “怎么啦小宝?”林奶奶的手长满褐色斑点,抚着她头顶问。

    头上传来温度,林听雪不再想不愉快的事。

    她语气轻松起来:“我预定了一个全家福写真,找时间我们去拍一下好不好?”

    “好呀!”林奶奶皱纹漾开笑起,揉搓自己的脸,略有些羞涩,“那我,也能化妆吗?”

    “当然可以啊。”

    林听雪上下点头时蹭着林奶奶的腿,她咯咯笑起说好痒。

    “到时候,你就穿白纱,旗袍也成,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点都不输电视上春晚团圆广告里的演员。”

    “哈哈哈,谢谢宝贝孙女。”

    全家福。三个人,三代人。

    值得纪念一下。

    “小宝。”

    “嗯?”

    “那既然要拍照,顺便把我的遗照也拍了吧。”

    林奶奶讲这话时一脸平淡。浑浊却有神的苍老双眸在她上方,一切平常,林听雪甚至以为她只是在说今晚吃什么饭。

    林奶奶思忖两秒,拿起手机屏幕当镜子,理着鬓间碎发左看右看。

    接着自言自语道:“我想穿那件碎花的确良衬衣拍,还是你爷爷买的呢。”

    “一辈子也没化妆过,老了才臭美起来了,哈哈。”

    林听雪愣怔里撑腰坐起来,发丝凌乱她也顾不得理。

    她握着奶奶的手说:“好好好,一定让你满意。”

    她最喜欢的老太太,此刻目光闪烁着期待,像个第一次要去拍照的小姑娘。

    可又是怎样坦然说出“遗照”二字的呢。

    将生与死轻描淡写置于同一时刻,遗照要微笑要漂亮,不得潦草。人生的收尾仪式,长眠于地下之前,当人只能囿于冰凉墓碑的一块小方格里之前——

    付之一笑。

    林听雪有点羡慕奶奶的人生态度。

    反而显得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有着大好时光,将自己辖制在感情里。

    短浅而矫情。

    -

    家政公司打来电话时,林一鸣还在修家里的洗衣机。

    旧式双筒,脱水桶突然不能运行,哐啷作响。

    噪声里,林听雪走过去,温声:“爸,有件事想和你说。”

    “啥事?”

    或许是洗衣机太难修,林一鸣现下皱着眉头。风霜染鬓,他永远满面严肃,像麻木的稻草人。

    林听雪观察的出来,他此刻不想被打扰。

    她犹豫片刻,长睫轻抖,拇指的指甲嵌在指侧,提醒自己注意语气,还是讲了出来:

    “是这样,刚刚家政公司说找到合适的阿姨了,最快后天就能来家里。可以先试用几天,你看让人家几时来……”

    还没说完,林一鸣眉间的川字纹愈发深了,骤然转头盯过来:“一个月多少钱?”

    “……五千。”

    林一鸣瞳孔震惊地看着女儿。

    那张和他前妻章俪如出一辙的出尘脸蛋,此刻小心翼翼揣摩着他的神色,脆弱、怯懦,似乎很好欺负。

    也是凭借这张脸,章俪离开他,攀了高枝,让他沦为笑柄,让他孤独至今。

    林一鸣迅速摇头摆手,语气很重:“五千?抢钱啊?都赶上我退休工资了。不要,别来,我供不起。”

    “人家有营养师证的……”

    如果是在钱上犹豫,林听雪很快说:“我上次不是给了你一张五万的卡么?”

    提到这笔钱,林一鸣眼神躲闪,只盯着眼前的洗衣机,修不好,使劲锤了两拳。

    塑料外壳发出巨响,林听雪的心随之颤了两颤。

    扭头看奶奶,她不在。

    打算收回眼神时,林一鸣不耐烦开口:“借给别人了。”

    “啊?借给谁了?”她问。

    “你表姑。”他神色露出不想再被问的烦躁。

    “五万……都借出去了?”林听雪顾不上揣摩表情,她万分诧异。

    “不行?”林一鸣瞪她一眼。

    林听雪心中凛然。刚刚和奶奶一起商量拍全家福的安心惬意全无。

    长辈之间的事她管不了,总可以过问一下钱的去向。

    她捏着衣角,呆然问着:“不是不行,表姑家有什么急事吗?”

    “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林一鸣抹着手上的灰尘,掠过她,走向卧室,“你给了我,我可以自由支配。”

    “不是,爸,”林听雪跟上去,她蹙着眉头着急解释,语速变快,“我给你是为了你手头宽裕些,你胃不好要多注意,我不能经常在你身边所以……”

    也是此刻。林听雪不知道触到了她父亲哪根弦。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目露凶光看了林听雪一眼,傲慢写在脸上,摊开两手:“你哥当年葬礼不花钱?不都是我借钱办的!”

    “……”

    “如果我现在有儿子,还用得着你给我钱!你迟早是泼出去的水,我呢,我因为你连个给我养老的人都没有!”

    世界又归于零。

    她这些天努力维护的同家庭之间的这层遮羞布,其乐融融的这层假面,她甚至快要遗忘,快要在自己制造的象牙塔里沉湎。

    她天真以为——长大了,就会变好。

    终于在这一刻,赤/裸掀起,礼崩乐坏。

    周围和面前的人,寂静而陌生。只剩下林听雪耳边嗡嗡作响。

    字字句句,在胸腔,振聋发聩。

    地板冰凉,透肌入骨。她双手攥着线衫,发软而无力,捏握的手机不自知从手里滑落到瓷砖上,发出刺耳脆响。

    林听雪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弯腰再捡起来手机时,钢化膜已经碎裂。蜘蛛网般在视线里四散开来,屏幕模糊。

    她尽力稳着声音:“知道了。那,您还需要多少钱?”

    “少用章俪的钱来恶心我,我不稀罕。”

    “……”

    那十万,有零花钱攒下来的,有她自己做兼职、当实习生赚的。

    林听雪当下问自己:所以,又做错了是吗?

    就连给钱,也会让林一鸣想到自己失去了一个儿子。那她呢,她放弃很多东西选择回到这里,谁来给她一个答案?

    她哪里是终将“泼出去的水”啊,她从来没有自己的归属,哪来的出去呢。

    心悸怔忡的窒息感,林听雪想大口呼吸。

    只听林一鸣的声音越发模糊,他问:

    “怎么,你又犯病了?”

    林听雪落荒而逃。

    一个人从自己家里落荒而逃是什么感觉?

    ——她甚至没有换鞋,拽起包,开门,等不了电梯,冲进安全通道,重重踩下一个个楼梯,全身紧绷着用力逃离。

    以至于,穿着拖鞋跑到楼下,林听雪扶着车的引擎盖,面色煞白,激烈缺氧。一圈又一圈的楼梯导致她双膝发软,险些跪于地上。口腔似乎被烤干,没有任何津液,连呼吸和咽口水都困难。

    像一条濒死的鱼。

    额头渗出冷汗,发丝凌乱贴在额前,胃里翻江倒海。林听雪用胳膊撑着车身,挪到花池旁,只觉口腔翻涌着酸水。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

    林奶奶从卫生间里着急出来,还是没赶上。

    手里拿的卷筒卫生纸,朝着林一鸣狠狠砸过去,只砸到林一鸣的胸口,掉回地上,朝远处滚去,在地上展开混乱而不断延长的白色。

    七十多岁的老人,脖子涨红,扶着椅背气喘吁吁。

    林一鸣从沙发上目光复杂地起身,想走过来。

    防盗门大开着,有冷气从外飘进来。

    林奶奶指着卧室的方向,大口呼吸,片刻才说:“滚——滚回你的房间。”

    “我明天搬走。”

    林一鸣睁大眼睛。

    林奶奶面带厉色,没了往日慈祥,只剩下:

    “你既然容不下小雪,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看你脸色。上次孙家的事,你自作主张让两家吃饭,毫不顾虑小孩的感受,我好说歹说你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给你钱是孩子的孝心,你说借就借!

    你还以为小雪多想回这个家,她不还是看你可怜,看我这老婆子可怜。”

    “活人因为死人搞砸自己的日子,说出去要叫人笑话!”

    “我不想看见你。”

    林一鸣面对母亲的叱责,眼睛发红恨恨道:

    “我不需要她可怜,给了点钱以为就是救世主了,我本来有自己的儿子给我养老送终,现在什么都没有!”

    “冥顽不化。”

    林奶奶心神疲惫,在床榻摸索到自己的手机,挪到阳台上打电话。在阳台窗户看到林听雪蹲下的瘦小身影。

    林奶奶张张嘴巴,愣是喊不出声来,鼻头和眼眶似是被酸气熏到,涌出液体。

    想到上次报案,小周警官特意给她存了一个手机号,说有事的话随时找他。林奶奶担心林听雪这种情况下开车会出事。

    她握着手机的手颤颤巍巍,食指在屏幕上控制不住地发抖。

    “周……周字怎么写来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在通讯录滑了又滑,才找到周苍的联系方式。

    林奶奶指尖使劲用力,戳透屏幕,拨打过去。

    “喂?奶奶?”对面传来熟悉人声。

    林奶奶在手机旁用力点头:“小周警官,能不能帮帮我们家小雪……”

    -

    林听雪有些怪天气。

    为什么还没暖和起来。

    她跑出来时来不及披外套,身上单单一件宽大的灰色圆领线衫,此刻被风涨满,肆无忌惮包围她。

    粉色半包棉拖鞋,没穿袜子,脚踝冰凉。坐在石凳上,她抚过手机屏幕的灰尘,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实在狼狈。

    长发被吹乱,沾到干涸黏稠的唇。林听雪抬手扯下。

    也是此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流出一滴眼泪。

    林奶奶带了披肩下来。

    林听雪说没事,自己想在车里休息一会儿,再开车回去。

    最后两人静静坐在花池边的长椅,花香扑鼻,心神安宁下来——

    “奶奶,天什么时候能暖和一点啊?”她问。

    “快啦。”

    “清明过后冷十日,天就回暖了。”奶奶说,“小宝着急了?”

    “嗯,想穿漂亮裙子。”

    林听雪荡着腿若有所思:“还想吃你做的槐花包子。”

    “到时候再给小宝做。”

    “好。”

    最后奶奶说:“小宝,你不亏欠任何人。”

    林听雪哽咽着没有讲话。

    深知自己此刻落魄难堪,她不想见人,考虑早点回家蜗居。

    不料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心提起来。悬在空中。

    林听雪回头——

    还好。

    还好。

    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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