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羡春全然不知身后的议论声,只安心侍奉公婆用茶,旁边忽然传来穆容景微凉的声音。

    “今日几位同窗相邀长庆楼赏月,夜里回来晚,父亲母亲不必等候。”

    秋闱放榜在即,与同窗相交有利仕途,儿子凡事都有分寸,穆申并不担心,点头应允了。

    许羡春坐回椅子上,正端上茶,又听穆容景开了口。

    “听闻街市上有灯会,嫂嫂若是闲暇,倒也可去逛一逛。”

    许羡春闻言怔了怔,莫不是来时和如意说的那些话叫他听见了,怎得就提起了这一茬?

    她自是想出门的,成日憋在府中,身子不坏,心也枯了,可要出门去,婆母难免不高兴,索性连提也没提。

    果不其然,穆容景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吴氏面露不满,欲言又止一番,终是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穆容景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风轻云淡地低头喝茶。

    吴氏敛了神色,淡淡说:“今日过节,你也去松快松快吧。”

    这是承了穆容景的面子,许羡春垂首:“多谢母亲。”

    用过茶回自己的院子,在池子边遇见穆容景捻着鱼食,漫不经心地丢进水中。

    他站在一片光影里,面容朦胧不清。

    她脚下一顿,轻声说:“谢谢。”

    穆容景回过头,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莹润白皙的脸上,声音平和:“小事而已,何以嫂嫂道谢?”

    她无言。

    的确,出门看看灯会这样的小事,本不用请示长辈,可许羡春小心翼翼惯了,尤其最近两年如履薄冰,不想公婆因为这样的小事动怒。

    与其开了口被吴氏埋怨,还不如不提。却不料穆容景会主动提及,那一脸淡然,仿佛真是随口一说。

    多余的话,似乎也说不出口,她虽嫁进穆家,可与穆容景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情分,他既无需她的谢意,许羡春便不再多言,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浓烈的日光落在池塘里,几尾红尾鲤鱼受了惊,晕开一圈一圈粼粼的涟漪。

    过了好一会儿,鱼儿仍在水面活跃,急切等待喂食,骨节分明的指尖捏起的几粒鱼食,又被扔回食筒里。

    穆容景眸光晦暗,语气轻薄而淡漠:“忍一忍吧……”

    然而这世间藏不住也难忍之事,总有那么几桩几件。

    如同嵌在骨肉里的逆鳞,无关痛痒,也束手无策。

    *

    戌时日暮,夜灯盏盏,照得街市如同白昼。

    许羡春一出门便听见喧闹沸腾的人声,层叠毗邻的茶肆酒楼前悬挂琳琅精致的花灯,在秋夜里泛起缥缈的波澜。

    焰火在漆黑的天幕中绽放,一片片蔓延在屋脊房檐之上,光华夺目、绚烂绮丽。

    许羡春驻足,一时看得痴迷,直到有人在身侧停下,轻拍她的手臂。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转头迎上一张盈盈如玉的笑颜,圆圆的脸蛋,白净的肌肤,一双明媚的眸子灿若星辰。

    她欣喜:“小五,你来啦!”

    “你既相约,我哪能迟来?”卫溪笑吟吟挽住她的手臂,“我原以为你不能出门的。”

    她在穆家那些事,身为闺中密友的卫溪自然一清二楚,也是她唯一能说上心里话的人。

    只是彼此都嫁了人,见面少了,许多时候不得不恪守成规,唯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才能好好说说话。

    “听闻有花灯,迫不及待了。”许羡春勾唇笑起来,“倒是你,方从敬怎么肯放你出门?”

    卫溪撇撇嘴,伸手指了指:“在后头呢。”

    果然,隔着几丈远,熙攘的人群里有一年轻俊郎的男人站在那里,见许羡春看过来,遥遥拱手。

    许羡春颔首以示回礼,转头和卫溪往前走,打趣道:“方公子当真爱妻如命。”

    卫溪被揶揄得脸红:“我嫌他烦呢。”

    许羡春莞尔:“这般深厚的感情,别人求也求不得,到你这儿怎么就满嘴嫌弃了?”

    “不说他了……你呢,可有什么好消息了?”卫溪一面说,一面往她小腹打量。

    清冷的圆月缀在天际,纵横的街市上潋滟的灯火随风摇曳。

    许羡春唇边的笑容淡了些:“前日来了月信。”

    卫溪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又无从开口。

    “预料中的事儿,没多难受。”身边的人倒是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如画的眉眼在夜幕中温柔娴静。

    以往四年都过来了,眼下一点失落,并没有让她多绝望,只是觉得怀孕生子一事与自己无缘,满心只剩麻木的无可奈何。

    卫溪心疼许羡春的遭遇,她虽也嫁了人,可夫君体贴,公婆善良,从未在子嗣上催促小夫妻。

    她想起许羡春初嫁给穆容修,偶然听见吴氏与人闲话,说早早的为儿媳算过命,能生三个儿子,才肯让许羡春进门,不然以许家的门第,断然高攀不上穆家的。

    穆家百年望族,家大业大,想要生儿子也无可厚非。

    只是不料,造化弄人,许羡春会受这么多委屈。

    卫溪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公爹有位老友,曾是宫里的太医,据说专门为贵人娘娘们看诊,乃远近闻名的女科圣手……不如我托人问问,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瞧瞧?”

    许羡春抿了抿唇:“要吃药吧?”

    卫溪点头:“对症下药嘛。”

    她低下头,神色隐藏在灯火迷离的阴翳之中,缓缓道:“我不太想吃了。”

    今年二月里,姨母家新进门的侄媳生了一对双胎儿子,吴氏带她去贺喜,从姨母那儿拿了张方子回来,叫大夫配了药日日吃着。

    吃了小半年没用处,吴氏又听闻城东一位姓陈的大夫,医术高明,专治疑难杂症。

    那药比从前的更加难喝,除了月信这几日断了,早晚都得吃,许羡春觉得呼吸间都弥漫着清苦的药味,每每想到要咽下黑漆漆的药汁,连心尖似乎也隐隐发苦。

    前两日穆容修走前,她喝完最后一副药,因怕苦喝得急,艰难咽下去的汤药险些又吐了出来。

    穆容修皱着眉说:“一碗药罢了,当真这么难以下咽?”

    她分明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嘲讽。

    那一瞬,温热的药汁也难以压住心底的冰凉。

    她还记得当年初识穆容修,他站在庭院中,身姿朗朗,眉眼含笑,温声唤她“许二姑娘”。

    后来成了亲,浓情蜜意,恩恩爱爱,许羡春飘飘然觉得能嫁得良人此生无憾。

    只可惜,穆容修的情意和耐心,在婚后两年还没子嗣时,一点点的消磨殆尽。

    夫君的冷待,公婆的不满,日益加剧,唯有偶尔回家的穆容景,在她受委屈时出声辩驳几句。

    许羡春愈发小心翼翼,维持自己岌岌可危地位。

    尽管这样的努力实在卑微可笑。

    月光清辉洒了遍地,走上石桥,卫溪终于在一片微光中看清她洇红的眼尾,心中紧了紧,却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你看我提那些做什么……”卫溪挽住她的手,把方从敬远远甩在身后,“前边有猜灯谜的,咱们去看看!”

    秋夜凉风伴着缕缕焰火气息送至面前,许羡春仰着脸,不过须臾便恢复如常,任由卫溪拉着涌入人流中。

    灯火缱绻,行人如织,站在高处能见远处城楼下热闹的拜月礼,年轻的男女擦肩而过,声色婉转,笑声弥漫。

    许羡春被卫溪塞了满怀的吃食,有些捧不住,正要说够了,又被她转头往嘴里喂了一颗蜜饯。

    她鼓着腮,眉眼俱是潋滟微光。

    桥边水岸的长庆楼上,有人隔窗而望,骨节分明的手执起酒杯,在半明半昧的灯影中一饮而尽。

    清冷的眼,看着那抹窈窕的身影,在推杯换盏的筵席中,不曾移开半分。

    相距不算远,他甚至能从喧嚷的人声中,辨认出她与别人温软的谈话声。

    许是他看得久了,桥上的人意有所感,猝不及防地回过头。

    他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听见同窗疑惑问:“怀微,看什么呢?”

    那道纤细的身影站在花灯长河中,夜风轻拂而过,衣袂飘飘。

    穆容景看清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遥遥隔着清澈的流水,朝自己粲然一笑。

    喧嚷的人声似乎将她也熏染得热络,少了那些被纠缠不清的愁闷,才有几分女儿家的昳丽明媚。

    他莫名有了醉意。

    身侧同窗还在追问。

    他终于收回目光,酒杯轻轻搁在桌案上,漫不经心道:“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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