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多梦,一些淡忘的记忆攀爬上来,在脑海中纠缠。

    穆容修看见了大婚时的许羡春,她身着凤冠霞帔,手握绣鹊登枝的团扇,由他牵引着登上喜轿。

    侧身一瞥,美人如画,一眼惊鸿。

    梦境一转,到了素素诊出身孕那日,他欣喜若狂,想到自己终于后继有人,不由得将素素抱在怀里。与她相携进门时,不经意回头,竟看见许羡春站在泠泠微光里,身影纤纤,一双莹润的眼眸噙着热泪,落寞而绝望。

    他忽然心慌意乱,出声解释,试图去抓她的手,指尖却碰见一张轻薄的纸。

    他微顿。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休书”两字赫然在目。

    穆容修喉间一紧,大惊失色,喘息着从梦境中挣扎醒来。

    混沌的脑海中出现昨晚的记忆,梦中的休书成了事实。

    穆容修倏地起身,宿醉过后脚步虚浮,急忙去敲响对面厢房的门。

    房门从里打开,他看见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清秀精致,却不显寡淡。

    一颗心落回实处,穆容修长舒口气,期期艾艾望着她:“羡春……”

    往后看去,见床榻前整理衣裳的如意,正收拾东西往包袱里放。

    他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

    许羡春眼尾洇红,难掩憔悴,声音有几分哑:“你是醉酒尚未清醒吗,还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她显然把那张休书当了真,穆容修瞬间服软,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道:“昨晚是我糊涂,醉酒说了难听的话,我认错,你千万不要放心上,那张休书你撕了便是,不做数!”

    他后悔自己怎么就酒意上头,鬼迷心窍做了这样的事。

    他力大无穷,许羡春挣了挣难以摆脱钳制,索性不动了,“白纸黑字写下的,撕了它就能当都什么都没发生吗?”

    “你若这般想,自然是可以,我今后定会好好待你,绝不再说昨夜那些话。”他放低了姿态,语气带着诱哄,“你把东西放回原处,切莫意气用事……”

    许羡春冷笑:“你不想我走,是担心留下话柄叫人耻笑吧。”

    这世道男人纳妾实属正常,一顶软轿抬进门便是,妾室再不济,到底也是上了族谱的。而养在外宅的女人,没名没分,终究见不得光。

    尤其是穆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礼教森严,规矩甚多,更容不得子孙胡来。

    昔日旁人眼中与妻子琴瑟和鸣的穆大公子一鸣惊人养了外室,传出去只怕会沦为金陵城里的笑话。

    穆容修慌了神,不敢承认。

    许羡春一旦离开,昨夜冲动写下的休书就瞒不住了。

    她余怒未消,要同他置气也正常,但穆容修眼下不能放她离开,正如她所说,他休妻的缘由若是暴露,名声受损,前途也要被影响。

    他扣着她的手微微用了力:“羡春你听我说,你不要着急离开好不好?你此时若走了,外人定是觉得我们夫妻不和,传入岳父耳中,他也不会高兴。你此番若回家去,不是又落入继母的磋磨中,再受闺中的委屈吗?”

    许羡春蹙眉,手腕被他捏得隐隐作痛,却在思考他最后一句话。

    幼时的经历的确惨淡,她虽为许家长女,没有生母撑腰,终究不如下面的弟妹受宠。

    人性本恶,在许家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父亲的漠视、继母的偏心、弟妹的尖酸刻薄,全家人在她受尽委屈还要利用她的婚事图利时,许羡春便不愿再踏足那个地方。

    女子生来艰难,若被夫家休弃,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过错,无异于灭顶之灾,她若回家去,那些谩骂折辱流言蜚语必将她淹没。

    穆容修看她敛眸沉思,似是有所松动,急忙又道:“那休书你可以留着,你撕了当做没这回事也好,将来以此为凭想要离开也罢,我绝不阻拦你。”

    只怕过这风头,那时便是他赶她走了吧。

    许羡春心中了然,明白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煞有其事保证,若不是顾着颜面,怕是恨不得要跪下来求她。

    许羡春看着他卑微的神情,忍不住想自己当年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呢。

    说不难过,说不痛心,那是假话,毕竟彼此真心实意相爱过,如今到此地步,她与他之间便只剩利来利往各取所需,还有挥散不去的心寒失望。

    她挣脱开他的禁锢,眉眼掠过薄霜,却隐隐带着坚定:“你我夫妻情断于此,休书我不会撕,穆家也不会久留。”

    穆容修心中咯噔一下,竟是有股她已彻底远离自己的错觉:“羡春……”

    一夜无眠,眼下困倦不已,关上门淡淡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穆容修怅然若失离去,许羡春再没了力气,跌倒在床榻上,阖上眼筋疲力尽。

    旁观这一切的如意,心疼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您和大公子,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许羡春自己也想不明白,到最后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大公子和大夫人深夜争吵的消息,到底在府里传开,下午趁着穆容修出门,吴氏少不得叫来许羡春询问缘由。

    说是询问,其实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她不懂事,没有为妻的贤良淑德。

    许羡春默默听着,心中没有多少波澜,同样的话她听了四年,早已麻木,只是可惜自己多年来的付出在婆母眼中一文不值。

    见她不应,吴氏不由得生气,斥道:“都听见了吗?”

    “是。”

    休书还在她贴身的荷包里,按说没了这层身份,她大可以在面对羞辱时转身离开。

    只怪人在屋檐下,眼下没有这样的能耐能逃离这世道的不公,对于吴氏的羞辱,还得暂且忍受。

    另一头,原本要再打算停留几日的三皇子要提前回上京,穆容修带着穆容景去相送。

    恭敬道:“殿下不再多停留几日,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三皇子视线从穆容景脸上掠过,笑得和煦:“眼下有件要紧事需得回上京,他日得空再来金陵相叙。”

    “殿下保重。”

    穆容修揖手,待三皇子的马车遥遥远去,唇边谄媚的笑容才消失不见,心不在焉道:“走吧,陪我去长庆楼喝一杯。”

    穆容景侧目,眉梢微挑:“大哥心事重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要说兄弟俩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多亲密,中间差了四五岁,穆容景开蒙识字时,穆容修已经进了学堂,待穆容景到这年纪,穆容修已是半大的少年,开始涉足家里的生意。

    后来年岁渐长,穆容修经商有道,闻名金陵,穆容景便跟上祖父的脚步读书入仕,兄弟俩除了寻常问候,难得有机会独自相处。

    所以彼此推杯换盏时,穆容修忍不住感叹:“发生了一些事,找不到人说,今日你在,倒是让我不吐不快了。”

    穆容景甚少碰酒,昨日接连喝了不少已是极限,只捧着一杯庐山云雾啜饮。

    “何事?”

    穆容修饮尽杯中酒,声音低沉:“有关你嫂嫂……”

    穆容景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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