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之后，她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见面，所以她想把这个困扰她很多天的问题问清楚。
他抬起的脚步收了回来，随意站着，习惯性地站得很直，微微低着头看她。
两人的距离不算近，他长得又高，白笙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很快就后悔了。
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她好像不该问这样无厘头又私人的问题。
讪讪地别过头，她改口道：“不好意思，我应该也认错人了。”
她视力不好，容易认错人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想来他也不会多计较。
突然，他弯下腰与她平视：“看清了吗？”
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说的，却也吐字清晰，白笙懵懵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能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见她迟迟不说话，他有点无奈地补充道。
白笙睁大眼，盯着他突然清晰了许多的脸，张了张嘴，然后老实地摇头。
她的确不记得了。
她只有过视力正常的短暂几年，这几年当中却没有她想象的美好，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要累。
恢复视力的治疗让她比同龄人晚上学，孟姜是老师，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留级。
于是，白笙不得不忙着应对她安排的各种学习任务，几乎没有时间和人交流，也没有机会去认识什么人。
对于这个回答，他一点也不意外，抬眼看了看露台方向，直起身。
“好，我大概了解了，感谢配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提高了些，背对着露台上的人，只有她能看到，他对自己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仅仅只有一瞬，他含笑的神情呈现在她眼前，眉眼舒展，不是很清晰，却很熟悉。
他笑得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斯文，可左脸颊浅褐色的疤痕，却让他看起来有点痞气，搭配着板正的制服，白笙看得没缓过神。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露台上和孟姜他们说着话了。
白笙没有再跟过去，哪怕她很想，但她不敢在孟姜面前表现得太明显。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安静下来，他们应该已经走了。
白笙坐在长椅上，反复思考他刚刚的话，直到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他笑起来的样子，的确和她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只不过——那人真的聒噪得很。
大概是在她八岁那年，这个年纪同龄人已经上小学了，而她却因为视力原因，没法和他们一样上学。
每隔一段时间，白笙就要去眼科医院做视力治疗。
那时候她父亲在创业初期，孟姜辞职在家，家里经济条件一般，而治疗费用不菲，日子过得很拮据。
他们住在城郊，每次去市中心的眼科医院，都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
天生视力缺陷，导致白笙的晕车也很严重。
等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她已经难受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因此，白笙非常讨厌去做治疗，很长一段时间，连噩梦里的场景都在那家眼科医院。
直到一个炎热的下午，她认识了一个很聒噪的家伙。
那天她和之前一样，精疲力尽地来到了医院，瘫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休息。
孟姜去缴费了，她没力气再走动，于是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她。
大厅里人很少，其他小孩也都有大人在身边，或许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太显眼，一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男孩朝她走过来。
他看了自己一会儿，冷静开口道：“你家大人呢？”
白笙闻声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他，她的疗程刚进行到一半，视力还没恢复多少，因此看得模模糊糊的。
她依稀辨认出，那个一副老气横秋来问话的人，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长得高高胖胖的。
刚坐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她的胃里还翻腾着，隐隐地还想吐，于是她看了他几眼，低下头没理他。
她实在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哇的一声吐一地，毕竟这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见她不理人，他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白笙松了口气，想着他应该就走了，可她低估了眼前的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到了大厅中央。
紧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像是要把她的耳膜震碎——
“这是谁家的小孩！哪位家长——的孩子——丢了！”
大厅里的冷气很足，回荡着他还些许稚嫩的声音，白笙眉头皱起，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她努力地想起身去找垃圾桶时，胃里猛烈地翻涌着，刚站起来，下一秒，她弯腰猛地吐了出来。
呕吐物在地上铺开，迅速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周围为数不多的人见状很快都躲走了。
白笙绝望地闭了闭眼，尽力压抑住再想吐的冲动。
此时，一道身影朝她跑过来，是刚刚那个吵吵嚷嚷的男孩。
“你你你——”他明显被吓到了，有点结巴说不清楚话。
白笙坐的是角落的位置，一时间没有人注意到她，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白笙以为他是来看热闹的，更不想理他，在这大庭广众下吐了，她觉得特别丢脸。
他很快闻到了臭味，捏着鼻子继续说：“你还想吐吗？我带你去洗手间。”
他还是像个小大人一样讲话，而且看样子对这家医院很熟。
了解到他并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白笙重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白笙跟在他身后，他轻车熟路带她到了洗手间门口。
“你好了喊我。”他很认真道，想了想又补充着：“要大声点，像我刚刚在大厅里那样！”
说完他又转身走了，不知道要去哪。
白笙不太理解，他似乎对自己刚刚的行为一点也不尴尬，甚至很自豪。
后来她也没吐了，用清水漱了口，然后凭感觉走出洗手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仅仅五秒钟，白笙否决了他的提议。
那样真的太吵了。
因为视力不好，她的听觉格外灵敏。
于是，她摸索着墙壁，慢慢地往回走，洗手间离大厅不远，她很快就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再次看见他，他正弯着腰，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拖把。
他竟然在打扫她的呕吐物。
白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那一刻，她真的觉得他像个大人，和邻居家那些只会嘲笑她取乐的小孩不一样，他真的很好，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漠。
好在这时候，孟姜终于回来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和他一起把地面清扫干净，对这个热心的孩子颇有好感。
她看了一眼发呆很久的白笙：“笙笙，快过来谢谢这位哥哥。”
白笙缓步走到他面前，很平淡地说了句谢谢。
“没事！”他是真的看起来很高兴，末了又是老气横秋地加了一句：“你要照顾好身体啊！”
听到这话，孟姜笑了，摸了摸他理得短短的头发：“你家大人呢？”
她下意识地认为，来眼科医院肯定是治病的，哪怕眼前这个孩子反应灵敏，看上去视力没什么问题。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工作的。”他这话说得很认真，仿佛真的一样。
但孟姜显然不信，他继续解释：“是真的，我爸爸让我来的，他还给我安排了工作！”
白笙做治疗的时间就要到了，孟姜没有再问下去，让白笙和他说再见。
虽然有点受不了他的大嗓门，但看在他刚刚帮了自己，白笙还是冲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这一句再见果真应验了，后来她每一次去做治疗，都会遇到他。
他话还是很多，只是嗓门渐渐小了点，每次白笙难受想吐，听他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很快就好多了。
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但白笙还没上学，看不清、也不识字，于是她没记住。
听孟姜喊她的小名笙笙，他渐渐也开始这么叫她，一开始她觉得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
小孩子的友谊很单纯，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如果……
如果他们没有在最后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的话。
那天她结束了治疗之后，他告诉白笙下次他就不在了，因为暑假结束了，他要开学了。
离别的时候，他哭得稀里哗啦，白笙则是皱着眉看着他哭。
虽然她也有点难过，毕竟他是自己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可是他哭得好大声，真的太吵了，她不免有点烦他。
“笙笙，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
他用圆胳膊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满眼泪光地问她。
白笙向来内敛，不善于表达，也很纠结该怎么说，才显得没那么肉麻。
谁曾想那时，她低着头还在组织语言，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家伙，会突然张开双臂朝她扑过来。
白笙想也没想，电光火石之间抬起右手，一个挥拳，不轻不重的一拳头，落在他哭嚎着张开的嘴上——一下子打掉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乳牙。
……
于是白笙对他最后的印象，就只有一个比她高很多的小胖子，捂着自己的嘴，指着地上刚分离出去的牙齿，然后失声痛哭……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花园里的灯定时亮起来，白笙还是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孟姜还没回来。
突然，她抬起自己的右手，仔细地端详起来，然后在空中作势挥了一下。
“怎么——你还要再打掉我一颗牙吗？”
他抬起的脚步收了回来，随意站着，习惯性地站得很直，微微低着头看她。
两人的距离不算近，他长得又高，白笙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很快就后悔了。
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她好像不该问这样无厘头又私人的问题。
讪讪地别过头，她改口道：“不好意思，我应该也认错人了。”
她视力不好，容易认错人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想来他也不会多计较。
突然，他弯下腰与她平视：“看清了吗？”
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说的，却也吐字清晰，白笙懵懵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能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见她迟迟不说话，他有点无奈地补充道。
白笙睁大眼，盯着他突然清晰了许多的脸，张了张嘴，然后老实地摇头。
她的确不记得了。
她只有过视力正常的短暂几年，这几年当中却没有她想象的美好，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要累。
恢复视力的治疗让她比同龄人晚上学，孟姜是老师，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留级。
于是，白笙不得不忙着应对她安排的各种学习任务，几乎没有时间和人交流，也没有机会去认识什么人。
对于这个回答，他一点也不意外，抬眼看了看露台方向，直起身。
“好，我大概了解了，感谢配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提高了些，背对着露台上的人，只有她能看到，他对自己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仅仅只有一瞬，他含笑的神情呈现在她眼前，眉眼舒展，不是很清晰，却很熟悉。
他笑得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斯文，可左脸颊浅褐色的疤痕，却让他看起来有点痞气，搭配着板正的制服，白笙看得没缓过神。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露台上和孟姜他们说着话了。
白笙没有再跟过去，哪怕她很想，但她不敢在孟姜面前表现得太明显。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安静下来，他们应该已经走了。
白笙坐在长椅上，反复思考他刚刚的话，直到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他笑起来的样子，的确和她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只不过——那人真的聒噪得很。
大概是在她八岁那年，这个年纪同龄人已经上小学了，而她却因为视力原因，没法和他们一样上学。
每隔一段时间，白笙就要去眼科医院做视力治疗。
那时候她父亲在创业初期，孟姜辞职在家，家里经济条件一般，而治疗费用不菲，日子过得很拮据。
他们住在城郊，每次去市中心的眼科医院，都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
天生视力缺陷，导致白笙的晕车也很严重。
等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她已经难受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因此，白笙非常讨厌去做治疗，很长一段时间，连噩梦里的场景都在那家眼科医院。
直到一个炎热的下午，她认识了一个很聒噪的家伙。
那天她和之前一样，精疲力尽地来到了医院，瘫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休息。
孟姜去缴费了，她没力气再走动，于是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她。
大厅里人很少，其他小孩也都有大人在身边，或许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太显眼，一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男孩朝她走过来。
他看了自己一会儿，冷静开口道：“你家大人呢？”
白笙闻声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他，她的疗程刚进行到一半，视力还没恢复多少，因此看得模模糊糊的。
她依稀辨认出，那个一副老气横秋来问话的人，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长得高高胖胖的。
刚坐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她的胃里还翻腾着，隐隐地还想吐，于是她看了他几眼，低下头没理他。
她实在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哇的一声吐一地，毕竟这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见她不理人，他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白笙松了口气，想着他应该就走了，可她低估了眼前的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到了大厅中央。
紧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像是要把她的耳膜震碎——
“这是谁家的小孩！哪位家长——的孩子——丢了！”
大厅里的冷气很足，回荡着他还些许稚嫩的声音，白笙眉头皱起，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她努力地想起身去找垃圾桶时，胃里猛烈地翻涌着，刚站起来，下一秒，她弯腰猛地吐了出来。
呕吐物在地上铺开，迅速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周围为数不多的人见状很快都躲走了。
白笙绝望地闭了闭眼，尽力压抑住再想吐的冲动。
此时，一道身影朝她跑过来，是刚刚那个吵吵嚷嚷的男孩。
“你你你——”他明显被吓到了，有点结巴说不清楚话。
白笙坐的是角落的位置，一时间没有人注意到她，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白笙以为他是来看热闹的，更不想理他，在这大庭广众下吐了，她觉得特别丢脸。
他很快闻到了臭味，捏着鼻子继续说：“你还想吐吗？我带你去洗手间。”
他还是像个小大人一样讲话，而且看样子对这家医院很熟。
了解到他并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白笙重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白笙跟在他身后，他轻车熟路带她到了洗手间门口。
“你好了喊我。”他很认真道，想了想又补充着：“要大声点，像我刚刚在大厅里那样！”
说完他又转身走了，不知道要去哪。
白笙不太理解，他似乎对自己刚刚的行为一点也不尴尬，甚至很自豪。
后来她也没吐了，用清水漱了口，然后凭感觉走出洗手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仅仅五秒钟，白笙否决了他的提议。
那样真的太吵了。
因为视力不好，她的听觉格外灵敏。
于是，她摸索着墙壁，慢慢地往回走，洗手间离大厅不远，她很快就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再次看见他，他正弯着腰，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拖把。
他竟然在打扫她的呕吐物。
白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那一刻，她真的觉得他像个大人，和邻居家那些只会嘲笑她取乐的小孩不一样，他真的很好，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漠。
好在这时候，孟姜终于回来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和他一起把地面清扫干净，对这个热心的孩子颇有好感。
她看了一眼发呆很久的白笙：“笙笙，快过来谢谢这位哥哥。”
白笙缓步走到他面前，很平淡地说了句谢谢。
“没事！”他是真的看起来很高兴，末了又是老气横秋地加了一句：“你要照顾好身体啊！”
听到这话，孟姜笑了，摸了摸他理得短短的头发：“你家大人呢？”
她下意识地认为，来眼科医院肯定是治病的，哪怕眼前这个孩子反应灵敏，看上去视力没什么问题。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工作的。”他这话说得很认真，仿佛真的一样。
但孟姜显然不信，他继续解释：“是真的，我爸爸让我来的，他还给我安排了工作！”
白笙做治疗的时间就要到了，孟姜没有再问下去，让白笙和他说再见。
虽然有点受不了他的大嗓门，但看在他刚刚帮了自己，白笙还是冲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这一句再见果真应验了，后来她每一次去做治疗，都会遇到他。
他话还是很多，只是嗓门渐渐小了点，每次白笙难受想吐，听他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很快就好多了。
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但白笙还没上学，看不清、也不识字，于是她没记住。
听孟姜喊她的小名笙笙，他渐渐也开始这么叫她，一开始她觉得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
小孩子的友谊很单纯，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如果……
如果他们没有在最后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的话。
那天她结束了治疗之后，他告诉白笙下次他就不在了，因为暑假结束了，他要开学了。
离别的时候，他哭得稀里哗啦，白笙则是皱着眉看着他哭。
虽然她也有点难过，毕竟他是自己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可是他哭得好大声，真的太吵了，她不免有点烦他。
“笙笙，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
他用圆胳膊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满眼泪光地问她。
白笙向来内敛，不善于表达，也很纠结该怎么说，才显得没那么肉麻。
谁曾想那时，她低着头还在组织语言，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家伙，会突然张开双臂朝她扑过来。
白笙想也没想，电光火石之间抬起右手，一个挥拳，不轻不重的一拳头，落在他哭嚎着张开的嘴上——一下子打掉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乳牙。
……
于是白笙对他最后的印象，就只有一个比她高很多的小胖子，捂着自己的嘴，指着地上刚分离出去的牙齿，然后失声痛哭……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花园里的灯定时亮起来，白笙还是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孟姜还没回来。
突然，她抬起自己的右手，仔细地端详起来，然后在空中作势挥了一下。
“怎么——你还要再打掉我一颗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