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轲自从被囚在如意楼,就处处不如意起来。先是负伤在床,迟迟不能好转,总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机会,硬撑着起了床,从窗缝里望出去,只见一片大湖,浩浩荡荡,水月流光。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太监刘吉听见响动,忙扶他回去躺下,劝解道:“外面刮风和刮刀子一样,公子还病着,还是该保养身体。我们殿下向来圣德怜下,有什么愁闷不遂心的,等养好了病,见了公主,再说也不迟。”

    赵轲常听刘吉说城阳公主的好话,每次听了,便不说话。

    今夜注定无眠。城阳公主躺在床上,闭上眼只觉思绪纷纷,睁开眼又望见皓月当空,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公主翻来覆去几回,小声地说道:“容喜,容喜。”

    容喜也没睡着,嗯了一声。

    公主说:“是谁要杀我呢?是她要杀我吗?”

    容喜知道,“她”指的是公主名义上的母亲、朱国公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妻子——朱皇后。二人虽有母女之名,却无母女之情。城阳公主空怀一份拳拳恋母之情,也曾试着亲近朱皇后,朱皇后却始终淡淡的。近年来,两人关系越发差了。

    孝比天大,要不是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公主还真不敢说。

    容喜开导说:“怎么会呢,母女之间哪有真恨。”

    说完又补充道:“咱们才建府,采买了不少人,一时管不过来也是有的。或是府里,或是庄子上,那些下人打着公主府的名头作了恶,都推在咱们头上,得罪了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主想起刺客的表现,深以为然,说道:“保不住就是这样。那你明天就回去,整饬一下府里,好好查查怎么回事。”

    容喜一时犹豫,没有答话。

    公主问:“你不愿回去?”

    容喜忙说:“不是,奴婢是想,一来,才出来就回去,岂不惹人生疑?惊动了宫里,查问下来,反而不好了。二来,府里管事的公公和姑姑,都是宫里出来的。一则是有正经官职,二则是父母所赐,就是普通人家,也没有越过他们管事的道理,咱们这么干,白白地让人嚼说。三来,行宫也无安全之虞,不如一面给府里传信儿,只说殿下不在府里,更要严加约束下人,一面写信给常欢,让她派人暗地里打听,等年前我们回去了再做处置。”

    公主听了这话,心里松快了一半,说道:“好姐姐,这样也好。明天你就给常欢写信,只是叮嘱她留心,别让旁人知道了。”

    第二日,城阳公主正在后山泡温泉解乏,竟有一个小宫女快步走进来禀报。

    公主问:“这会儿有什么事?”

    容喜过去问了,接过来一个帖子,对公主说道:“可巧,是个姓袁的小道士,说是广成子的徒弟,如今在附近的观里暂住,听说公主在行宫,特地来拜见。”

    真是刚有瞌睡就来了枕头,公主说:“请他进来,让他到外书房等着,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道士袁仲清在外书房等候,炉火烘人,不一会就热起来。

    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一众宫女太监们簇拥着公主进了院子,袁仲清忙站起来,出门迎接。

    公主脱下外衣,落了座,见一位神清骨秀的年轻道士等在那里。

    等道士行完礼,公主便说道:“我在宫里见了你师父一面,怎么他在东都,你反而在北海呢?”

    袁仲清说道:“原是一直跟着的,只是师父派了来北海处理些私事,办完了就要回去。”

    公主笑道:“出家人也有这么多俗务,我还以为只有俗世中人这样。上回我找你师父算了一回,只是心里仍旧有些疑惑,想找你解一解。”

    袁仲清忙说道:“一事不能二算。况且小道于卜算之事上,不及师父万一。”

    公主叹息道:“那竟是不能解了?”

    袁仲清看见案上的笔砚墨锭,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过去的事虽不能再卜,殿下可以写个字来测一测。”

    公主沉吟片刻,拿起纸笔,写了一个“困”字,看他如何解释。

    袁道士问:“殿下测什么?”

    公主心里百端交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话,因说道:“不好说,你先解吧。”

    那小道士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殿下,你哪里知道这个字难解,有的说“似囚非囚”,有的说“收因结果”,各事有各事的说法,端看问的什么事。若没有问,测的就不准了。”

    见公主面露失望,袁仲清笑着说:“贫道斗胆一猜,看殿下神思疲倦,想来是困了。”

    公主哑然失笑,说道:“这也不算错,我这几天总是睡不着,道长有没有什么安神的方子。”

    袁仲清笑道:“也不用方子,我有一味安心凝神的香,叫做酣梦香。点燃此香,再辅以诵读经文,好过喝那些苦汤药。只是我的熏香和经卷都在城里的观里,需要再回去拿一趟。”

    到晚间,道士背回来一个箱笼,将东西布置在公主的卧房里。

    公主躺在内间的床上,袁仲清点燃酣梦香,便开始诵读《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公主闻得香气,耳边听着经文,慢慢地睡了过去,醒来后感觉难得的神清气爽。自此袁仲清就住在行宫,常来念经,等公主睡着,就歇在外间的床上。

    这一日,袁仲清照常点上酣梦香,拿出一卷经书念诵。

    城阳公主闭着眼睛,听着耳边“一阴一阳,两为一合”等持诵声,一阵困意袭来。忽然听见道士念“牝牡之合”“阴阳互悦,男女相通”“房中之术”等语,坐起来说道:“你这是念的什么经,听这种经能清净吗?”

    袁仲清见公主发怒,吓得不敢再读。外面的宫女太监这时也不敢作声。一时竟鸦雀无闻。

    就在这当口,小太监刘吉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道:“殿下,不好了,如意楼的公子昏过去了,怕是不行了。”

    公主问道:“怎么回事?”

    刘吉见众人都看他,忙说:“昨夜烧了一回,早上还好好的,吃了饭又躺下了,谁知道现在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袁仲清听了,忙说道:“小道正巧略通医术,愿意为那位公子医治。”

    公主应允,于是道士便背了箱笼,随刘吉先去诊治。

    等城阳公主换了衣服,赶到如意楼时,正看见袁仲清坐在床边捣弄。公主觉得明明暗暗地看不真切,便要走近了再看看。

    袁仲清一边揉捏病人的穴位,一边劝道:“殿下离远些,恐过了病气。”

    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公主听见屏风后说,不烧了,怕是快醒了。于是转进屏风内,坐在床沿上。只见那人闭着双眼,面色微白,不似那夜一般凌厉,和印象里竟大不相同。

    赵轲先时还觉得昏昏沉沉、嘈嘈切切,这时又如坠云雾。

    渺渺茫茫中,赵轲听见有人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赵轲茫然道:“我不知道回去的路呢。”

    那人笑道:“说明你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口中又念道:“去。”

    赵轲只觉得一股力,猛地坠到床上。

    此时赵轲只觉得身上酸软,口干舌燥,于是念道:“水……”

    刘吉忙倒了茶水,抓了个软枕,待要扶他起来靠着。城阳公主便接过杯子,递到赵轲口边,就着喂了一口。

    赵轲勉力睁开眼,仍是神思昏昏,不知今夕何夕。帷幔之外影影绰绰,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床边看他,云鬓斜钗,皓齿修眉,眼如秋水,顾盼生辉,赵轲不由得问道:“你是谁?”

    城阳公主惊奇道:“你难不成都忘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赵轲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所在何处,所为何事,脸色几经变换,黑着脸说道:“我又想起来了。”便不说话。

    公主笑道:“俗话说‘难得糊涂’,依我看,你不如忘了的好。”

    又说道:“还缺什么东西,趁现在说了,让他们给你去取,省得你的人再跑一趟。”

    刘吉喜不自胜。

    赵轲却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刘吉忙说道:“别的都不缺,只是有两样。一是这楼里屋子大,窗户多,夏天倒是凉快,冬天就遭罪了,或者换个小点儿的地方住,或者多领一些被褥和炭火。二是需得再请个大夫瞧瞧,开个方子吃。好好保养身体,等开春兴许就大好了。”

    公主对刘吉说:“好奴才,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早来回禀?”

    赵轲一边咳,一边说道:“说他做什么,是我不让他去的。”

    公主笑着吩咐道:“炭火让容喜去交代,多支一些;被褥我那里有闲着的,一会儿着人送过来就行;袁道长在这里,不用另请大夫,你开个方子,让药房每日煎了送来。”

    袁仲清见此情此景,心里有几分成算,忙应了下来。

    公主便说:“道长今晚不用过来了。年关将近,路上也不太平,你要是不急,过几天随本宫的车驾一起回京。”

    袁仲清忙谢了恩。

    城阳公主又微微低头,望着赵轲笑道:“东都很好,烟柳繁华地,金张许史家,你会喜欢的。好好保养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章节目录

把夭桃斫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于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于日并收藏把夭桃斫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