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言竹第一次见到璞丽华和12岁的靳寒,是九岁那年的夏天。

    她在蹲在院子的水缸旁边看蚂蚁搬家,背部被太阳烤得滚烫的,汗水一滴一滴掉在水泥地上。

    “你好呀玥玥。”她感到身后一阵阴凉。

    那个女人露出和蔼的笑容,撑着一把太阳伞,她很苗条,也很妖娆,穿着褐色刺绣旗袍,跟妈妈完全不一样。她身后那个畏畏缩缩的男孩子,正是靳寒。

    “这么热的天,进屋里歇着呀,别中暑了。”璞丽华递来一只绿豆棒冰。

    她撇了撇嘴,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房间。自从母亲去世,她就很少说话了。

    她躲在窗帘后面,透过玻璃窗看着阳光下面那对母子。

    几个月后璞丽华成了她的后妈。

    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就再娶,这让卫言竹开始讨厌她的爸爸。这个带他去游乐场玩,给她买好多公主裙,给她讲睡前故事,让她骑在肩膀上看表演的男人,再也不是她的依靠了。

    墙上多了一张父亲和璞丽华的婚纱照,他们没有办婚礼,但去影楼拍了很多照片。

    父亲总是对璞丽华说: “真是委屈你了。”

    他们四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月下好几次馆子,寒暑假去旅行。在那个年代,他们过得比邻居要好很多。父亲本来是上门女婿,外祖父年纪大了,就把制糖厂给父亲打理,很多年里,家里经济状况一直很好。

    璞丽华经常买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鞋子,而卫言竹的妈妈虽然生在富裕人家,却天生不喜欢打扮。

    除了卫言竹,没有人会想起她的母亲,那个缠绵病榻多年后,孤独死去的人。

    她经常一个人去母亲的坟边哭泣,她想把她挖出来,让她给她做好吃的饭菜,给她扎辫子。只要能让她母亲醒过来,她宁愿吃不饱穿不暖。

    璞丽华一直假装对她很好,给她买各种东西,对她温言细语。卫言竹从来不接受璞丽华买的东西,只是搁置在角落。

    她把母亲的照片摆放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默默地抵抗着一切。

    “我真的很爱这个孩子,可是她这样。”晚上她听到璞丽华对她爸爸的哭诉。

    “孩子还小,没有妈,性格自然会怪异一些,你多担待。”父亲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对母亲温柔相待了。

    第二天,所有的照片都不在了。

    “是你,你把我妈的照片藏起来了,你这个坏女人。”卫言竹拿起沙发上的枕头砸向璞丽华。璞丽华一个躲闪,扑到丈夫的怀里,一下子哭出来。

    “玥玥,别闹,是我收起来了”卫父厉声说, “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那天她一个在房间哭了好久,她为自己不能阻住所谓新生活的脚步感到深深的无力。她没有家了,早晚有一天,她要逃离这里。她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傍晚,她闻到饭菜香味儿,是邻居家里飘来的。

    一群白鸽在夕阳下排成队飞过,不知道是谁在拉着咿咿呀呀的胡琴。

    桌子上有几盘菜和一碗饭,是他们给她留的。还有一张纸条,是靳寒写的:妹妹,我们出去了,记得吃饭。他们去哪儿了呢?卫言竹把饭菜热了,一个人在客厅吃着饭,邻居来敲门,送来了月饼,原来那天还是中秋节。

    以前的中秋节,妈妈会在院子里摆上瓜果零食,一家人围坐着八仙桌看着月亮。

    那时的她,就像一只受伤的,横冲直撞的小鹿。

    她经常和璞丽华争吵。

    有一次,璞丽华未经她的允许,进入她房间把她最喜欢的小熊送给亲戚家的小孩玩耍,卫言竹奋力地从小孩手里夺了回来。

    “以后不准随便进我的房间。”她砰的把门关上。

    “不好意思啊,阿姨出去给你买好多好多。”璞丽华安慰着大哭的小孩。

    “丽华啊,后妈不好当啊,这个孩子太逆反了,你苦啊。”

    “哎,我不苦,孩子才苦,没有了妈妈。”璞丽华致力于在亲戚面前营造她菩萨心肠,可怜后妈的形象。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让我说,到底不是亲生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太惯着。”

    卫言竹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她恨那些亲戚,以前妈妈对他们多好啊,他们现在好像都把她给忘了。

    她抚摸着怀里的小熊,那是妈妈亲生给她做的。

    虽然靳寒总是妹妹长妹妹短地叫,她从来不会喊他哥哥。

    他总是偷偷给她零花钱,她顺手接过,从来不说谢谢。

    他把巴茅杆子做成□□和枪送给她,去集市买小跳蛙给她。

    她知道他对她好,也许就像亲哥哥一样。邻居家的小孩嘲笑靳寒是个“野种”时,她捡起石头砸向他们。

    但她不想跟他变成真正的亲人。

    她的青少年时期,是一场漫长的冷战。

    她生着父亲的气,不跟璞丽华说话,也不跟靳寒说话,因为跟他们说话,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

    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吃完回房间把门反锁。

    刚开始父亲会来劝她,靳寒也会讨好她,后来因为她的顽固而由着她去了。

    他们在客厅看着电视有说有笑,她躺在床上,怅惘地吹着口琴。

    她在日记本上写着:就像跳长绳一样,我不想去,大家逼着我跳进去。我没有跟上他们的节奏会被责怪,没有人在意我被绳子打到有多疼。

    关于母亲去世后的数年,卫言竹只有冰冷的回忆。

    12岁,父亲出车祸去世。

    她嚎啕大哭,靳寒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这是他们“冷战”那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在他心里,她

    就是他的亲人,他的妹妹。

    璞丽华把家里的厂子卖掉,带着她和靳寒北上往N城。

    他们坐船经过一个小岛时,她被留在了那个岛上。她知道他们是故意扔下她的,她也不去寻,只身坐船返还找姨妈。

    可是姨妈计划出国,便把她带到了远房亲戚罗姑妈家,从此卫言竹在祁明岛生活。

    “言竹,带我去祁明岛吧。”靳寒说。

    “为什么要去?”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该去看看你的长辈吧。”

    “不用了。”祁明岛很美,海水湛蓝,礁石密布,海风中咸咸的味道。可是她再也不想回去。

    “你不带我去见见他们?”靳寒有些生气了。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而是我不想去,见他们。”

    祁明岛的姑姑并不是卫言竹真正的亲姑姑,而是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她走丢以后,就被姨妈带到了那里。姨妈给了罗姑妈很多钱,让她照顾尚年幼的卫言竹。罗姑妈是个现实的女人,她把卫言竹当保姆,家里的锅碗瓢盆,大人小孩的衣服都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洗。

    “我家不养闲人。”这是她说的最多的话。

    卫言竹从来不会因为做很多活儿埋怨,她知道能收留她已经很好了。姨妈在国外会定期汇钱让她交学费。如果没有姨妈给钱,罗姑妈甚至不会让她上学。她对罗姑妈一家都没有感情,她不觉孤独,反倒很享受这种简单的利益关系。如果他们家有一个人死了,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那个罗姑妈和赵姑父,是最贪财不过的,特别赵姑父,爱赌钱爱喝酒,欠了一顿烂账。如果把靳寒带回去,他们肯定会狮子大开口要钱。

    他们连亲戚都算不上,要是她结婚,知会一声就可以了,绝不会请他们到场。

    这中间的苦楚她怎么跟靳寒说,她怎么会在没有血缘的姑姑家住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去,跟姑姑一家的关系又那么差。走的时候,她还没有整容,她还叫黎玥,回去不就暴露了吗?

    她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她在学校跟两个哥哥都当不认识。有一天大哥的朋友看见她给他送了饭,问: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嗷,那是我家的保姆。”她一直都记得那句话。

    她住在狭小的阁楼,没有床,打着地铺。他们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锁到柜子里,生怕被她瞧见。每天姑妈给一些钱让她买菜,剩下的钱要如数交还。她想不出存钱的法子,周末就去铁轨上捡煤块卖钱,去山上挖半夏卖钱,去海边捡蛤蜊换钱。她辛辛苦苦存的一百块放在枕头里,被罗姑妈发现了,还被一顿阴阳怪气,说: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虽然她从没有挨过打,也没有吃不饱穿不暖,但是那个没有温度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去。

    靳寒很不理解为什么卫言竹不回去看望自己的家人,而她一直逃避解释。

    靳寒被拒绝而心情不好,加上最近诊所忙碌,他都没有怎么跟卫言竹联系,反正她都不联系他,他也就耗着。

    “你说,对象不带你回他家是怎样的的心理?”

    “就是不承认你呗。”老刘一向心直口快。

    靳寒若有所思,更难过了。

    卫言竹这几天也没有去西点铺,有邵大姐帮她照看着。她发烧了,前几天下雨被淋了,回家就浑身难受。

    靳寒终于打电话想要破冰,知道她发烧了,心里满是担忧,忘记之前的不高兴。他说: “我等一下就去找你。”

    “不用,不用了,你先忙,我只是有点晕,还好的。”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去承受病痛,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她再也不会奢求能被别人照顾,一直如此。

    “你别这样。”

    “别怎样?”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关心。”

    “我不是拒绝,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卫言竹是真的,她已经习惯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吃药。

    “你怎么会是麻烦?”

    靳寒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很心疼,但是他一直生闷气,她也不解释,不哄哄他。现在生病了也不叫他,他觉得自己不被他需要。

    他在办公室呆坐着,纠结着去不去看她。

    一阵香水味扑面而来,是宋何娜走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是来告诉你一些事的。”

    “卫言竹,你女朋友,在大学时风评很不好。”

    “有多不好?赌博?吸毒?滥交?杀了人?”

    “那倒没有。”

    “她当学生会主席期间,贪污了钱。”这是她还不容易打听到的关于卫言竹的污点。其实是那个男生夸大其词了,他追求卫言竹被拒绝以后恼羞成怒,到处散播谣言说卫言竹作为学生主席,私吞了举办活动的公款。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要知道的是,你女朋友,就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她接近你,也是为了钱。”

    “我不相信,再说,我就是一个牙医,我能有多少钱。”

    “你别装了,她知道你家的底子。”

    “就算她贪污了那笔钱,我难道就要和她分开?”靳寒喝了口水。

    宋何娜生气地把挎包摔在桌子上,说: “喜欢你的你不在乎,图谋你的,你视若珍宝。”

    “你又知道什么?我们之前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掺和。”靳寒把门打开,面对着她,示意让她离开。

    宋何娜冲到他面前抱着他,堵住他的嘴。她知道如果现在不去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也许她真的就是不甘心。

    靳寒一把推开她。

    他愣了一下,起先是嫌弃,然后豁然开朗,因为在被宋何娜吻到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卫言竹的脸。

    宋何娜看着他冲出去,背影越来越远。她知道他要去哪儿,她也是时候要放下他了。

    他一路小跑,经过长桥,经过夜市,经过繁华的商场,经过打烊的农贸市场,跑到了卫言竹的家。打开门,看见她躺在沙发上睡着。

    “言竹,醒醒。”

    “怎么了?”卫言竹睁开惺忪的眼睛,她很合事宜地带着哭腔说: “靳寒,你来了。”

    靳寒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渗着汗水。

    “我们,我说,我们……结婚吧。”

    “好。”她的脸红扑扑的,迷蒙中看到他的脸,开心地笑了。

    靳寒正要吻她,她立马遮住了他的嘴,朝他使了个眼色。

    靳寒往后看,邵安茜从厨房端着姜汤出来,尴尬地杵在那里。

章节目录

围裙的优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苍一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苍一禾并收藏围裙的优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