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寿宗开天舞那夜,霍暖为了替父亲传递消息给王临胄,离开了难生花和知凉知懿。之后难生花便遇到了萧重嵘,被带进了宫。再往前追溯,霍氏主家遭遇流放,经过厄哈族,与厄哈族的小公主难生花相识。难生花对霍溯一见倾心,才从遥远而冰净的雪山走下,踏入这纷繁红尘的人间。霍声明白,是萧氏害了她,更是霍家害了她,杂乱的思绪脉络在她脑海中犹如海底冻水急速结冰一般,顷刻间教她的意识模糊了。霍声甚至不敢去想难生花与娴妃娘娘在死前的那一瞬有没有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宁愿她们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此时的萧重嵘已经发现自己指使不动萧镇鼎了,他只好去命令左右将军和曹氏的三名弟子。然而左右将军跟随萧镇鼎出生入死多年,只会忠诚于萧镇鼎,而曹氏子弟得到曹无恙的言传身教,一生也只愿意追随曹无恙的信仰而活。他们是不会听萧重嵘的话的。铁观音额头青筋爆出,再多忍片刻他就要往萧重嵘嘴里灌哑药了。

    恰好这时,如小扣开锁地啪嗒一声,药坛中酝酿已久的无数团势力汇聚到瑌巫圣草的珠核之内,瑌巫圣草豁然间焕发了巨大的生机,它急速地生长,茎干横向扩张爆发,在生长到一定势头之后开始增高,硕大鲜妍的翠绿卷叶上沁出颗颗血珠,茎叶上的斑纹丝络犹如森蚺蜕下的沾着黏液的旧皮,一线一线地各处盘绕缠缭。那叶片看似轻灵莹薄其中却蕴含着坚不可摧的力量,随着仿佛无止境般地增长,轻而易举便冲破了药炉房顶的桎梏,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直到拱入厚厚的紫雾云团仍不见其顶点。

    疾走过去将窗推开,霍声抬头便看到瑌巫圣草扩展舒张的卷叶,卷叶上蔓生无数的,如幼儿指尖般大小的,血色寒花。从骨朵到绽放,一瞬绽放一瞬零落。远望去,如红霞散落人间。

    一日一夜过后,经毒瘴污毁的观世都被重新涤净,遭殃的百姓们接连恢复清醒。完成使命的瑌巫圣草最后化作一片血红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乾安结束于第三十九年。光武元年,萧镇鼎登基。桓氏叛国,满门抄斩。站在青花别院极高楼的屋顶上,可以看到清河古街另一头的刑场,血流满地,落下的成千上万颗头颅黑压压地堆积如山,光是完成行刑便花了十二个时辰。铁观音不再涂花自己的脸了。桓氏多行不义必自毙,年幼之时他便已看出桓氏运势已尽。他不愿与桓氏狼狈为奸,苟延残喘,才另置身份游戏人间。而今,作为桓氏唯一活下来的人,桓谢雁能为桓氏做的,便是以桓氏的姓氏继续行走于这人间。

    因为曹无恙精准如神的预判与故意避世削减曹氏宗族力量的布局安排,壁漠曹氏的运转与生活依旧安宁如往,仿佛没有历经过任何浩劫一般。尽管希望嫁给萧镇鼎的人是自己,尽管对霍声心存嫉恨,尽管对最后的结局心存不甘,但曹西陵一直本本分分地按照长伯曹无恙的教导小心翼翼地行事生活。桓燕市在死前发疯,污蔑是自己故意引导她绑架霍声把她送去白蜃族剥皮,幸而没有人相信她的疯话。曹西陵坐在百花鸳鸯铜镜前安安稳稳地戴簪描眉,她还不知道,光武帝的圣旨与曹氏府邸仅隔着一条街了,走马上任的总管太监很快便要宣布,将她送到西南边的大丽和亲。

    光武帝登基的前一夜,王临胄在牢中,把自己身上的囚衣拧成一条粗绳,自缢而死。在他死后,琅平残余势力被悉数杀死。

    霍声和霍溯带着母亲又搬家了,他们搬回了曾经的霍府。院中的十三南星果树茂盛而斑斓。霍元珍、霍暖、陆婉宁、霍姑姑等一系霍氏族人,也都被恩赐返还了自己的府邸,虽然曾经盛人的名号权位不再,但他们的性命都保住了。依偎在萧镇鼎怀中,霍声问萧镇鼎为什么会这么做。萧镇鼎告诉霍声,在乾安二十六年的春天,他就已经因为霍氏叛国而给霍氏判了罪。同样的罪名他不会再罚第二次。

    恩怨两清,霍氏族人的心似乎因此而宁静了。霍暖一生未嫁,只在府中照顾二老,每月里两三日在哭佛寺斋戒祈佛。霍元珍因为体内血瘤寒花的淤毒,第三年寒冬便支撑不住,撒手人寰。霍夫人在霍元珍离世后心灰意凉,不过在三个儿女尽心的照顾下一日一日恢复过来,终年七十一岁。

    霍溯收到一封密信,是宋玉悲寄给他的。宋玉悲把所有的商号商信、田地屋宅都交给了霍溯。霍溯只留下宋玉悲花坊一间,其他都给了朝廷。经历了这么多,霍溯明白这么多的财富最终只会化作一把刺向霍氏的利刃,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而已。其实宋玉悲明知霍溯最后会做怎样的选择,但他非要中间搞这么麻烦的一趟。因为把自己的财产直接给萧氏朝廷,他心里有气。萧氏朝廷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宋玉悲的藏身之处,宋玉悲对此开心得很。他在信中告诉霍溯他跑去岛上逍遥了,让霍溯不要找他,不要担心他,也不要恨他。他身不得已。可惜,他答应过要教铁观音泅水的。

    哭佛寺里,霍溯点上一盏长明灯。大和尚问他时,他只说为一位故人而点。他常常会独自坐在宋玉悲花坊里看花读书观日,一坐便是一整天。刚开始的时候会掉眼泪,日子久了便不会了。他心里明白,宋玉悲已经死了。像宋玉悲这样骄傲的人,故国不再,他唯一的结局便是以身殉国。

    无患子老了,记不得事了,铁观音把他接来青花别院照顾他,叫孩子们陪他玩,也让他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幸福。得食很能跟无患子玩到一块儿,她最爱听无患子给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治病的故事。

    有一日里,日光正明媚,鸟儿又叽喳,得食听无患子讲药坛中瑌巫圣草的事,听到一半时,她指出老前辈又记错了,明明瑌巫圣草需要献祭两个女子方能生长。无患子闻言,浑浊老花的眼里却不断地滚下豆大的泪珠。得食安慰不得法,慌慌张张地一瘸一拐搬来了桓谢雁。桓谢雁来了,听无患子断断续续地说,错了,错了,都错了,他那时候脑子混乱糊涂搞错了,其实瑌巫圣草根本不需要女体滋养,只需要他之前炮制的那个药坛就够用了。造孽啊造孽。无患子已经记不清是哪两个被扔进药坛里去了,但当年目睹这一场景时心中奔涌的,犹如朝圣一般激动兴奋迫不及待的心情他仍记得。造孽啊造孽。

    太上皇萧重嵘的晚年并不安宁。萧镇鼎待他不错,服侍了他一辈子的太监宫女也都悉数在他身边服侍他。但他忽而便觉得此身孤寂,不知何寄。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梦里总有难生花的笑,难生花每每看《酒仙升云》中那段丑戏便会笑,伏在他肩上笑。还有娴妃的泪,萧镇鼎从小便顽皮,后来又上战场出生入死,娴妃气急了担心急了便要掉眼泪,但从不敢在他面前哭,怕教他知晓以后又要收拾萧镇鼎那混小子。

    直到现在他身边依然有很多女人,曾经的宫妃旧人,后来的新人,萧镇鼎全部留下她们来陪他。可是萧重嵘仍然不觉得足够,心中有一块巨大的地方,全部被挖空了。直到一日里桓关嫣入宫探望他,故意将瑌巫圣草无需女体献祭的事透露给他。这一日里照顾他的宫人都急疯了,因为萧重嵘就那样纹丝不动地坐在素舆上,不吃不喝,不说不笑,神情呆滞,仿佛雕刻的石像一般,没有灵魂。

    桓关嫣没有死,但也不是太后,萧镇鼎问她是否要继续留在太上皇身边,桓关嫣冷笑一声回答萧镇鼎,她不要。于是萧无垢便将她接回了东贤王府。桓关嫣此次进宫,是霍声批准的。此时的霍声已是北原的皇后。霍声想过桓关嫣可能会把瑌巫草的事告诉萧重嵘,但她还是放桓关嫣入宫了。难生花与娴妃娘娘的死,至今仍教霍声无法原谅萧重嵘。她觉得,应该让萧重嵘知晓这件事,应该让萧重嵘承担代价。

    原本霍声想为李悯求情,连她也清楚李悯做的事够连砍他的头三回的了。但萧镇鼎没有给霍声开口求情的机会,因为萧镇鼎不打算杀李悯。他说李悯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他继位初政,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而像李悯这样的聪明人其实最依赖环境,如水一般,将他灌入方杯他便能做方的,将他灌入圆杯中他便能做圆的。萧镇鼎把李悯调去了另一个位子,这个位子也是搞财政的,权力有一些但不大,月俸不多,而且其中弯弯绕绕的地方不少,这些弯弯绕绕的地方许多都是需要钱财去打点的。每每李悯为此向萧镇鼎要钱的时候,萧镇鼎都会教他自行想办法。一次两次以后,李悯算是懂了,萧镇鼎这是要他把吞进肚子里的那些东西全都吐出来。李悯没少为此在霍声面前抱怨,霍声只得一边替他倒水一边安慰他,能留一条命就感念皇恩浩荡吧。

    霍声很清楚,无论是保住霍家,还是留下李悯的命,都是萧镇鼎为了她而做的。他希望她做他的皇后,两人已经携手走过了三十年,剩下的日子也决定一起走下去,他不想因为这种种而教霍声对他心怀芥蒂。王寡妇被萧镇鼎留在宫中照顾霍声,是内宫中说一不二的大嬷嬷。逢寒轩也回来了,继续做他的丞相。

    萧镇鼎封千生做将军,不过他这个将军一辈子也没打过仗,因为北原不怎么打仗了。该打的仗,他师父都已经替他打完了。得食也闹着要做官,萧镇鼎本想把她安排在千生旁边敷衍一下,不过霍声根据得食的性子和天分,让她跟在了李悯身边,让李悯教她做事。得食学得很好,最后变得跟李悯一样贪婪爱财,还拉上做将军做得没什么乐趣的千生一起搞党派,专门替萧镇鼎对付那些他明面上不好对付的朝官贵绅和封疆大员,时而出宫巡视,还会专门欺负一下在民间作威作福的昏聩败类。虽然做的是善事,但没少给萧镇鼎惹麻烦。

    帝王之路并不好走,从下面往上看,一切的权力与财富都显得如此轻盈可得,所有的政务只消一句话的工夫,底下成千上万的臣子百姓便会替他完成,哪怕耗费十年,二十年。但真正坐上顶峰之位,便会发现如履薄冰,举步维艰才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常态。幸而萧镇鼎的祖父与父亲替他打下了丰茂昌兴,运转良好的基业,将帝王的根骨与脾血深凿于他的魂魄心性之内,因此纵使前头千难万险,萧镇鼎也有魄力和能力带着他的臣民一步一步踏过去。

    更幸而有霍声在。霍声是北原的皇后,是光武帝的妻子,但对于萧镇鼎而言,霍声和他之间的关系从未改变过,就像他们与这纷繁红尘的关系从未改变过一般,只是更强大了,也更老了。

    又是一年除夕佳节,哭佛巷中爆竹噼里啪啦地四处炸响,红色的爆竹碎片像花儿一般被冲击到半空中而后散开。孩子们闹哄哄地跑作一团,在窄小的巷中总要撞上些人才肯消停。还好他们撞到的不是霍声,否则霍声提篮里的包子就没得吃了。霍声笑眯眯地将篮子里的羊肉包子分给簇拥而来的孩子们。一旁的萧镇鼎适才为了保护霍声不被撞到,自己身上的白衫倒被两个撞上来的孩子摸得乌黑。乌黑得还挺喜庆,孩子们曲起的四指印看起来就像小小的梅花元宝,两三枚地烙在缎面的衫子上,在晨曦中微微发出细小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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