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近夏末,位于日本最北部的北海道还是天亮得很快。

    第二天的早餐时分,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有服务生告诉了在餐厅里用餐的直子一件事。

    “刚才有人打来了电话。有一位自称安藤的女士想要与您通话,直子大人。”服务生低声对直子说。

    直子:“……”

    她先是看了一眼对面,立刻发现原本在她对面拘谨地低着头吃饭的少年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

    这倒是真的让她有些吃惊了。直子料到了蛇沼和光一晚上没有消息,必然会有与他相关的人来寻找他,也做好了借机与阿伊努咒术连搭上关系的准备——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大人物。

    自己半好心半目的性地救下的人难道是阿伊努咒术连现盟主的儿子?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直子条件反射地迅速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又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她来北海道完全是临时起意,不存在他人算计的可能。

    直子:“我知道了。把电话给我。”

    “是。”

    接过短暂离开后再度折返的服务生手中的座机话筒,直子把电话放在了耳边。

    她首先听到的是对面平稳的呼吸声,接着,一个从声音上就能听出说话人个性的中年女声响了起来:“你好,禅院的下代当主,我很意外你的到来,但欢迎你来到北海道。我是安藤裕子,感谢你在昨天救下了犬子。”

    没有过多的修饰,干脆利落、单刀直入。这种有些熟悉的说话方式让直子对对面只在资料里见过的女人率先增加了一点好感。

    直子眨了眨眼,露出了微笑:“你好,安藤女士。叫我的名字就好,不必在意,只是举手之劳。”

    “嗯。但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了他,他就会因他的鲁莽而死。所以我代表我个人向你致谢,这个人情我记下了。现在,请你把电话先给我那不像话的儿子,禅院小姐。”

    直子又看了蛇沼和光一眼。少年抬起头看她,脸色发白,但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直子:“我知道了。”

    她看着对面的少年双手接过了话筒,手指还在微微发抖。那张秀气的脸上满是不安,同时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喜悦。他带着这样的表情,把话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脸侧。

    安藤裕子:“阿特鲁伊。”

    直子发现,女人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说话的语调依然稳重、听不出情绪,但她的语气似乎变得更冷淡了。

    蛇沼和光的身体十分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握紧了话筒,声音也是低低的:“是……我在,母亲。”

    “阿特鲁伊,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安藤裕子的声音不带嘲讽与讥诮,而是单纯的陈述句。

    蛇沼和光没做声,安静地低下了头。那头彰显其阿伊努血统的卷曲黑发随之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我不关心你昨天为什么不通知其他人就擅自展开灵场,但你需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一个小时后会有人来接你。把电话还给禅院小姐。”

    蛇沼和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沉默持续的时间久了一点,这让直子察觉到了不妙。

    果然。在十几秒的沉默过后,蛇沼和光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不要。”

    “你说什么?”电话对面的声音更冷了。

    “我不要回去!”少年的音量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这时候的餐厅人并不多,他的音量也没有达到响彻整个餐厅的程度,但坐得近的人还是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服务生在直子微微皱起眉时侧身挡住了她,隔开其他人的视线,而蛇沼和光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他纤细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憋不住的泣音剧烈颤抖了起来,尖得像猛然吹破了音的笛子:“不关心的话,那就别管我啊!让我自生自灭就好了,反正我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废物!”

    爆发的同时,他已经哭了起来。蛇沼和光抬手努力地擦着泪水,但眼泪还是越流越多。直子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张餐巾纸,蛇沼和光流着眼泪接过了。

    直子:……麻烦,她现在可不想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

    对面也安静了一会。蛇沼和光说完那几句话后就没再继续,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边用已经湿透了的餐巾纸擦着脸一边哭。直子给服务生使了个眼神,他立刻把餐巾纸盒放在了蛇沼和光面前。蛇沼和光声音含糊地道了谢,又抽出一张纸开始擦停不下来的眼泪。

    在他的抽泣声里,安藤裕子说话了。

    “把电话给禅院小姐。”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漠。

    蛇沼和光头也不抬地把话筒又递给了直子。

    直子只能接过:“安藤女士?”

    “抱歉,让你见笑了,禅院小姐。一会会有人来接犬子,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起?”竟是完全没有搭理蛇沼和光的失态。

    直子:“当然。我这次来北海道也是有事想要请教阿伊努咒术连。”

    对面的少年哭得实在伤心,奈何直子并不是真的如外表那般的知心姐姐。在能实现自己目的的机会面前,她同样平静地忽视了蛇沼和光,把注意力放在了电话上。

    “好。那么,我还有事,通话就先到此为止。期待与你的见面,禅院小姐。”

    电话挂断了。

    直子把电话还给服务生,挥手让他离开了。

    她继续吃着吃了一半的早餐,等着蛇沼和光冷静下来。

    直子已经做好他一直哭到有人来接他们的准备,但他冷静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除了偶尔还会抽噎一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已经又响了起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直子姐。”昨晚回去的路上,在直子无奈地表示他的称呼太显眼后,一口一个神使大人的蛇沼和光这才改了称呼。

    “没关系,我能理解。”直子微笑着点头。

    蛇沼和光又用一张餐巾纸仔细地把脸擦干净。这下,只要不看他微红的眼眶,谁都看不出他曾哭过了。

    看他的样子,他不会经常哭吧?直子短暂地冒出了这个念头,但面上分毫不显。

    她说:“趁接我们的人来之前,把早餐吃完吧。这样有助于你恢复,蛇沼君。”

    蛇沼和光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低落。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头闷声吃了起来。

    直子则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街景。

    同样的季节里,北海道的阳光比起京都似乎更明朗些。带着北国的凉爽与开阔,随着她扭头争先恐后地涌入眼眶的光线让一晚没睡的她稍微有些不适。于是她虚化了视线,看似在看着窗外的景色,实际上已经思索起了刚才的电话。

    看似一个普通的电话,直子却从中嗅到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即使这时的她并不想思考太多,但“禅院的下代当主”多年来面对这类情况时的本能再次战胜了她疲惫的自我,让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始分析起了细节里透露出的信息。

    阿伊努咒术连与咒术总监部的往来极少,即使本州的咒术师家族在北海道同样发展了人手,也主要活跃在非咒术的领域。但北海道的术师团结与排外是出了名的,如禅院这样的家族能获得的情报也相当有限,由此可见一斑。

    直子在车上时自然尽可能地了解了相关信息,其中就包括了阿伊努咒术连的部落联盟制度。

    阿伊努咒术连与咒术总监部的成员构成相似而又不同。若说后者是以御三家为主导形成的世家与独立术师的集团,前者便是各阿伊努部落的互助联盟。内部更细致的区别直子暂时无法对比,但就表现出来的而言,最大的区别当然体现在组织的领导者上。

    咒术总监部不存在统领整个组织的“部长”这样的职位,毕竟能进入总监部决策层的世家少说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即使御三家在实质上有着最大的决策权,但明面上,各家都很难接受有一个具体的人凌驾于自己之上,更何况各家族间关系复杂,一旦存在这样的职位,就很容易发展成内部的党争,形成以三巨头各自为首的派系,届时的部长很可能要么出自御三家,要么便是傀儡,这并非总监部创立的初衷。

    所谓“自己人最了解自己人”,尽管派系之争永远不可能消失,但在预见到这样的前景后,总监部设立之初就没有设置部长,而是设置了各家族均有席位的决策层,通过民主会议的方式解决重大问题。根据家族对总监部的贡献不同,获得的席位数量也不同。当会议上的提案得到了一半及以上的通过率后,该提案便被视为通过,所有成员都必须承认并执行,此乃束缚——这对御三家来说既是特权也是制约,因为在直子此前提出那项协议前,仅御三家的席位数量就达到了决策层的一半。也就是说,只要三家同意,即使其他家族都反对,会议上的提案也会被通过。这也就不难理解,当禅院提出割让席位时,其他家族会为之心动。但这当然是理想情况,事实上,由于御三家内部的矛盾,三家都同意某项提案的时候简直少得可怜。

    人心是很复杂的。尽管正常人都明白团结力量大的道理,但在某些时候,“团结”并不意味着好事。直子很清楚,在多方面的因素影响下,总监部的其他家族其实并不希望御三家能够团结起来,这将导致御三家的彻底□□,并损害其他家族的利益。所以,在与加茂达成以婚约为连接的联盟后,她没有阻止甚至有意营造禅院与五条的部分隔阂,并在一定程度上放任了流言传播,让两家关系恶劣的印象深入人心(她不否认这其中也夹杂了她的一点私情)。

    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其中的最大不确定因素其实正是五条的继承人,五条悟本人。凭五条悟肆意妄为、率性行事的作风和他的特殊身份,只要他当众表现出对类似言论的不满或否认,直子的“洗脑包”恐怕都不至于如此成功。但让直子心情微妙的是,他似乎从未这么做过(某些特殊情况不包括在内)。

    暂且放下总监部这边的情况,阿伊努咒术连那边更加特殊一些。北海道地广人稀,阿依努部落分散各地,且多生活在山林中,如果不加强彼此的联系,因意外导致部落全灭后隔了许久才被发现已经是历史上的常事。随着经济发展与人口增加,咒灵在这片土地上出现得更加频繁,北海道也在本州的咒术总监部成立后不久顺应时代地成立了阿伊努咒术连。阿伊努咒术连由各部落派遣的代表、北海道的咒术家族与部分独立术师组成,负责传达本部落的意见,但最终决策权在“盟主”手中。

    盟主并不一定出身于哪个部落,甚至不一定是术师,但想要成为盟主,必须得到半数以上代表的支持。由于阿伊努部落间与对外的联系本就不强,从这一点来说,那些在北海道扎根已久的家族反而可能具有优势。咒术连的现任盟主安藤裕子便是证明。

    这些都是阿伊努咒术连公开的资料,也是直子能获取到的情报。除此之外的事她就不太清楚了,对阿伊努咒术连的内部生态更是一无所知。

    但通过那个电话,她至少可以了解到三件事:

    1.阿伊努咒术连、或者安藤家对北海道的掌控应当超出了单纯的咒术领域。她来北海道已经尽可能低调,昨天回酒店时为了不让人误解蛇沼和光身上的痕迹还特意给他做了点伪装,但安藤裕子在她到达北海道不到24h的时间里就注意到了她的到来,且很快就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她可是确认过当时周围没有与咒术界有关的可疑人士。

    2.安藤裕子对直子的了解可能比直子想的要多。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对咒术总监部的了解比直子想的要多。直子注意到她说过“意外她的到来”,也就是说,在她心中,此时的直子不应该会来北海道。原因有好几种,直子心里有可能的选项,但需要证实。只是得出来的这个结论让她也不免有些意外:排斥咒术总监部的阿伊努咒术连,其盟主对咒术总监部的态度似乎值得琢磨。

    3(貌似最不重要的一点).这位盟主女士的家庭内部矛盾严重,且内情复杂。

    第三点因为缺少更多情报,直子无法得出进一步结论。鉴于她还没能从中看出什么值得她花心思深入了解他人八卦的价值,所以她暂时把它放在了一边。

    就算想得再多,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唯一的目的是调查真相。直子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见到了盟主本人。

    “真像。”这是对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欢迎来到阿伊努咒术连。请坐,禅院小姐。”这是第二句。

    在他们坐车来到鵺昨晚看到的那处地方后,她和蛇沼和光就被出来迎接的人带到了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蛇沼和光显然很不情愿,但来迎接他们的那个被他叫做拉维克叔叔的二级术师依然在他的微弱反抗里把他一起带来了。中途,两人还用阿伊努语交谈了几句,通过煌彩的转播,直子知道了蛇沼和光说的分别是“我没事”“我没错,凭什么道歉?”“别说了,拉维克叔叔”。

    接着,在拉维克进入房间里通报过后,两人一起被迎进了房间——好吧,只有直子是迎,蛇沼和光完全是被拉维克趁机推进去的。

    房间内部不算大,但很敞亮。对着门的墙壁是一整面落地窗,落地窗前是长方形的书桌椅,两边的墙边摆满了关着的红木柜子,柜前是相对摆放的一对真皮沙发与位于沙发之间的深色地毯和木质茶几。门右边的墙上挂着几个双眼大睁、龇牙咧嘴的标本兽头,夜晚时想必视觉冲击力惊人;左边的墙上则是一张巨大的挂毯,上面以规矩的间隔绣着许多不重复的花纹图案,直子猜测那应该是阿伊努各部落的图腾。

    扎着丸子头的女人就坐在书桌后,在直子走进来时站了起来。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直子记得资料里写着她今年五十二),满头黑发里夹杂着几根银丝,一双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身高不是很高,但打扮干练、气质沉稳,即使脸上已生出细纹,也能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另外,与蛇沼和光带了一点奇特口音的日语相比,她的日语说得非常标准。

    她走到左侧的沙发边,对直子说了那两句话。直子也立刻回了礼,在她坐在左边那张沙发上后坐在了她对面。蛇沼和光站在门口僵立不动,安藤裕子只在坐下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了。

    见状,直子谨慎地斟酌了一下用词:“安藤女士,不如让蛇沼君也坐下?他昨天受了比较严重的伤,一直站着对恢复不利。”

    安藤裕子的表情毫无变化:“他需要长长记性,明白不自量力的下场。”

    好吧,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直子迅速放弃了继续劝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安藤裕子又说话了:“既然禅院小姐为他求情,那就过会再说。坐下吧,阿特鲁伊。”

    这是直子第五次听到这个名字。除了第三和第四次是拉维克叫的,其他三次都出自安藤裕子之口。这显然是蛇沼和光的阿伊努名,而且应该是更常用的那个名字,但他在对直子做自我介绍时完全没有提过,只说了和名。

    可蛇沼和光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了一边。

    安藤裕子冷笑了一声:“很好。阿特鲁伊,你真是被惯坏了。”

    端着托盘的女佣人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女佣把茶水和点心放在了茶几上,沉默地行礼后准备离开。

    “等等。”安藤裕子阻止了要关上门的女佣,抬手指了指门口,“把他带走。”

    女佣一声没吭,抬头看着蛇沼和光,做了个“请”的姿势。

    蛇沼和光很快地扭头看了她们一眼,直子看到了他的眼中隐约又闪起了水光,只好向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安慰笑容。

    少年愣了愣,抽了抽鼻子,没有说话,跟着女佣出了门。

    门关上了。

    门合上的那一刻,安藤裕子的表情忽的一松。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抬眼看向直子时,直子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疲色。

    “那孩子被人宠坏了,性子太倔,让你看了笑话。请见谅。”

    “没关系,我能理解。”这句话她也对蛇沼和光说过,但其实这两个她都不理解,也没兴趣知道。

    “谢谢。那就言归正传。”安藤裕子放下手,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

    “我听说了本州这几天发生的变动,加茂的下代当主在执行任务时去世了。我对此表示遗憾。”她的下一句话让直子的心脏短暂地抽搐了一下。

    直子面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原来阿伊努咒术连也知道了此事。”

    “因为与故人有关,我也稍微关注了一点。况且无论对哪方来说,失去一位特级术师都是巨大的损失。”安藤裕子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直子也礼貌性地将茶杯捧在了手里,但没有喝。安藤裕子也不在意,继续道:“所以,禅院小姐在这种时候来北海道,所为何事?”

    这是铺垫完了,要入正题了。比起总监部那些人的啰嗦,直子对她的这种直接反而更有好感:“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安藤女士。”

    安藤裕子示意她继续。

    “其实,我来北海道的目的也与这件事有关。”直子回忆了一下之前打好的腹稿,根据对面的人的性格调整着措辞,“我与绵君——就是您刚才说的加茂家的那位——是多年的好友。他在出事前曾和我说过,他准备之后有空时来北海道,调查他的一位长辈当年的死因。他的那位长辈对他很好,于我也有照拂,所以我特此前来,想帮他完成这件事,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那位长辈的名字是加茂诚。十年前,他来到北海道,并在向阿伊努咒术连取得了许可后去了一些部落,最后在雪山里死去……”直子本来还在介绍前因后果,却忽然发现对面的女人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她止住了话语,谨慎地问道:“安藤女士?”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加茂的那件事吗。”安藤裕子放下了茶杯,声音淡淡地说。

    直子:?

    “等等,您与诚叔叔……”她掩饰着自己的惊愕,维持着方才的礼貌态度,但心里已经因为对方那莫名熟稔的语气起了波澜。

    “看来你不知道。我与加茂在大学时期是同一个社团的同届同学,也算是不错的朋友。他当初来阿伊努咒术连想要获得的那些部落的通行许可,是我帮他拿到的。”不知道是不是直子的错觉,她竟从安藤裕子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怀念。

    听到她的话,直子在惊讶之余,也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怪不得加茂诚能从排外的阿伊努咒术连这里得到他们的许可,原来是在里面有熟人啊!

    安藤裕子简单解释过后就不再提那些往事了。她说:“你的来意我知道了。不过,你说的‘绵君’对加茂的死因有什么疑问?当初发现他的尸体的是蛇沼部落(霍约托克坦)的人,他们第一时间向我报告了这件事,我也派人进行了调查。他是因为迷路和体力不支死的。”

    “如果他当初听炎重部落(怒伊克坦)的建议,让他们的人送他去蛇沼部落,他也不会死。”她又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微妙的无奈。

    直子听着她的话,脑中已经将话中的信息与之前看过的报告对上了号。

    加茂诚死在结束了对炎重部落的拜访、前往蛇沼部落的路上,发现他的也是蛇沼部落的人。所以其他地方无所谓,这两处她是一定要去的。

    正因如此,在听到了蛇沼和光的姓氏的那一刻,直子就对他有了图谋。说是利用也无妨,她本打算在取得他的信任后先和阿伊努咒术连搭上线,再寻机提出想去蛇沼部落拜访。

    直子本已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谁知事情居然如此凑巧,不仅是蛇沼和光因为煌彩给她戴上了奇怪的滤镜,现在就连阿伊努咒术连的盟主也与这件事有关。

    看安藤裕子的模样,她显然认为这件事已经翻篇。的确,阿伊努咒术连已经对此作出了调查报告,时间也过了十年,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了。

    “……真的没有任何异常吗?一点值得怀疑的也没有?”尽管如此,直子还是在犹豫过后问道。

    安藤裕子:“……”

    她沉默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直子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非要说的话,有。”

    直子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那一年的冬天,我的长子和丈夫先后去世了。”安藤裕子说,“每个阿依努部落都有庇护部落的灵场,一旦有陌生咒力进入结界内,布下灵场的祭司就能感应到,所以外来的人在进入部落前需要得到特殊的通行许可。”

    “但在那年冬天,有人在没有触发灵场的情况下独自进入了蛇沼部落,偷走了部落里的东西。对方离开时,我的长子发现了异常的痕迹,和我的丈夫在追逐对方的过程中死亡——我当时在咒术连,这些是部落里的祭司告诉我的。”

    直子:“您的意思是……”

    但安藤裕子否定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可能。”

    “为什么?”

    “调查的人确实怀疑过他。”安藤裕子摇了摇头,“但可能性太低了。”

    “加茂是二级术师,我的长子是准一级,丈夫是一级。另外,他的术式效果是调节自身细胞的分裂速度,不具备攻击的能力。凭他的能力和对环境的了解,他不可能凭自己杀了阿特鲁伊,再重伤勒库辛。阿特鲁伊的致命伤是心脏的刀伤,一击毙命,加茂没有那个本事。”

    直子还没来得及对“杀了阿特鲁伊”这个在她听来有点诡异的说法表示疑问,安藤裕子就继续说道:“而且,我不认为加茂会做出这种事。”

    直子:“您很信任诚叔叔呢。”

    这下不是直子的错觉,安藤裕子的嘴角上扬了一下:“嗯。加茂虽然性格奇怪,但人品还是可信的。”

    直子对她这句评价的前半句表示高度认同。

    她思忖了一会,说:“我明白了……我并非是在质疑您。不过,我还是想要去实地调查一次,了解更多内情。”

    “可以。我会向他们告知这件事,你今天就可以过去。”安藤裕子答应得很爽快——超出了直子预料的爽快。

    “刚好,因为这次和之前的一些事,我打算把那孩子先送回部落,让他再跟他们的祭司修行几年。”安藤裕子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直子知道她说的是蛇沼和光。她回想着那个看起来秀气乖巧的少年,实在没看出哪里不像话。但不知内情的她没有发表任何言论,而是点了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谢谢您的理解,安藤女士。”

    安藤裕子似乎愣了一秒,但很快就低头端起了那杯没喝完的茶,也点头回应了她:“嗯。”

    达成了自己的阶段性目的的直子没有在意,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了。

    只留下安藤裕子独自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完了那杯茶水。

    “……真像。”以及一句意味不明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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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居古潭——Kamuy-Kotan,位于北海道岛的中心区域旭川市,在阿伊努语里的意思是“神之聚落”。

    其作为阿伊努一族的圣域已有千年之久,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阿伊努族人口的日渐减少,这片土地也越发冷清。不过,自旭川政府开始大力发展旅游业开始,以当地的阿伊努文化和四时美景为特色、作为“旭川八景”之一的神居古潭也迎来了不少观光客,算是旭川的旅游必去打卡地。

    但在普通人的认知之外,在其后绵延的大雪山连峰中,还有另一个“神居古潭”。这是阿伊努人真正的圣地,却也是他们的禁地(原因未知)。

    一直以来守护着此处的便是霍约托克坦,即阿伊努语中的“蛇沼部落”——受到了山之蛇神(霍约卡穆伊)与山中沼泽(神居古潭)庇佑的聚落。

    在路上,直子从同行的蛇沼和光和拉维克那里得到了以上信息。比起闷闷不乐的蛇沼和光,蓄着阿伊努男人的特色大胡子的拉维克就热情得多,说起部落时也是满脸自豪。作为北海道各阿伊努部落里规模名列前茅的大部落的成员,他显然对自己的部落有着很强的荣誉感与归属感。

    不过直子不关心这些,所以她表面维持着温和的态度,礼貌地应和着他,心里则在想着等到了目的地后的行动。

    说实话,直子没想到自己这次的行程会如此顺利。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她已经做好了在北海道待上一段时间的准备,可现在,到达北海道还不足24小时,她的预计行程就已经完成了一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们上午十点坐阿伊努咒术连的车从札幌出发,到达旭川时接近正午。听了拉维克的建议,直子换下了自己那身不便在山林活动的二尺袖,改之以阿伊努女子常穿的绣着部落图腾的深蓝色及踝长袍——说是及踝长袍,因为她的身高缘故,最长的那套穿在她身上也才过膝两寸。于是他们又停留了一段时间,等待裁缝将棉布拼接在衣摆下,给她临时改造了一身适合她的装束。

    在等待的过程中,听着裁缝对她的外表的连声赞叹,直子也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应付。等他们终于能够进山时已近下午三点,直子跟在蛇沼和光和拉维克身后走过吊桥、步行了一段长长的公路后转入了小道,接着越走越偏、越走越深。

    森林里的树木生长得非常茂盛,但除了偶尔的动物声音和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外安静得出奇。随着他们的深入,直子隐约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要让她来形容的话,她感觉自己正行走在坟场之中。

    她边走边思考着这种来由不明的感受,直到她前方的两人逐渐放缓了步速,从显然是人为开辟的小路尽头走了出去。

    ——一片开阔的视野展现在了直子面前。

    直子没有去过其他的阿伊努部落,但她依然要说,这大概是一处典型的阿伊努部落。

    被树木和树篱环拥的村庄坐落在山中平地间,由此构成避免野兽误入村中的第一道防御。由石狩川分流而出的溪流一路蜿蜒地自视线尽头的山间流下,夕阳为起伏的山景镀上金边,金黛辉耀。村庄的入口处,“目”字形的高大木梁高耸,最上方那道纯黑的木梁上绘满了奇特的彩色花纹。它看起来与神社的朱红鸟居有点相似——直子指的是它给她的感觉,她知道,只要走过这道“门”,之后便是被结界笼罩的另一处净土。

    “门”两边和后方的村庄里还能看到高高竖立的深色方木,上面同样绘着类似的花纹。得益于术师的视力,直子看见柱子的顶端和柱身上都有一些白色的兽骨。她认出来了,那是蛇骨。

    一位身材消瘦的老人就站在门口包裹着蛇皮、缠绕着长长蛇骨的高柱下,静静地看着他们到来。

    随着他们的走近,直子听见了老人的声音。老人的音量不大,声音却奇妙地与穿林之风融合在一起,悠然缥缈,宛若从群山深处流入人世的远古之音。

    “初次见面,我(艾奥纳)已然恭候您多时——欢迎您来到蛇沼部落,尊敬的客人(人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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