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晓呆呆望着一成不变的帐顶。

    早该想到的,这样一个嘴里没有实话的人,怎可能给出允诺就有心去遵守呢?

    幔帐外照出熹微天光,人影绰绰。随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门关。

    裴昱像极了痛快完就轻飘飘走人的嫖客,甚至从头到尾体体面面,连衣襟都没甚褶皱,旁人断不会猜到他曾做过什么。

    起身梳洗时,靳晓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怔住,长久地出神。

    ——发丝散乱,泪痕未干,眼下浅浅的青。

    “怎么会这样?”

    靳晓喃喃自问。

    明明对他死心,打定主意要离开他,为何还会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惊讶乃至伤心?

    按理说,他再怎么过分,她都应该熟视无睹,好好扮演乖巧听话的玩物就是了,玩物嘛,就应该蜷缩在主人脚边,温顺地任他施为,哪里有思想,哪里有感情?

    下一瞬木梳滑落,靳晓的手僵在空中,她愕然发现,方才竟是想给自己一巴掌。

    不是的,不应该这样。

    该挨上这一巴掌的是裴昱,不是她。

    为什么要因为那样一个男人而伤害自己?为什么要因为他而自我怀疑?

    靳晓鼻翼发酸,懊恼地伏上镜台,却咬着唇不想再为那人掉哪怕一滴眼泪。手心紧紧握住一支衔花钗,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转移痛苦,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真正离开栖云馆是在一个寻常日子,也没有像逃离倚红楼那般反复观察和演练。

    靳晓知道,栖云馆所有家仆都是裴昱的眼线,哪怕他们本身性子并不坏,哪怕他们很好打交道,能和她同桌吃饭,一起玩笑,但涉及这种底线问题,他们的反应不会慢。

    因此这一日,靳晓如往常一样,午饭后绕着园内散步,期间还同侍女打趣说肚子里宝宝饭量真大,害得她多吃了一碗米饭。

    这侍女患有哑疾,听了后抿唇笑笑,两手在空中比划:“少夫人胃口好,我们也高兴。”

    这些时日靳晓已能看懂简单的手语,听她这样讲,眼神黯了黯,又很快恢复濯濯清明,“松儿,你看见我的帕子了吗?绣着葡萄的。”

    哑婢一愣,本能地转身去寻,后脑却骤然一痛,身子软软倒下。

    靳晓眼疾手快托住对方,小心而镇定地扶她靠坐背风处,期间没有发出一声异响。

    “抱歉松儿。”没想到穴位击得这么准,力道也控制得特别好,靳晓惊讶地搓搓手,探身上前打算把两人的衣服对调一下。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足音!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

    靳晓惊诧后,心跳得飞快,手也跟着抖了两下。她佯装未闻,推推哑婢的肩,关切地问:“松儿,你还好吗?我帮你叫大夫。”

    不知这样是否能蒙混过关,靳晓深吸一口?气,边回头边在脑海中快速思?索对策。

    来人竟是何管事。

    每天这个点何管事照例都在盘账啊,怎会出现在此?

    “何管事,你来得正好,松儿忽然昏过去……”靳晓面上焦急不全是演的,后背也早已涔出紧张的冷汗。

    “少夫人请跟老奴来!”何管事打断道,像是早有所料。

    靳晓一惊,心口跳得更厉害,一时无话。

    跟在后面走了半晌,靳晓讶异地发现何管事将她直接带到了后门,而且此处竟无人值守!

    “何管事这是什么意思?”

    靳晓后退两步,狐疑张望,看起来毫无安全感。

    上一回从清潭苑后门走,可是被裴昱当场抓获的。

    而何管事是裴家忠实的拥趸,谁知道今天这一出反常举动是不是授命于裴昱,前来测试她是否乖顺呢!

    “时间紧迫,老奴就长话短说了。”何管事从草丛里拣出一顶幂篱递过来,一脸严肃,“您说得很对,二公子前程似锦,不应困于儿女私情,这段时间二公子的偏执愈来愈严重,老奴看在眼里,同样,老奴也知道您的痛苦。少夫人,不,靳娘子,老奴托大,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您和二公子分开,可能对你们二人都好。”

    靳晓心头五味杂陈,又突然忆起何管事也曾帮她在裴昱面前打过掩护。

    “……多谢您。”机会也许只有这么一次,错过的话反而会被看得更严,靳晓不愿耽搁,投去一个保重的眼神后转身便走。

    出了后门是一条人烟稀少的长巷,靳晓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

    裙摆在冬日的冷风里猎猎作响,来不及后悔没披件氅衣,靳晓眼眶已经激动得隐隐生热,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力气,好似可以一直跑一直跑,直至跑出中都。

    中都秋冬干燥少雨,前阵子下的雪也没存住,花草树木光秃秃,偶尔才能从大户人家院子里瞥见一抹出墙的亮色。

    鬼使神差的,靳晓骤然顿住脚步,久久驻足在那一簇腊梅花枝下。

    点点金黄被风吹得直点头,飘啊飘的,轻轻落在小娘子额上,再顺着她仰头姿势,温柔地滑至鼻尖。

    ——隔着幂篱薄纱都能闻到浓郁花香。

    倏然一抹笑意自眼底晕开,挂上靳晓的眉梢。

    姹紫嫣红开遍时的锦簇她错过了,所幸,还余一隅。

    没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街巷间车马骈阗,熙来攘往。

    “借过借过——”

    “当心脚下!”

    货郎推着小车边呼喊边靠近,靳晓连忙压低幂篱,整个人都快贴上墙壁。

    也许是赶路太过心急,货郎身上挂着的展示小物丁零当啷乱响一气,其实都是些家中常见的用品,可靳晓却不嫌无趣,不嫌吵闹,入迷似的睁大眼看,竖起耳听。

    被软禁了那么久,成天对着四四方方一片天空,现在的靳晓如同一个新生婴孩,对这个陌生而熟悉的世间充满好奇,心里也填满欢欣。

    只是,找个容身之所才是要紧。

    适才何管事塞过来几张交子,而靳晓身上也时常揣着较为轻便的金银细软,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交子还是先不用。

    靳晓快步追上货郎,朝他打听城中最繁华的市集何在,听起来挺远,又想起坐马车出门路程也不近,便谨慎地又找了两个路人打听,所得结果一模一样,这才往市集去。

    现在最缺的是身份文牒,要想弄到手还须费点功夫。

    今日应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竟遇上两拨人成亲,车架华丽富贵,可见双方身份不凡,车架后紧跟几队人马,送嫁的迎亲的,几乎逶迤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当心娶错新妇呀!”

    “哈哈哈今天这么挤说不定真会弄错呢!”

    鼓乐喧天,喜气洋洋,没有人嫌车架碍事,而是笑着祝福或打趣。成婚的人家也极为热情,丫鬟们个个手挎竹篮,沿街散发喜糖。

    靳晓被一个高壮男子撞到,抬头看原是一位父亲把儿子举到肩上看热闹。

    男子的妻子注意到此,满脸歉意,拎着儿子耳朵说:“向姨姨道歉!”又训丈夫:“你这样挡着,让后面人看什么,看这混小子的屁股吗?!”

    小孩子颇为淘气,乖乖道歉后把刚刚抢到的饴糖擩到靳晓手里,还不忘做个鬼脸,惹得他阿娘又是一个爆栗。

    靳晓在众人的哄笑声里恍惚不已,双手抚上小腹。

    差点忘了,她也是有孩子的人。

    不该挤在人堆里的。

    既堵在这里走不出,靳晓就近寻了间茶肆坐下。

    茶肆里也人满为患,都是同她一个心思的,茶博士忙得团团转,问到靳晓时,却发觉这位客人盯着外面出神。

    “这位娘子,您喝什么茶?”

    茶博士一连问了三声,靳晓才失魂般开口:“你,你看着办。”

    茶博士有点讶异,顺着客人视线遥望。

    斜对过铺子门口立着个俊朗青年,一身华服,乌眉淡目。

    阶下跑来一个身披鹤氅的女子,高高举起自己手里的饴糖,摊开手心给男子看,男子含笑朝她点点头。女子又说了什么,男子欣然接过她手里的饴糖,剥开吃了。想来极甜,甜得他又笑了下。

    靳晓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是裴昱吗?

    应该是的罢,枕边人怎会认不出。

    可是,他不是不爱凑热闹么?

    不是不喜欢黏糊糊的饴糖么?

    为何,为何会……

    靳晓直直望着,反以为身在梦中,脑内嗡鸣不断,交叉着响起他一声声唤的“娘子”。

    那样的笑她时常见到,也早就发现其中区别,裴昱待人和善,笑意大多淡淡,可朝她笑时,是极尽温柔的,她便信了他对她存着情意。

    原来,这笑不是独一份。

    尔后见那女子踏上台阶,与裴昱并肩而立。在裂石流云的唢呐锣鼓声中,饶是刻意忽视,靳晓仍旧被那女子的笑靥吸引了去,旋即惊愕地发现对方柳眉杏眼,生得与她极像!

    靳晓心头震了震,像是坐凳发烫一样倏地站起,把端茶人吓了一跳,杯盏在托盘中晃了又晃,咣当咣当响个不停,最终还是没能挽救,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一如靳晓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碎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位娘子便是傅筠吧。

    他宝贝得要命的婚书上写着的名字,原来真有这人,原来傅娘子还在世。

    怪道欢好时总爱抚摸她的眼,怪道只肯唤她娘子而非其他爱称,怪道入了京便有一多半的时间不在她身边,怪道有那件粘上脂粉味的衣裳……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再一抬眼,从东边大步走来一位武将模样的男子,身后跟着十数个兵丁,想来是个地位高崇之人,连裴昱都朝他见礼,周围百姓更是自动让出空。

    而傅娘子也跟着问好,随后笑意盈盈与之攀谈,看起来早就相识,极为熟络。

    靳晓像是忘了眨眼,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应该要怒不可遏吧?

    口口声声说只有她这一个妻子,实际上却在陪伴另一人,甚至那人还和她长得很像。换了谁,谁不会生气呢?

    可是靳晓如同被死死钉在原地,浑身僵硬。

    那三人相谈甚欢的光景被放大了十数倍,在她眼前重复上演,无声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所以,裴昱只带大哥来见她,是因为她好糊弄,还是给他心智低幼的大哥找个乐子?

    他其他的亲人和朋友,她不配相见,是吗?

    所以,裴昱将她关在一个又一个别院,不合时宜地发.情,不由分说地要她,其实不是爱与占有,仅仅因为她是比玩物还要玩物的存在。他不会对他的夫人这样做,因为人家是名门贵女,是他放在心尖上不忍亵渎的人,是吗?

    茶博士还站在一边,双手抱胸气鼓鼓瞄着,靳晓恍惚地拿出一支金钗做抵,口中不断说着:“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太过愚钝。”

    外面笙歌鼎沸,像是满街狂欢,茶博士没听清,摇着头走了。

    靳晓展开手心,失神地凝视那颗饴糖,过了好半天才眨了眨眼,随着眼眶发酸,心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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