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有些雾蒙蒙的,冬日的晨风钻进骨子里,阴冷得叫人有些难受。

    因着要入宫,昨晚府里特意送了几件衣裳来,青杏越过那些明艳的款式,挑了件素雅些的垂花广袖裙,早早地便候在马车旁。

    据门口守着的小厮说,今日是朝里的休沐日,她便想着快些将事情处理好,这样他还能多休息一下,养一养伤口。

    看到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往这边走时,王府附近的钟楼恰好鸣了声。

    是辰时了,她想,他守时守得倒是严谨。

    离得近了,她看到沈行钧换下了那常穿的玄色朝服,改了身靛蓝色银鹤纹长袍,外披一件月白色竹叶纹大氅,依旧是那副威仪迫人的气度,却又添了几分清冷之意。

    “见过殿下。”她垂眸行了礼。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既到得早,怎不去马车上等?”

    没有和他扯那些尊卑规矩,青杏真诚答道:“不太敢,今日天寒,剑放在脖子上应该特别凉。”

    沈行钧闻言脚步微微一滞,“……上来。”

    马车里照旧燃着雪中春信,厚厚的绸帘将寒风尽数挡了去,暖和得紧,她跟着上来,趁着暖意使劲呼了几口气,颇为夸张地搓搓自己冻得有点僵的小手。

    感受到沈行钧注视着自己,她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有点冷。”

    他没说什么。

    她悄悄松了口气,她没指望沈行钧哄她或是安慰她,当然那也绝对是白日见鬼的事情,只要他不凶人训人,就已经很好了。

    马车只行了一刻钟,便缓缓停下。

    她低着头跟在沈行钧身后,进了一道朱门,目光只守着脚下那一亩三分地,饶是如此,感受到无数宫女宦官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她还是生出了些不自在。

    虽是第一次进宫,她却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想快些完事,好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去。

    可皇宫当真是好大,固然感觉马车已经在宫里行驶了许久才停下,应当离陛下很近了,她还是走得有一些累。

    “呀……”

    撞上一个坚实的后背,她惊呼出声,才发觉沈行钧突然停下了。

    “过来。”

    她依言走到他身侧。

    “抬起头走路。”沈行钧淡淡开口,“这皇宫没有人能为难本王带来的人。”

    她低声应着“是”,心中却腹诽起来。

    这皇宫的主人明明是皇帝,他这样说,未免也太狂了些。

    她若是将传闻中那承乾殿上顶顶好看的琉璃瓦片拆下来几片,他指定能把她也一道拆了给皇帝谢罪。

    纵然心里这么想着,她眼下还是不敢不听他的,微微红着小脸将头仰了起来。

    雕着上古花纹的白玉阶之上,是一座巍峨的大殿,条条金龙盘旋在深红的殿柱上,与檐角振翅的灵凤遥相呼应,日光倾泻而下,连带着每一片琉璃瓦都散发出夺目的金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站成一排的宫卫个个手持长枪,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都是排演好的,与那些宫女宦官不同,他们没有一个人侧目看她,气氛肃穆得紧。

    可沈行钧却没有进去,只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书房模样的屋子。

    进屋便能闻见浅浅的墨香,各样书籍摆得齐整,明黄色绣龙绸帘之后,坐着个执笔批注的少年,见他来了,少年慌忙站了起来。

    “宣王兄。”

    她这才想起来,宣王是先皇钦定的世袭爵位,也难怪小皇帝这么唤他。

    “这些东西,陛下怎得在看。”沈行钧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径直上前拿起了正御批着的折子,“臣不是说过了,要臣先过上一遍,再呈给陛下么?”

    小皇帝吓得手一抖:“这……朕、朕也不知道这些宣王兄还未过目,下面人呈上来,朕便看了……”

    “是谁给陛下的?”

    他声音阴沉得可怖,屋内人瞬间便哗啦啦跪了一地。

    青杏独自待在下面,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得垂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安静片刻,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沈行钧面前,颤声道:“是……是奴才给陛下的,求殿下……求殿下饶命……”

    “杀。”

    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围上来,将那宦官拖了下去,宦官口中声声“饶命”唤得凄惨,皇帝着急想拦,匆匆开口:“宣王兄,是朕吩咐他们……”

    “下面人不懂事罢了。”沈行钧冷声打断他,话中意味不明,“陛下怎会不懂事呢?”

    皇帝身形一晃,一下子软在了龙椅上,虽是寒冬腊月,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是……都是他们的错。”

    沈行钧尽数看在眼里,眸中隐隐有讥讽之意。

    他话锋一转:“青杏,过来。”

    青杏本在极远的地方努力扮演着一块安静的木头,听见他叫自己名字,心下骤然一紧。

    她不想去,总感觉那边没一个好惹的。

    明明他直接开口和皇帝提,自己点点头附议就可以了,她又不像高门大户里的闺秀,正经学过礼仪规矩,万一不小心惹恼了皇帝岂不是脑袋都没了。

    殿内诡异地安静了须臾,她没再听见别的话,只得认命般地挪过去拜了下去:“民女拜见陛下。”

    皇帝很快掩饰住了方才慌乱的心绪,抬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原来这便是当年皇叔为你定下的女子,当真是温婉端庄,与你甚是相配。”

    ……从哪里看出来温婉端庄的!

    她想了想,约摸着也不过是寒暄用的套话,遂温声答道:“谢陛下赞誉,民女愧不敢当。”

    “哪里,朕看你与宣王兄琴瑟和鸣在即,心中也是高兴得很。”

    她听得懵,硬着头皮规矩道:“民女愚钝,是……是殿下抬爱了。”

    她真的有理由怀疑陛下误会了什么,但瞧见皇帝对她笑得和善,她也稍稍放松了些。

    皇帝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聊着,翻来覆去也都是那些客套话,她偷偷侧目去看沈行钧,却见他持着一封奏折,眉头皱得极深,丝毫没有管她这边的意思。

    她学的官话有限,眼看着就应付不过来了,终是寻了个空档开口道:“陛下……民女有一事相求。”

    “无妨,你说说看。”

    青杏斟酌了下字句:“民女幼年承先宣王殿下的恩,得以保全性命至今,万不敢再奢求什么,况且殿下与民女并无感情,此前未提是因尚在孝期,违背先王遗愿恐伤了他的心,眼下婚期将至,民女恳求陛下收回旨意,让民女与殿下各自为安。”

    她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孰料皇帝瞬间就变了脸色,扬声斥道:“放肆!”

    她吓了一跳,连忙跪下了。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何况朕还下过旨,就算要收,也是宣王兄与朕来提,哪里有你开口的份,你这是想公然退我朝摄政王的婚?”

    她拼命摇摇头,怕得发抖:“民女绝对没有冒犯殿下的意思,求陛下恕罪……”

    沈行钧在一旁,缓缓搁下了那封奏折,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不咸不淡地开了口:“小孩子不懂规矩,陛下何必那么大反应。”

    言罢,他眸中不着痕迹地划过一丝不屑。

    小皇帝借此机会维护他这摄政王的权威,巴结之心昭然若揭,孰知落在人眼里不过落个幼稚二字。

    被这话一堵,皇帝明显噎了一下:“……是朕多嘴了,府中之人,还是宣王兄管教来得合适。”

    青杏默默起身,没太听出来他们话中百转千回的官场心思,只偷偷扯了下自己裙上的刺绣,心中愤愤——

    你才是小孩子!

    等了半天你都不开口提,害得我被骂,在家被你凶,出门还要被别人数落。

    她兀自腹诽了好一阵,抬眼方撞上沈行钧若有所思的眼神。

    ……是刚刚表情没控制好,被发现了吗?

    “难得一见,妹妹的确是漂亮得很。”

    一道略显骄纵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生生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青杏有些惊讶地循声望去,恰见一女子着一身孔雀蓝凤裙盈盈而来,那满头珠翠只一眼便知身份不凡。

    皇帝朝那边看了过去,语调平淡:“皇后来了。”

    她更惊讶了。

    她约摸着面前的皇帝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本以为皇后会更小一些,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同沈行钧年岁相仿,举手投足间皆是后宫之主的气度。

    “见过陛下。”被唤作皇后的女子依礼问了晨安,目光又在她身上顿了顿,“陛下与殿下许久未曾叙旧了,臣妾不便打扰,不若臣妾带妹妹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皇宫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她,她本就怕生了些,如今被人齐刷刷地看着,小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太明白状况,这位皇后娘娘进来后还没说什么,就开口说要带她转转,好像就是冲着她来得一般。

    连她都听出来了,她自然觉得不可能瞒过沈行钧这样的老江湖,于是乖乖闭了嘴,等着沈行钧拒绝。

    然而沈行钧却微微颔首:“去吧。”

    青杏:“……”

    搞什么啊!

    咱们不是来退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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