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青杏在银朱的催促下,即便不情不愿,却也还是简单收拾下出了门,到帝京最繁华的东街上置办些嫁妆。

    “小姐,这嫁妆也算女儿家的脸面,多少也要置一些的。”银朱拉着她四处逛逛,不时拿起点东西递到随行的嬷嬷丫鬟手里,“小姐看,这柄祥云纹玉如意多漂亮呀。”

    “嗯。”她兴致缺缺地点点头,“好看。”

    “小姐,听说殿下那边聘礼下得极为丰厚,您就添一些自己喜欢的首饰衣物之类的就可以了。”银朱宽慰着,又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您一向喜欢逛这些的。”

    青杏小手拂过一对赤金凤钗,小声道:“……没事的,只是突然觉得,哪有自己给自己准备嫁妆的。”

    银朱默了默,方道:“殿下其实是想让奴婢问问小姐,小姐的爹娘……如果想的话,殿下是能寻到他们参加婚礼的。”

    “不用了。”她敛了敛情绪,走出了店门,“我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方才所言,只是忽然想沈伯伯了。”

    “小姐不想,就不寻他们。”银朱跟着道,“欺负小姐,本来也不算什么好人。”

    青杏微微颔首,瞧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东街,疑道,“丞相府那边,不是想把那位陆姐姐嫁进来吗?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选嫁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吧。”

    “丞相先前以为呀,殿下揣两份皇旨出来,是请着了,就安心出京办事了。”银朱捂着嘴偷笑道,“再说了,现在全帝京都知道这喜事,他们还能把陆明浔打扮好直接送过来不成?不丢死人了。”

    青杏小声地“哦”了一声。

    “小姐放心,”银朱忽然一副狗腿模样,“咱们殿下英明神武,就算他们想法子闹事,肯定也不会让您受欺负的。”

    “……你收他钱了?”

    “那确实,奴婢的俸银都是殿下给的。”

    “……”

    她觉得好像忽然被噎了一下。

    见她心情仍是不免有些低落,银朱也不再接着说这事了,拉住她的手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小姐快来,绮绣坊又有新的成衣在卖了。”

    “我已经有很多衣……”青杏被她推攘着进店,看到眼前琳琅满目的精致衣裙,不由得生生止住了话头,“天呐,好漂亮呀。”

    “这位小姐好眼光!”

    掌柜的是个约摸三十余岁的姐姐,一见她们来了,登时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不由分说就将青杏往里带。

    “咱们绮绣坊可是帝京数百年的老店了,从用的绣线、布料到绣娘的手艺,那都是顶顶好的,帝京哪家贵女身上没穿过咱绮绣坊的衣服呢?”

    说着说着,她熟练地拿起一件月白色的花鸟纹袄裙在青杏身上比了比,那袄裙只一眼看过去便知用料不凡,衣领边和袖口的绒毛干净又顺滑,触感极为温暖舒适。

    “这件袄裙,与小姐可真是相配。”掌柜继续道,“小姐喜欢的话,不妨试上一试,若要选布料定做的话,咱绮绣坊的绣娘最近都不在,可得等上一会了,可这成衣,合适的话可就能直接拿走啦。”

    “绣娘都不在?”

    “是呀。”掌柜笑着应道,“咱帝京有喜事,摄政王府不日大婚,急着给新王妃绣嫁衣,把绣娘全都搬空啦,这到时候,我可一定得去沾沾喜气,看看新王妃是何等花容月貌,让摄政王这般宠爱。”

    青杏听着,白嫩的小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急忙低下头接过那件袄裙,匆匆往里跑,满脸的逃难模样。

    “我...我去试一下。”

    她的身量与寻常女子大致相仿,袄裙的尺寸倒是合适,从里面走出来时,感受到绮绣坊众人直直盯着的眼光,不免有些害羞地低头摸了摸衣袖上的绒毛。

    掌柜第一个笑呵呵地开口:“哎呀,素雅又有气质,小姐穿上真是太好看了!”

    “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这个季节还是亮一些的颜色比较好。”银朱若有所思道,又选了一套粉色的递给她,“小姐试试这个。”

    “好。”

    哪有女子不喜欢试些漂亮衣裳,被银朱带着,她情绪也渐渐好转起来,故而也没有细看便连忙接过来,可她一阵手忙脚乱穿上后,却连她自己也微微惊了。

    嫩粉色溜金雁纹对襟袄,领衬两段暖融融的白绒,顺着金线绣成的雁尾抚下去,便能触到那条织金妆花褶裙精致的绣工。她本就生的娇俏可爱,如今这嫩粉的布料饰于身上,倒是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眸澈若湖,叫人完全挪不开视线。

    银朱与那掌柜亦是看得有些呆了,良久也没有说什么话,反倒让青杏小声开口催促她们:“……好看吗?”

    “好看。”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青杏心中一惊,急急转过身去,恰对上沈行钧那一双沉静如潭的眸子。

    他怎么会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瞬间,她的脸莫名有些烫,身上试的衣裳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恨不得立即找个缝钻进去。

    银朱也吓了一跳,口中的“殿”字刚刚唤出口,便被沈行钧挥手制止了,只得匆匆行了个礼朝门口挪了过去。

    “哎呀,这位客官当真是好眼光!”

    掌柜平日里见的只是少川或是府上的嬷嬷,却是从未见过他,眼下见到眼前这高大俊朗的男子,上下打量的目光倒是毫不顾忌。

    “您跟这位小姐是……”

    沈行钧淡淡答道:“夫妻。”

    青杏登时别过头去,没忍住狠狠地咳了几下。

    “原来是夫人啊,这可难怪了,一看您二位就甚是相配。”掌柜夸张地奉承了几句,赶忙将人往青杏面前带,“您瞧瞧,夫人穿我们这雁纹对襟袄,漂亮得紧呢,全帝京都数一数二的!还有方才那件白的……”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个钱袋子一般,迅速取了个算盘过来。

    “现在年关将至,绮绣坊也在酬宾呢,只要二百两银子,但夫人身上这件可就比较特别了,全部都是用上好的金线织成的,给您算五百两银子就成了!”

    “嗯。”沈行钧截了话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喜欢哪个?”

    相比沈行钧的面不改色,青杏却是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怎么会有这么贵的衣裳啊!怎么不去抢呢!

    她若是早知道,绝对不可能踏进这家店一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通红着小脸站在那里,有些无措,沈行钧却负手立得笔挺,仿佛接下来花得不是他的银子一般。

    “……喜欢那件月白袄裙。”

    没办法,她挑了个便宜的说。

    孰料沈行钧动也未动:“喜欢哪个?”

    “啊?”青杏讷讷地抬头,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方才那个,月白色的呀。”

    沈行钧静静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湖的天真眸子,许多年过去,还是一样的干净,一样的让人难以忘怀。

    只不过,看着虽活泼,却总是多了几分挥不散的怯意,还尤其怕生。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还当那人将她养得多好,她幼年不幸,性子怯弱自卑些倒也正常,可到底跟了那人七八年的时间,如今还是连开口表达自己的喜好都不敢,吃食也是,衣裳也是,还不如干脆直接给他来养,他绝对养不成这个样子。

    蓦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时,沈行钧也不免被自己荒谬到了。

    他收回神思,淡淡道:“真的?”

    他本意没有什么,只是的确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喜欢那件嫩粉色的雁纹袄,想让她说出来罢了,可这向来低沉的声线落在她耳朵里,却仿佛带上了些威胁的味道。

    青杏紧张地攥紧小手,悄悄抬起眼去看他。

    她确实喜欢这粉袄,却也实打实的觉得很贵,可眼前人似乎没有什么退让的意思,对于这明显僵了的气氛亦没什么反应。

    憋了半晌,她终是小声开了口:“其实方才那件我没有什么感觉,我更喜欢...我身上这个,真的很漂亮,就是价格实在有点高了...”

    “帮她包起来。”她看到沈行钧似乎极轻地对她点了点头,又跟掌柜吩咐着,“再选几匹适合她的布料,绣娘回来了,做几件衣裳换着穿。”

    “好嘞客官!”

    见着有大客户,掌柜一下子变得喜气盈盈的,忙不迭地叫人收银子,又叫人急急去里头搬那些最好的布料,生怕怠慢了他们。

    沈行钧朝掌柜递出个银钱折子,又负手慢慢走到她跟前。

    “我此番只是路过,还有公务在身,你自己想去哪,再让银朱陪你逛逛便是。”

    似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沈行钧站在她面前,难得的没有以本王自称。

    “记住,今后喜欢什么,便说出来,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既与你成亲,我便是你的夫君,你同我要什么,我都应当给你,收起你那些莫须有的负罪感。”

    青杏听着听着,眼眶一下子便红了,紧紧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我知道了。”

    她用极轻地声音应着。

    “好。”

    沈行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转身离去,朝府衙的方向去了。

    看着那个挺拔的玄色背影,青杏使劲攥着衣裙,立在原地。

    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是永远可以被满足的。

    她只觉得是,给予便是恩赐,她应当乖乖的,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小姐,快别哭了。”见状,银朱连忙心疼地凑上来,“殿下对您多好呀,我们都羡慕得紧,您怎么还哭了呢?”

    “……没事的。”她糯着声音应道,藏了藏眼泪,“我们回去吧。”

    “小姐不逛了吗?还有许多家店没去呢。”

    “不去了。”

    她摇摇头。

    “明日...明日就要成亲了,我有点害怕,想自己在屋里待一会。”

    -

    一路走回揽景阁,她只让银朱留了些吃食在桌上,便独自将门关上了。

    冬日天黑得早,长夜寂寂,她抱着软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耳边除了雪块从梅树上落下来的细微声响,便是白日里那从宫中来的礼仪嬷嬷事无巨细地叮嘱。

    从如何布菜,再到如何为沈行钧穿朝服,甚至连圆房的种种细节...那嬷嬷都讲得格外起劲,一副训斥新妇的模样,叫人听了多少生些不痛快。

    思及此,她耳根烫得难受,本就难以入眠,如今更是心生烦躁,小手用力地锤了锤软枕。

    她真的不想嫁人,可她又不知如何同人倾诉,眼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得了一门天上掉馅饼的好亲事,也都觉得她极为幸运,能以一个乡野丫头的身份,成为这摄政王府的正妃。

    然而如此高攀,又何异于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而且依那嬷嬷所言,为什么嫁了他,既要夜里宿在他房内,晨起还要帮他穿衣裳,平日里还得在固定时辰送点汤羹,他是不是没有长手!

    可他今日还给她买好看的粉袄来着,还说了那样的话,帮他穿一次...也算礼尚往来吧?

    但是她又不会穿,笨手笨脚的,若是..若是碰疼了他,岂不是得被他丢出去杀了。

    生辰那日撞破沈行钧当街砍人脚趾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闪着,青杏咬着唇,思绪越发纷乱,翻滚的频率也愈发频繁,终是重重一拍床,坐起了身,这才发现,天边竟有些许拂晓的痕迹了。

    竟是折腾了一整晚。

    想来嬷嬷们应当也快该过来给她梳妆了,她披上件斗篷,仰头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气与浓雾中隐约可见的大红喜灯,低着头躲着侍卫出了府,一路跑到了东街之上,寻了个热腾腾的早点铺子钻了进去。

    黑暗之中,一直悄悄跟着她的少川缓步走出来,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扶了扶额。

    “小姐,您这是逃婚,还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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