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了吗?

    程曼尔快跳出胸腔的心脏逐渐平复,只是车内冷气呼呼朝身上吹,雨水蒸发又吸走她热量。

    五年前明明毫无心理负担,五年后她却出奇惊惶,浑身冻得发颤。

    她咬疼口腔软肉,呼吸沉至丹田,才能短暂藏住声中颤抖:“什么条件?”

    “你想要什么?”孟昭延把问题递回。

    “我要让那个博主公开道歉,让一家同行倒闭。”她咬字狠脆,重重掷地,“还有,曝出一家连锁宠物医院的管理层丑闻,不管他有没有。”

    男人勾唇:“比上次只要我说一句话,难多了。”

    “孟先生,”程曼尔尾音放软,“你手眼通天,想要什么没有,想做什么不行。”

    “如果真是想要什么都有……”他慢条斯理地吐字,倒像故意用刀背在她心上钝磨,“我就不会和程小姐谈条件了。”

    吹了一阵,身上水露干涸,程曼尔适应了车内温度,那阵细密的颤抖也渐渐止住。

    她终于能平静问出:“孟先生想要什么?”

    沉默。

    刀继续磨,嫌不够锋利。

    男人食指长摁中控台上的复位按钮,前排与后座间缓缓伸起一面挡板,将两人彻底隔绝在一个隐秘空间内。

    左手从西服内侧口袋摸出一个银灰色烟盒,并未打开,只置于指下摩挲。

    “我想要什么,程小姐应该很清楚。”

    程曼尔静了两息,呼吸也似凝滞。

    片刻,她转向孟昭延那侧,倾身,两掌搭在中控台边缘,另只手稍探前,指尖与他尚未收回的食指隐隐相触。

    女孩微微塌下腰,仰首,以一种低微的奉献姿态面对他,“孟先生,你想要和五年前一样对吗?或者……”

    她不愿等刀磨好,自己把心脏对准刀尖。

    “不止?”

    那莹白的手缓缓越过中线,沿男人骨节攀缘,藤蔓般缠住手背,掌心软肉与下方凸起的筋络紧密贴合,感受其血脉汩动时的隐忍与躁动。

    孟昭延眸色沉如烟霭,看不出情绪起伏,一言不发,任她为非作歹。

    左手摁下翻盖烟盒的锁扣,从里摸出一块小东西,揉开包装。

    程曼尔看见了,是一颗荔枝白的圆糖。她以前受不住他应酬完的烟味,有回把他烟盒里的火机偷偷换成糖,以作抗议。

    她一向这么无规无矩。

    男人两指拈糖,抵至她唇上。

    她顺从启唇,咬住,水红舌尖将糖卷进。

    “不止。”他终于答。

    刀尖往里,扎住血珠。

    “好。”她毫不觉痛。

    拈糖的拇指顺势轻摁住她下唇,可看见那颗圆白小物在颤动的舌尖上摇坠。

    三年里,这颗糖他吃过无数遍,很甜。

    然最终,孟昭延还是放下手,眼风扫过指腹沾上的茶红唇脂,不再多看。

    “程小姐,如果是交易,那我要和你签份合同。”

    “合同?”失去钳制,程曼尔含住那颗糖,“为什么?”

    孟昭延呵笑一声:“你没有信誉。”

    她哑然,自知理亏,无法反驳,只能忿忿咬碎嘴里荔枝味的糖。

    “把你说的人,信息都给我。”孟昭延反握住她,把她两手全数护在一掌下。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

    乔姃上车后,车子拐去了一家藏于古巷中的中式糕点店。

    阿明把藕荷色的圆盒递去,“程小姐,海棠酥。”

    程曼尔若有所思地接过。

    这是半月来,第一次重复的糕点。

    “孟先生,你不用每天都送的。”

    孟昭延抬眸望去,似笑非笑:“你以前最喜欢榛子酥,换口味了?”

    “不是。”她轻声,未免显得自己太白眼狼,拐着弯说:“你以前也没有天天往学校里送,现在也不用,太麻烦你了。”

    他口吻温和:“不天天往学校送,是不想你天天往保卫室跑。”

    那时,程曼尔不太喜欢和孟昭延身边的人接触,吃食,或者落在庄园的衣服作业,遣人送来,一应放在保卫室里。

    偶尔她上课,偶尔她闹脾气,保卫室的甜香从白天到黑夜,由浓至淡。

    但最后,程曼尔还是会当天去拿的。有一回忘了,保卫叔叔下班前千方百计联系到辅导员,再找到本人,亲自送到她手上。

    一个大学,一天上千份外卖,怎么能如此轻易对上号。

    提及此,阿明便有了发言权:“程小姐,现在还真不算麻烦,以前您闹脾气的时候,我在外面才是等得头发都白了。”

    “什么?”程曼尔诧然,“那会你一直等在外面吗?”

    “是啊,孟先生交代,一定要看您拿到手,才算完成任务。”

    迟来的愧疚没什么用地涌上心头。

    憋了半天,程曼尔憋出一句:“辛苦你了。”

    到店,她矮身下车时,被一句“等一下”挽住脚步。

    孟昭延偏头望来,眸光昏晦,室外光线薄弱,轮廓陷在一片模糊不明的暗影中。

    他云淡风轻:“今天说的,皆是程小姐本意吗?”

    真是个记仇的男人。

    程曼尔施然一笑,字字搅起涟漪。

    “是我本意。”

    -

    送走一樽大佛,程曼尔轻巧转身往里,慢悠悠抛出一句:“姃姃,给孟小姐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趟。”

    “好!”乔姃正准备拨出电话,身体点穴似的骤然僵住。

    程曼尔比她更早停步,明眸微眯,目光锋锐,似要将她扒皮。

    屋内,三堂会审,气氛凝重。

    乔姃坐在大沙发正中,程曼尔和竺崎各坐在面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说吧。”程曼尔拈起一块海棠酥,又把盒子推到竺崎面前,示意她吃。

    乔姃火速滑跪:“我道歉,是我立场不坚定,是我利欲熏心,弃暗投、投……弃明投暗!对不起!”

    她冷声发问:“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我问你和那两兄妹什么时候认识的。”

    “……”

    乔姃把死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吞吞吐吐:“二、二十年前吧,我才是孟先生……”

    “你才是孟先生表妹。”程曼尔气笑了,嘴里的海棠酥一下变得难以下咽。

    她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乔姃怔愣:“我、我妈妈和我爸爸在……”

    “我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

    “当然不是!”乔姃骤然抬头,往程曼尔那挪近几下,“我认识你的时候是真不知道,孟先生把你藏得很好,是后来……”

    她噤声,面色青白。

    程曼尔替她把剩下的话说完:“你是学生会的,听到领导嚼舌根了,对吗?”

    她那会借孟昭延的势闹了这么大一出,总会漏出些风声的。

    乔姃惊觉,她心思敏锐、洞若观火的模样,和孟昭延极为相像。

    “嚼舌根也不代表能对上人。”程曼尔咬字很轻,气音偏重,“继续说。”

    “三年前,你们分手后,昭延哥去了英国。”乔姃认命,如实交代,“后来,宁大多了个教育基金,是他托朋友弄的,钱都由他来出。”

    “我没申请过。”程曼尔淡声,她那时已经拿到了遗产。

    “我认识这个人,有一回他喝多了告诉我,这笔钱其实是取之不竭的,不管有多少学生申请,都可以给。”

    “然后他突然问我,程曼尔这个名字是谁。”

    “接着。”

    “接着他说,昭延哥原话是:‘如果看到程曼尔这个名字,一定要告诉我’。”

    “如果你申请了这个基金,一定要告诉他,代表你需要他了……”竺崎听了半晌,总算隐隐听明白了,还有些兴奋,“那他就会从英国回来?回到你身边?是这样吗?”

    程曼尔垂眸端详指尖咬了一半的海棠酥,粉白酥皮层层叠叠似繁花盛开,手艺卓绝,近乎以假乱真。

    她沉默时,白俏鼻尖动了动。

    “曼曼,”乔姃探手,按在她腕上,“昭延哥这次帮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吗?又是交易?又不让你见光?”

    “对。”她声更轻了,像昏迷病人初醒时。

    乔姃不解:“为什么?你们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交易挺好的。”程曼尔无力扯了扯唇角,“各取所需,不然我还会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

    程曼尔咬了一小口海棠酥,顿住,又把剩下的都塞进嘴里。

    颊边微鼓,她细嚼慢咽,把哽意裹着甜酥皮吞尽。

    “误会……”她思虑良久,“误会他喜欢我。”

    “误会真的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人。”

    -

    自星球旅行出事以来,程曼尔第一次睡了个整觉,不再午夜梦回时打开微博,独自一人感受那些让她难以入眠的恶言恶语。

    临睡前,她把摊了数天的画册收好,藏回衣柜角落。

    明天都能解决了。

    哪怕手段不太光明,但她自知能力有限。

    既然乘了风,那扎在心上的刀有多少把,她就抽出来多少把,扎回去。

    早上,临近九点,程曼尔估摸着孟昭延要到了,见竺崎还没醒,轻手轻脚地下楼。

    然楼下场景令她瞠目。

    多日未见,且自期末结束后便自称要回家闭门进修厨艺的施安,大包小包地杵在前台。

    他见程曼尔下楼,耷拉着的眼皮顿时掀起:“曼曼,你起来啦?要去哪里?”

    程曼尔缓了阵才找回声音:“干嘛?你这些行李。”

    施安高个子尽数挡住她视野,他扁扁嘴,似受了委屈:“我爸说我朽木不可雕,没有继承他衣钵的天赋,把我赶出家门了。”

    “曼曼,我没地方可以去了。”

    “你能收留我一下吗?”

    话音刚落,自施安背后,程曼尔的视野盲区,蓦然传来沉冷一声。

    “程小姐,我到了。”

    “打扰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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