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节奏分明,破开一室旖旎。

    程曼尔想直起身,却被他禁锢着手,动弹不得。

    她眉心蹙深,不由自主攥紧了他平整的西服外套,“敲门了。”

    男人松手,放她落座。

    阿明听到一声“进来”后,在外逗留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进来时,瞥到地毯上那张可怜巴巴的纸,极其自然地弯腰捡起来,再反过来放回桌面,眼风又扫过西服上那道扎眼的折痕,心下一凛。

    阿明介绍:“程小姐,这位是信息部的闫部长,这位是公关部的关副部长。”

    “董事长,程小姐。”两位部长恭谨道。

    孟昭延起身,坐至程曼尔身边前,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另一边落座。

    闫部长先拿出一份文件,单刀直入:“程小姐,根据董事长给的信息,我们查到,伴宁宠物医院近一年来有过多起医疗纠纷,因时间有限,目前我们还在联系家长确认的阶段。”

    “另外,范廷远先生于去年购置了一批日本进口的动物CT设备和生化分析仪,日本公司给了我们购置仪器的具体型号和数目,在线下探访过程中,配置上这些仪器的分店仅有原数目的十分之一。”

    “线下探访,分店?”程曼尔也不想显得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但仍为他们仅一晚上的效率而感到惊讶。

    闫部长不好意思笑笑:“伴宁全国有一百多家分店,是孟董人脉了得,帮了我们很多。”

    接下来是关副部长的舞台。

    他拟了三个方案,每个方案就舆情压力、渠道选择等方面做了剖析,程曼尔不好意思打断,只是时间长了,她听得CPU有些过载。

    但有个结论,她还是听进了心里。

    目前已过了危机公关的黄金时间,这件事的关注度也在消退阶段,如果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挽回名声,最好用伴宁祭旗,挖出范廷远和事件各环的幕后关系。

    “所以程小姐,您不必着急,等闫部长把关系厘清,就是您触底反弹的最好时间。”

    孟昭延看她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含笑补充了句:“多休息两天。”

    耳畔落下一句,程曼尔旋即抬头,温然一笑:“也行。”

    她理解。

    毕竟她要的,也并不是孟昭延帮她把所有负面新闻即刻抹去,这样确实很爽,且他能做到。

    但权势再大,可运作的空间也越大,改变偏见,撕掉刻板标签,才是她的目的。

    况且,这件事还是由弱势群体引起的,证据链必须足够有说服力,她才能摘下“坑老人钱”的帽子。再反过来,利用被变老的坏人耍了一道的网友心理,重塑形象。

    但程曼尔心中,有朵疑云,久飘不散。

    两位部长离开,她最后再确认了一遍合同,“期限也是两年,对吗?”

    “对。”

    签名,一式两份,合上笔帽,程曼尔耳边响起一道惊堂木拍案的重音。

    “孟先生,一会我要去个地方,不用送了。”

    “去哪?”

    程曼尔偏头,视线撞入他眸中,她抿唇,鼻尖翕动。

    孟昭延察觉,虚虚搂上她肩,和从前一样,习惯在她肩头缓揉摩挲,非常浓烈的安抚意味。

    “怎么了?”

    “那个老奶奶,”她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起来,吐字轻慢,“我不知道她是自愿的,还是……”

    “我当时觉得她儿子对她态度很差,想额外送她一份押花,视频发出去当天,乔姃刚把押花拿回来。”

    “还有那个奶奶说想让我把告别视频放到手机里,我连新手机都买好了,她那是部老人机……”

    她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孟昭延听懂了,捏了捏她肩头,“你想去问清楚,我陪你去。”

    “你不是有工作?”她眨眨眼,没忘掉他在店里一会看一下表的事情。

    他拿过那杯只喝了一小口的荔枝冰柠,吸管抵到她唇边,“今天休息,而且明邺要还有事情需要我亲自决定,那可以解散了。”

    程曼尔连吸了好几口,全数咽下后才说:“那也不用劳您大驾,您贵人事忙。”

    好声好气,但阴阳怪气。

    和以前一样,她在他身上,一向有点古怪脾气。

    孟昭延凝眸看她沾了点水渍的唇,“你这张嘴,改天是得好好教一下。”

    没等她发作,他起身,抬了抬下颌,似笑非笑:“走吧,程小姐。”

    -

    一过家门而不入。

    孟昭延那台私人定制的玛莎拉蒂,径直驶过星球旅行门口,庭栏的绿植被车风拂得微动。

    “不是说让乔姃——”程曼尔愕然。

    “她等会自己过来。”

    女孩明瞳闪烁着真实的诚恳和困惑:“那为什么不直接在门口等一下,还要劳烦她跑一趟。”

    孟昭延气定神闲:“你问她,我也不清楚。”

    “啊?”乔姃把装有押花、纪念相册和新手机的纸袋从车窗外递给程曼尔,听见一句“为什么非要跑一趟”后,她也困惑地张嘴。

    “我——”接收到一道不显山露水的目光后,她话锋急转:“施安呀,我看不顺眼,就出来走走。”

    尔后又问:“曼曼,真不用我陪你进去?我还想骂那男的几句呢。”

    她施然一笑:“不用,我就问点事,回去吧,记得让施安看看我发给他的房子。”

    同样的,程曼尔也没让孟昭延下车。

    枝叶扶疏的榕树庇荫下,暗色车身上摇曳着几片不规则光斑。

    阿明回头:“孟先生,为什么不跟着去呢,那家人不一定是体面人。”

    “以前是我干涉太多了,她不喜欢。”孟昭延视线随她进入前院而拉远,“你去门口看着。”

    “是。”

    是那个瑟缩憔悴的中年女人开的门。

    甫一见面,她瞳孔圆睁,长有粗茧的食指颤颤巍巍举起:“你、你是……”

    程曼尔扬唇一笑:“我来探望下那位奶奶,她还好吗?”

    “她很好,你走吧。”女人低头,鬓边垂落的乱发混夹着一缕缕白。

    她单手抵住半合的门,端的依然是温和有礼的态度:“我不是来闹事的,要闹,我前几天就闹了。”

    “我就问几个问题。”

    女人混浊眼眸里满是茫然无措,按在门边的手隐隐可见泡水泡久的了泛白褶皱,着装是皱巴巴的T恤,七分裤,趿着两只黄色胶拖。

    最终,“你进来吧。”

    进入,程曼尔被后院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吓了一跳,她随口问起:“你们养这么多狗?”

    “那些都是……”女人嗫嚅着,“你跟我来。”

    穿过主屋,天井四周,数不清的铁丝笼整齐堆叠,每个笼子关着的至少两只狗。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自楼梯口传来。

    “干什么呢!叫叫叫,信不信给先给叫得最大声的送去——”

    四目相对,一时静寂。

    男人当场发作,冲过来:“你个臭婆娘,什么人都放进来,你是不是想死啊?”

    程曼尔横臂,拦在他面前,“我来,是想问几个问题。”

    男人怒目:“问什么?想和解?晚了!没门!”

    “是吗?”程曼尔轻巧笑起,“范廷远给了多少,我给你三倍,只要你肯发视频道歉,承认剪辑造假。”

    “三、三倍也——”男人本想嗤笑,她一个殡葬馆小老板怎么可能给得起一百五十万,转念想到另一人特意嘱咐过他的事,口风严密:“你说造假就造假?我这是摆事实讲道理!”

    “就我们三个人,这种话还有必要吗?”

    被戳穿的男人气急败坏,手要扬不扬,被一旁女人摁下,压声:“你疯了吗想打她!忘了那个大老板说了什么?”

    程曼尔听不清,任他们商量,一边慢条斯理继续抛饵:“三倍不够,五倍够吗?十倍?要多少,说个数就行,现场开支票给你。”

    “等过几天我清算范廷远,看在你母亲面子上,尽量不连累到你们。”

    她狐假虎威的模样丝毫不减当年,仗的也是身后那人的权和钱,花起来一点不心疼。

    给自然不会真给,程曼尔只想看看,范廷远为害她砸了多少,养出来这么一条会咬人的狗。

    男人被她干脆的加码唬住了。

    若不是另一个老板特意打过招呼,谁会信她出得起这个钱。

    可同样的,老板也警告过,他一旦敢收这个钱,有命拿不一定有命花。

    除范廷远外,和他们接触的那位,男人查过,他在宁城也有相当不错的名望,不知她背后那人比不比得过。

    可她说十倍……

    “十倍,那可是五百万。”男人冷静下来,透了底牌。

    原来收买这人只用了五十万。

    这个数字在程曼尔嘴里碾过一遭后,她明眸微弯,轻声细语,似蛇悠闲吐着信子:“好啊,五百万,一会就开支票给你。”

    程曼尔环视一周,问起:“这些狗拿来做什么的?”

    “狗、狗肉店要的。”

    她口吻冷下来:“偷的吗?”

    沉默,不必再问。

    那只小黄狗,大抵也不是真的被主人爱过,可能是成为盘中餐前,出了什么意外,顺道成为这出大戏的敲门砖。

    程曼尔视线艰难从那些双目无光的犬只身上移开,无意略过一条脏兮兮的白色尾巴,沾有土棕色泥水,毛发结成硬块,尾巴主人蜷在角落,看不清全貌。

    她不忍细看,问起此行目的:“你母亲,是自愿的吗?做这一出戏。”

    男人小心翼翼地张口:“老太婆听说有钱拿……她现在在菜市场摆摊呢,我把她叫回来吧……”

    “不用。”程曼尔淡漠打断,食指勾着的纸袋突觉沉重不堪。

    走回前院时,她再次提醒:“那就这么说好了,道歉视频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发,听明白了吗?”

    “明白。”

    阿明等在外头,看她拎着纸袋毫发无伤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松了口气,上前替她拉开车门。

    程曼尔径直绕了车尾半圈,停在另侧车门前。

    她提门扣,拉开一条一掌宽的缝隙。

    缝隙处侵入一线暗光,竖着拓在孟昭延温和冷淡的面上,似把他分成了明与暗的两个极端。

    她今天穿了一条砖红色的小方领收腰长裙,胸前柔软的抽褶布料随着她弯腰而浅浅下耷。

    “孟先生,给我开张五百万的支票,可以吗?”

    “可以。”孟昭延从中控台下方的空间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支票簿,撕下,干脆利落地开票签名。

    也不问她要拿去做什么。

    支票纸夹在他修长分明的指节间递来,程曼尔接过,轻轻一抽——

    支票到她手里。

    她手也落到他手里。

    他目光如有实质,沿着她白皙手臂一路上移,扫过锁骨、细颈,最后停在她微微错愕的脸上。

    “晚上陪我回家吃顿饭吧。”

    “方姨和彭叔,都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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