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梨月直直盯着他,良久才眨一下眼睛,鸦羽轻覆在她眼眸上,又瞬间掀开。

    严亘对着她湿润明亮的眼睛,没能拒绝得了这一同用膳的邀请。

    等他净了手坐在桌前等斋饭时,手心已经汗湿了,在衣摆上留下两道不明显的印子。

    外面已经传来婉碧提着餐盒走近的声音,严亘用力咽下口水,努力控制住表情。

    施梨月看他这幅紧张神色,轻声道:“严公子,婉碧打饭一向会盛多,将我的分给你一些可好?”

    严亘将手心的汗擦在腿上:“好,好,都行……”

    婉碧放下餐盒,取出婉玉熬好的小米粥,几个馒头以及自己带来的小咸菜,疑惑道:“严公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让婉玉给你把下脉吧?”

    施梨月用勺子搅开小米粥上撒的糖,瞥了眼严亘,饶有兴味道:

    “严公子是知道要用明山寺的斋饭,激动得厉害。婉碧,你怎么没将大师傅熬的大烩菜给严公子端一碗来。”

    婉碧一听就知道是她在戏弄人,“呀,那我赶紧去,再迟大烩菜都没了。”

    严亘已经端着小米粥喝了起来:“不用不用,寺里僧人修行不易,我就不和他们抢烩菜了,有粥喝就挺好。”

    婉玉正巧端着砂锅进来,“怎么?你们也听说大师傅烩菜的时候熬焦了?方才我出来的时候,几个小师傅正用铲子铲锅底呢。”

    严亘的理智终于压过了对斋饭的恐惧,反应过来是施梨月在逗他。

    他喝完一碗小米粥,将碗递给守着砂锅的婉玉,“劳烦,帮我再盛一碗。”

    施梨月将糖罐子推给他,他便顺势舀了半勺糖放进碗里,轻轻搅动,“早些年我随长公主来这里上香,当时出了些状况,导致原本三天的行程拖了半月。”

    施梨月好奇地看向他,夹了块酸萝卜咯吱咯吱咬着。

    “当时寺里做饭的,是现在这位师傅的师叔,他的手艺着实……”严亘换了个措辞,唏嘘道:“令人耳目一新。”

    “自他圆寂后,明山寺斋饭就交给了现在这位师傅。”严亘也夹了点咸菜,“不愧是师出同门啊,两位师傅各领风骚,既有传承又有创新,实乃明山寺一绝。”

    婉碧与婉玉低着头,转过身无声无息笑得肩膀乱抖,头上坠子几乎要飞出去。

    施梨月伏在桌上半天不动,等抬头时眼泪都笑出来了。

    严亘摸摸鼻头,“不说这个,快用饭吧。”

    施梨月取帕子擦了眼泪,这才重新拿起勺子喝粥。

    严亘用饭很快,施梨月一碗粥还没喝完,他已经放下了筷子。等施梨月用完,他忽然说:“初六那天我应该见不到你,你……你别着急,”

    施梨月侧过身漱了口,“我有什么好急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施梨月抬手向他挥挥帕子,露出今日带上去的三彩镯:“好,那我等你。”

    *

    初四早晨刚起时还能看见太阳,用过早饭铅云就低低地压下来,风也大了不少,没到中午山上就开始下雨。

    怕入夜后由雨变雪,明天被困在山上下不去,施梨月添了几月的香油钱,借了寺里的车,三人收拾好东西就赶着下山。

    雨倒是不大,只是变了天后格外阴凉,寺里的马车又不严实,坐在里面直感觉冷风像钩子一样四面八方往人骨头里里剐。

    马车进城后,没有去平远候府,直接停在鸣玉轩后院。

    刘掌柜听见通传的说,驾车的是婉碧,便猜是东家来了,连忙拿着伞去接。

    果然婉碧伸手将一身着藕色披风的女子扶了下来,刘掌柜连忙迎上去,将伞撑在两人头顶。

    “东家快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这么冷的天,您让婉碧姑娘过来招呼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

    施梨月低着头快步走进屋里,刘掌柜烧着炭盆,屋里还算暖和,婉玉便替她解了披风,又接走她怀里抱着的手炉。

    刘掌柜亲自倒了茶送到施梨月手边,陪着在旁边坐了:“这茶是第二泡,正是出味道的时候,您尝尝。”

    施梨月低头间便闻到香气,茶汤透亮喜人,一口饮下,有股特殊的甜润。

    “刘掌柜这茶不错。”

    “您喜欢就好,等会儿给您装上?”

    施梨月轻笑一声:“我又不是来打秋风的,我不喜欢白茶,你留着自己喝吧。”

    刘掌柜又笑着去取账本,“这离查账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您这是有急事?”

    施梨月要了他的算盘开始打,“初六严家来下聘,后面又要忙过年的事,清芳院里难免有人出入。干脆我今日来查了,下次就等出了正月再说。”

    刘掌柜应了声,又听施梨月淡淡道:“之后怎么查等我安排好了叫婉碧来给你们支应一声,你们月头备好账就是。”

    没一会儿施梨月就收了算盘,刘掌柜的账一向清楚,没什么要仔细查的。她端起茶抿了一口。“之前的料子出得如何了?”

    “已经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件,趁着过年也就出了。新料子年后开工前也就送来了,这次昆山玉拿的多些。”

    “怎么近两月没有送花样子过来?”

    “正巧皇子府上定了点大件,几个师傅都在忙这活儿。下面的小师傅画的样子我觉着还差些灵气,就没让他们出。”

    她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宁可少出活儿,也别砸了招牌。

    施梨月一晃神突然想起:“过不了几日就是腊八,到时候你们也熬些粥给店里伙计们分了,都沾沾喜气。”

    刘掌柜笑得满脸喜气,短圆的脸上眼睛弯弯眯起来,“是是,咱们往年也都熬着,既然您想起这事儿,那今年就多下些好料,让下面这些小子们也享享口福。”

    施梨月喝完茶便走了,烩百味与济康堂账也好查,只第二趟北上收羊的人还未回来,赵掌柜一直提着心。

    她宽慰杜掌柜几句,见眼下还不到吃饭时间,就先跑了趟镖局。

    冬镖头见她来,又要沏茶,被她拦住:“今儿喝了一天茶,你别忙了,坐下说话。”

    镖局里都是些火气旺的精壮小伙和跑腿的半大孩子,没一个觉得冷的,屋里一个火盆都没有。

    施梨月进去后连披风都没解,手炉抱得紧紧的。

    没一会儿她手感觉都有些发僵,勉强打完账,赶紧将手缩回怀里靠手炉暖着

    听到施梨月来了的消息,陶方义连忙过来请安。

    他之前个子虽然高,却特别削瘦,在镖局吃了一段时间,脸上长了肉,人也精神不少,看着好像又长高一截。

    “见过主子。”陶方义双手抱拳,进来见礼。

    施梨月淡淡瞥他一眼,“你知道叫我主子什么意思吗?”

    “知道。”他斩钉截铁地回道:“小姐就是我主子,若不是小姐大恩,我家早就没了,现在我能吃饱穿暖,都是托小姐的福。我愿为小姐效忠,还望小姐成全。”

    施梨月没应他,侧身看向冬镖头,“他今日在这里学得怎么样?”

    冬镖头挠挠后脑勺,似是有些棘手:“练武很是刻苦,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而且学得也快,这才时间不长,已经有点样子了。学文也没有懈怠,就是……文曲星君赐福的时候把他漏了。”

    婉碧没忍住嗤笑一声,陶方义顿时闹个大红脸,“主子,我就是,才刚学,再给我段时间一定能学好。”

    施梨月手指在手炉上摩挲着,“没指望你文武双全,不过文别落下太多,你自己估量着看,去吧。”

    陶方义缩着脑袋行了礼哧溜跑了。

    施梨月坐着与冬镖头闲话几句,觉得寒气直冒,一个手炉根本不顶事,正好时间差不多,便打算起身回烩百味用饭。

    刚出房门,婉碧便看到屋檐下站着个人,看着眼生,不是镖局里的。

    冬镖头认出他:“这是主子之前送来的那个小乞丐,叫楚老二,养了这些日子总算是好了,一天天照吃照喝,就是不太和人说话。”

    “他今年多大,家里没人了?”

    “他说虚岁十六了,问了几回,都说家里就剩他一个,他要饭到京城来的。”

    施梨月一手提起裙摆,披风划出道弧线,下了踏步向院里走去:“那就留着跑腿吧,今日送出去,他明儿就得死在街上。”

    “是,主子仁善,左右不缺他一口饭吃。”

    施梨月走后,冬镖头拍了楚老二一巴掌,“以后就待在镖局给我干活儿。”

    楚老二被拍得一哆嗦,低着头喃喃道:“谢,谢谢镖头。”

    另一头婉玉有些担忧:“主子,看他那样子也不是个乞丐,这么留着……”

    施梨月提着裙子上了马车:“怕什么,左右有冬镖头盯着,若是有问题,叫他料理干净了便是。”

    “也是。”

    婉玉笑笑不再问,转头与婉碧商量等会儿的菜单,“收羊的人还没有回来,之前的羊早就完了,这么冷的天,能吃一个锅子多好啊。”

    施梨月也被她勾起馋虫,“那让杜掌柜上份猪肚鸡,咱们再涮点菜进去也不错。”

    之前她偶然得了些整粒的白胡椒,一直没怎么用,今天刚好炖猪肚鸡时多放一些。

    阴冷的天气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肚鸡,鲜香辛辣,暖身又暖胃。

    “好啊,正好小姐的点心匣子都空了,等会儿让杜掌柜多包几份点心装上。”

    吃完饭天色还早,施梨月三人一直坐着没走,等估摸着侯府里人都要睡了时才起身,免得回去早了还要去栖子院里问安。

    等出烩百味时,细密的雨丝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雪粒,不一会儿路面上就见了白。

    婉碧架着马车绕了一趟,将婉玉放在西角门,让她带着点心先回去,自己与施梨月走正门回府。

    看门的小厮早早就落了锁躲清闲去了,听见有人扣门拖了半天才将门打开,看见外面是三房不受宠的施梨月,一脸不耐,嘟囔半天才将两人放进去。

    等两人在外面这么一转,雪越下越大,从前院回清芳院这一小段路,施梨月头发衣服上就落了不少,一沾身便化了,湿漉漉的讨人厌。

    听到声音,婉玉连忙上来伺候她换衣服,嘴里念叨:“好在刘妈妈机灵,这几日一直烧着炕,我回来去添了点碳,这会儿炕上已经热起来了。”

    施梨月坐在炕下的小塌上,“有热水吗?我想先洗洗。”

    “已经备好了,婉碧刚去打水。”

    说话间,屏风外传来一阵水声,婉碧的声音同时响起:“小姐,可以了。”

    施梨月泡进浴桶里,舒舒服服叹口气:“你俩也去洗洗吧,我这里先不用伺候。”

    她泡好后换了亵衣,躺进暖和的被窝里,一时思绪放空什么也想不起来,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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