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严亘一大早起来,给照夜胸前绑上红花——和他自己胸前戴的一样。

    魏长青陈文等人也要随他去平远候府,马与人自然也是同样装扮。

    媒婆已经来过几回,对两家是熟门熟路。她今日收拾得精神抹了头油发髻梳得光洁整齐,水红色长袄喜庆又亮眼,手里还捏着大红色绣鸳鸯帕子,领着敲锣打鼓的班子,热热闹闹往平远候府去。

    街上人看到她这幅打扮,便知道是有喜事,反正腊月里清闲,也跟着去凑热闹。

    “呦,看到没,居然带的两只活雁,真是难得!”

    “还真是!许久没见了,这郎君对娶亲还挺上心!”

    两只神气十足的黑背白腹大雁装在红漆木笼里,被家丁抱着走在前面,时不时被鼓乐惊得嘎嘎叫。

    活雁并不好打,高官勋贵还可以高价买来,普通人家早已将这一礼换成了外形相似的大鹅。

    两台轿子,前面坐着定国公与邢氏,后面抬着两位全福人——父母公婆皆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女性长辈。

    严亘与魏长青等人骑马跟着后面,他今日穿了暗红色菊纹贴里,依旧一副劲装打扮,端坐在马上,宽肩细腰丰神俊逸,长筒皂靴蹬在马蹬里更显腿长。

    再加上他今日有喜,脸上时常透出笑意,被太阳一照,更是晃眼。

    “哎呦这郎君长得真俊,我要是再年轻个几十岁……”

    “张婆子你可真敢说,这是定国公府上的大公子,你年轻回娘胎里都没用!”

    跟在后面抬嫁妆的,是严亘亲兵,都是一身暗红色新衣,各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抬着聘礼时胳膊上腱子肉隆起,一看全是练家子。

    两人一抬,足足抬了六十四抬,队伍蜿蜒出一条街,前面轿子已经没影了,后面抬聘礼的人还没走完。

    方才聘礼出门前严曦又要闹,拦着人不让走:“凭什么你拿这么多聘礼?我也到娶亲的年纪了,你把国公府搬空到时候我用什么?”

    严亘亲兵揪住他领子像抓小鸡一样直接将人丢去一边,“滚边去,别耽误爷干活。”

    严亘轻夹马腹,照夜踏着蹄子站到他面前:

    “这64抬聘礼,有一半是我娘留下的,你该不会想让我拿我娘的嫁妆给你娶老婆吧?”

    明明严亘声音很平淡,严曦却硬是听出一股居高临下蔑视人的味道。

    他脸涨得通红,被闻声赶来的邢氏拉到一边。邢氏拍拍他,小声道:

    “这是你爹点头了的,况且那施三小姐是个软和性子,到时候她将东西再带回来,不还是你的。”

    严曦就着她娘给的台阶赶紧下了,免得被在一旁看他不顺眼的这些亲兵打一顿。

    “哼”他甩着袖子走了,邢氏也赶紧上轿,没看见那群人掐着兰花指学严曦哼哼,还边走边笑。

    街上随着抬聘礼的队伍聚到施府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大房施言行带着林氏走在前面,二房三房紧随其后。

    见严府人已经到了,连忙叫人取火折子放炮,等鞭炮声响起,媒婆笑着将聘书递上去,施言行满脸喜色连忙接过。

    众人一齐笑着将严府来人往府里迎,严家打头的家丁捧来的聘金、茶饼、桂圆、干贝等物也被接进去,等着开祠堂供在祖先牌位前。

    全幅人紧跟着进去,留下两个身量不高的汉子在门口唱礼——唱严家抬来的聘礼,按照习俗,一抬聘礼唱完了才能抬进施家。

    这两人拿着单子唱得有腔有调,施家的家丁在一旁捧着茶:

    “梨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一张——”

    “红木飞罩雕花架子床一张——”

    “四色软烟罗各十匹——”

    “织金绢十匹,妆花绢十匹,遍地金女裙绢十匹——”

    “西北特制羊皮子十张——”

    这两个唱礼的人刚开始唱得挺慢,一人累了换另一个,过了一会儿两人越唱越快,叫家丁看茶的频率也逐渐提高。

    但干他们这行的,该怎么唱也有章程,太快难免失了礼数。就这么紧赶慢赶,堪堪唱了一个时辰,才嗓子冒烟全部唱完。

    旁边等着的家丁忙掏出红封送上,两人接了用手一掂,忙用嘶哑的嗓子倒了些吉祥话,被迎进去坐席。

    刚多到堵了路的聘礼,也全部抬进了严府大门。

    所有抬聘礼的人也一人得了一个红封,施府没料到今日抬来的能有这么多,提前包好的红封不够!

    好在红纸都是现成的,聘礼也是一抬一抬慢慢进,管家一看送礼队伍从街头能走到街尾,忙支人去包红封,终于赶在所有人进门时将红封捧了出来。

    施梨月难得穿了件鲜亮的麦秆黄对襟袄子,又在腰间挂了红穗子玉佩,看着很是喜庆。

    按规矩新人不能见面,施梨月只好与两位堂姐一起坐在钳白檀缂丝花鸟屏风后,听前面不时传来的交谈声。

    其实这声音是不大真切的,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严亘的声音就像是被风带着,全吹进了她耳朵里。

    施棠枝原本心喜严亘英俊帅气,后来林氏将其中利害都掰碎了与她说了,她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她可是要嫁给高官厚禄的青年才俊的,日后得封诰命,才叫风光体面。

    一个不能袭爵,完全看不见前途的严亘,不值得她上心。

    她刚偷溜到窗边看到了抬进来的聘礼,原本还觉得施梨月这丧门星居然能得这么多聘礼,心里泛酸。但转念一想,这些聘礼,算是补给严亘不能袭爵的钱财,没了爵位,要这点钱能有什么用,她又是一阵通畅。

    但她就是个见不得人好的性子,又忍不住刺施梨月:

    “妹妹真是好福气,今日定国公府聘礼可下得厚呢,足足六十四抬,也算给妹妹挣脸了。”

    看向施梨月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得意施舍,与高高在上。

    施梨月淡淡应了声:“都是长辈们商量好的,不容我置喙。”

    施棠枝一噎,梧青忙拍她俩:“嘘——小点声,别被外面听见了。”

    虽然让家中女孩儿在屏风后听着已经成了惯例,但到底要作作样子,明面上不能被人发现。

    施梨月微一点头,又转起手里的珠子。

    施棠枝心里念叨,等施梨月嫁过去,婆母是娘亲的好友,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她就怎么磋磨她,顿感舒畅,忙抿了口茶,看施梨月也顺眼不少。

    施梧青也悄悄坐着,心里想着自己的婚事。

    年前林氏周氏两人相看了不少人家,大约已经看好了人家,只等过年时借机走动一番,就可以定下。

    也不知她的相公会是什么样貌,聘礼会不会也有这么多,日后婆母妯娌好不好相处……

    一时屏风后竟静了下来,只听到施梨月手中念珠转动的声音。

    施家与严家一齐去开祠堂,将聘书与聘礼单子供上,众男丁进去上香,女眷也在外面磕了头。

    再放过一次鞭炮,众人移步栖子院开席。

    按礼新人成婚前不能碰面,所以今日这宴施梨月并不参加。等外面人走完,施棠枝三人才从屏风后出来。

    施梨月回清芳院时,远远瞥见一眼严亘,他今日穿得鲜亮些,越显得英俊脱俗。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偷偷看他,严亘忽然回头,施梨月瞅见他那张俊脸,感觉胃口都好上不少。

    席上,严亘作为晚辈,不停向施梨月亲爹及两位伯伯敬酒,他酒量是在军中练出来的,没几下就灌得几人脸红脖子粗,对他这个新女婿越看越满意。

    施言行举起公筷为他布菜:“贤,贤侄,多用点这个。”

    严亘又举起酒杯:“多谢大伯关爱,我再敬大伯一杯。”

    林氏记挂着送完严家还有家事,不许他再喝,施言行总算在他的攻势下留存几分理智。

    见他不喝了,严亘又转头给自己岳丈施梨月亲爹敬酒,“岳父大人,小婿再敬您一杯,请。”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口倒立,一滴剩的都没有。

    施言定大悦,又与他饮了几杯。

    这顿饭算得上宾主尽欢,吃完饭,林氏挽着邢氏的胳膊亲亲热热说着话,在鞭炮声中将人送上马车。

    不久后,清芳院来了位熟人。

    魏长青向施梨月抱拳行礼:“三小姐,大爷让我来问一声,‘三小姐度亡经参悟得如何了’?”

    施梨月一听就知道他又有东西,脸上霎时有了几分笑意:“他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魏长青疑惑,这两人怎么还有暗号了?

    他挠挠头:“大爷昨儿偶然得了一只鹿,他送了一些去烩百味,晚间会炖个锅子到清芳院来,请您放心用。”

    施梨月颔首:“辛苦你跑这一趟,用杯热茶再走吧。”

    魏长青推辞了她的好意:“谢过三小姐,不过大爷还等着我回话,就不多留了,下次有机会再来领三小姐的茶。”

    说完便行礼要走,婉碧只好取帕子包了几块点心,原路将他从西角门送出去。

    魏长青刚走进侧面巷子就打开帕子吃上了,等他回定国公府时,帕子里只剩点心渣,噎得他直捶胸口。

    严亘礼服都没换坐在桌前等他回话,他冲过来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将点心冲下去才开口:

    “爷,三小姐听了好像挺高兴的,应该会喜欢,我走的时候还给我包了点心。”

    严亘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遍:“嗯?”

    “这点心味道挺好的,酥皮做的真有一手,薄如蝉翼酥香油润。”

    “没了?”

    “没,没了啊?就……枣泥细腻,又香又甜……”

    他看着严亘的表情,掏出帕子将残留的酥皮渣倒在手心:

    “还有这点。”

    严亘一副想给他几下的表情:“她没让你给我带什么话吗?”

    “没啊,三小姐说劳烦我跑一趟,还让我喝杯茶再走,我急着回来,就没喝。”

    严亘想想她的性子,估计自己带着锅子去,才能听见两句好话,魏长青能吃到点心也算有脸面,也就释然了。

    一抬头魏长青在舔手心里的酥皮渣,见他看过来,还说“三小姐专门包的,不能浪费。”

    严亘被他气得不想说话,自己去屏风后换衣裳去了。

    等婉碧送完人回来,施梨月又叫婉玉摊开了做嫁衣的红布,两人正在商量着裁剪。

    主要是婉玉裁剪,施梨月商量。

    婉碧抓了把果脯边吃边看,“小姐,没想到严公子得了鹿还能想着送一点来。”

    施梨月端着茶盏,轻轻抿了口茶:“难道我还受不起他一顿鹿肉锅子?”

    “受得受得,便是送龙肝凤髓,小姐也受得。”

    *

    施府与严府今天热热闹闹的,里里外外都喜庆。

    长公主府里一片阒然,侍女们走动时都凝神屏气放缓了脚步。

    长公主当日从明山寺回府后,就开始着手查香囊一事。

    先是所有能接触到熏香与香囊的侍女,再是采办的管家,连府上巡逻的侍卫也没放过。

    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最终查到了早年在宫里时就跟着她,一直到现在都在贴身伺候的桂嬷嬷身上。

    桂嬷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半晌,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

    “刚查到你时我还不相信,总想着你跟我这么些年,不至于做出背主的事来。”

    “结果左查右查,总能掰扯到你,我就起了疑心,却还是顾念着旧情,想着先摸摸底,若真不是你,也免得伤了情分。”

    “可我实在查不出什么,只能去求皇兄,借了锦衣卫,这才查出点东西。”

    长公主不禁想起当年在皇宫里朝不保夕的日子,桂嬷嬷就是那个时候跟在她身边,但凡要入口的,样样都先试过才会给她。

    一晃这么些年,居然也与她走散了。

    “你是什么时候,与你那大哥一家接上头的?”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长公主抬起手看着自己手上的金丝护甲,眼睛深如寒潭。

    “怪不得上回赏菊宴上出了那么大篓子,却怎么都查不出人来,原来鬼出在我自己身边了。”

    桂嬷嬷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儿磕头。

    “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依然没诊出任何问题,可我换了衣裳去街上,随便哪家铺子都能瞧出来我生的什么病,所以,太医院里也有你们的人了?”

    “老奴不知。”

    长公主手指轻轻在茶杯口画着圈,“罢了,我知你向来嘴硬,当年若不是嘴硬护着我,也不会伤了身子,如今自然也能嘴硬护着新主子。”

    桂嬷嬷忽然红了眼,她跪坐着,伸手理了理头发,让自己看着体面了些:

    “老奴一时心软,被人拿到了错处。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今日这般地步。还望公主,日后千万莫要对人心软了。”

    说完,她嘴角流出鲜血,望着长公主,缓缓栽倒在地上。

    直到杯中茶水凉透了,长公主才慢慢起身向外走去,长袖拂过桂嬷嬷身体,“将她安葬了。”

    “是。”

    “备驾,我要进宫。”

    她进宫时,皇帝正在奉天殿处理政事。听到太监通传长公主求见,略有些惊讶:

    “你这么多天都不进宫来看朕,今日倒是有了兴致?”

    长公主正要行礼,被他拦了:

    “免礼免礼,海顺,给元瑛看茶。”

    “是,万岁爷。”

    长公主敛起袖子坐了,看向皇帝:“这些时日不见,皇兄身体可好?”

    “朕一直都是这样,倒是见你气色不好,可找太医看过了?”

    长公主笑笑:“无碍,昨儿没睡好罢了,说来也巧,昨日又梦到些陈年旧事,一时心绪不宁,就进宫来看看皇兄,顺便讨碟海棠酥,这点心也好些年没吃了。”

    皇帝听她说到海棠酥,手上一抖,折子上立即多了几个墨点。他将笔一搁,眼底寒芒跳动:

    “你想要海棠酥?”

    海顺听见这三个字,心口一跳,忙低了头将茶放在长公主手边,使眼色将殿里的小太监都赶出去,自己也阖了殿门站到外面。

    长公主顾及皇帝身边怕也出了内鬼,不敢明说:“出宫这么些年,都忘了当年的日子,昨日忽然梦见了故人,我身边桂嬷嬷又突然去了,我便想起这个,皇兄也很多年没用过了吧。”

    当年两人母妃早逝,宫中静妃风头无量,为了铲除异几给自己亲子腾路,害死不少皇子。

    那年静妃趁着皇帝秋猎宫中无主,派人给身为二皇子的隆安帝送了盘海棠酥。

    两人明知有问题,但当着静妃大宫女的面却不能不吃,当时长公主仗着自己年幼,抢了碟子,将一盘海棠酥全吃了。

    那宫女看着她二人冷笑几声走了,人一走长公主立即抠嗓子全吐出来,却也被毒药影响,这些年子嗣艰难,几年前才得了灵芸。

    靠着长公主这一招,两人等来了太后,勉强撑到先皇回宫。之后宗室起兵要清君侧,先皇才处死了静妃,隆安帝得以继位。

    这海棠酥算是二人心病,今日听她提起又话里有话,隆安帝便知道,宫里又有人手伸得长了。

    “我近日总喜欢在街上转,前几日灵芸想喝酸梅汤,我便去药铺里抓药材,那坐堂的还说我情志伤肝气滞血瘀,不能用这些寒凉的东西。”

    长公主说着端起茶,“真是个庸医,太医院的大夫都瞧不出我有毛病,他倒一下就看出来了。皇兄你说,是不是可笑。不过我看他年老,没忍心砸他铺子,倒又要让这庸医害人了。”

    他垂眸变了脸色,几息后又平静,“左右不过是想卖你点丸药,不理他便是了。之前你从我这儿借去的猫,可还得用?”

    “好用得很,还要多谢皇兄,要不是借你的花猫,还真找不出来灵芸将坏了的东西藏哪儿了。今日我进宫时将猫带了来,下次要借,皇兄可要大方些。”

    长公主与他对视一眼,意思有人在背地里动了手脚,已经被猫发现了。

    两人说的是锦衣卫,但宫里确有些大猫,整日在宫墙上屋檐顶晒太阳,跑来跑去到处蹭吃蹭喝。

    各宫主子都知道皇上喜欢这些小东西,也没人敢动,各个养得膘肥体壮。

    现在估计宫里只有海顺太监知道,皇帝喜欢逗猫儿,是因为早年一只叫黄虎的橘猫,玩闹间从房梁上拨下来一只写着先帝八字的巫蛊娃娃。

    当年的隆安帝大惊失色,拿一碟肉泥哄着黄虎在房梁上跑个遍,先后找出四个巫蛊娃娃。没多久静妃便带人搜宫,他算是被黄虎救了一命。

    皇帝颔首,“这几日天冷,这些猫儿大约都在房里团着,你许久不进宫,可要去看看?”

    长公主便与他去暖阁看猫,又坐了许久,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

    将她送走后,皇帝才沉了脸:“海顺,你说近几年朕是不是手段轻了些。”

    海顺太监哪敢说话,手执拂尘静静在旁边站着。

    几息后,皇帝开口:“你去将佟薪叫来,带人把御药房与太医院筛一遍。”

    海顺低着头:“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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