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生,苏苏不算聪明。

    好在阮三思也没教过聪明学生。丑奴是第一个,还是哑巴,阮三思只能用吐火罗语和汉话给他讲两遍故事,干巴巴讲完两本书,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苏苏好歹还会给点反馈。

    两人先是借了把琵琶,阮三思手把手教了半天,发觉不行。

    苏苏没有小唐那么不听话,再说这好歹是公主的命令,她学了,只是教点学点,又笨又慢,算不上用心。

    “我先抄书,”阮三思只得摘下腰牌,给她道,“你去预支我一钱月钱,还有你一钱月钱,问乐库买一把新的回来,自己挑,挑你自己喜欢的,下个月再还给我。”

    她看得出,苏苏不是讨厌琵琶,只是没那么喜欢,有了自己的乐器后定比现在用心。

    果然,苏苏开始因为花钱不情不愿,还同她求了两句,走时被驳得面红耳赤,抱回琵琶后却爱不释手。此后阮三思抄书,苏苏看书,都不用人教,就自学许多乐理,闲了还跑去曲部请教,几日下来,已经可以坎坎坷坷弹下两首简单曲目了。

    抄书令以十日为限,阮三思日夜赶工。她有宋章帮忙,能把书带回来抄,边抄边指正苏苏的错音,第五日时抄完,累得瘫倒在床,准备从明日起正式教苏苏曲章了。

    她同苏苏说完,苏苏欢天喜地,两人分开准备睡觉。

    棋子悄悄挪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三思,你家里有人找你,就等在东墙根老槐树下,让你悄悄出去见他。”

    阮三思先是大喜,而后转念道:“不对,是谁?你怎么知道?”

    “喏。”棋子摊开手心,躺着一枚银锞,捻过来看,背面印着“思长”二字。她道:“一个男的,年纪不大,我给苏苏去醉金楼借谱子,回来看见他在墙下走,好几天了,今晚才拿出这个让我给你,是不是你家的东西?”

    这正是阮家从前爱刻的字,君子少思长则学,专门发给小孩子压岁的。

    阮三思激动地握住银锞,抱了抱棋子,二话不说,从后门溜了出去。

    宫女们待的久了,对府里巡夜班次的规律了如指掌,阮三思想溜出去是有难度,但不是完全不行,此前有出去幽会的宫女侍卫,也有私奔的,有的被抓住暗中打死,也有的花钱能蒙混过关,阮三思不会为看个丑奴冒这份险,但见家人绝无二话。

    可惜她还是太小了。

    ·

    行宫不大,指的是住人的地方不大,实际上东边还连了一片湖沼、马场和树林。

    这里的矮墙不过是摆设,很好翻,十岁的阮三思身轻,勉强算敏捷,骑在墙上时还能往树荫下看,只是没有时间给她犹豫,必须先跳下去,否则会墙内被巡夜的抓住。

    她一跳下墙,槐树底的人影就猛窜出来,堵住了她的嘴。

    “阮三思,”那不是什么家人,而是之前吃过鞭子的牧监,咬牙揪住她的衣领道,“我知道是你告的状。”

    阮三思全身僵直,装死,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牧监却道:“看在你爹的份上,我不杀你,听说你最近在替公主抄书,拿出来看看?”

    阮三思摇头答:“不在我身上,我放在书库了。”

    书库的守卫森严,仅次于华筵宫,牧监将她一把扔在地上,冷笑道:“还敢说谎?你三天没出过毓秀宫,书不是在你身上就是在毓秀宫,我现在就扒了你看看到底藏在哪。”

    阮三思的挣扎实在无力,很快就被他拨开外衣,只剩中衣,冷得发抖。

    书不在她身上。

    牧监松手,冷冷看着她,道:“哼。你爹主战被参,全家流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反而为了一个蛮人告老子的状?”

    阮三思见他果真没有杀心,冷静下来,颤抖着穿好衣服,回道:“我没有告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牧监有些怀疑,盯着她看,却看不出破绽。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儿,被人一骗就跑出来了,能跟他撒这个谎吗?

    他质问道:“那天你刚走,公主就赶过来了,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哪天?”阮三思装摸做样地想了想,答,“哦,殿下一直很看重丑奴,会突然去看他也很正常,不然为何命我教他说话?你们揍他又关我什么事?我告这个状做什么?”

    牧监挑眉道:“他不是你带回来的?我把他揍死了,你不得心疼。”

    “我心疼蛮人?傻了吗?”阮三思不屑道,“是殿下要买蛮奴,我才带他回来,不过跑个腿罢了。”

    牧监盯着她,想了想,这才道:“那今天是我误会你了。我叫李成,木子李,成功的成,现在是北城监门卫校尉。以前阮大人带左武卫时我还是个新兵,他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他,你以后有困难可以来北城,报我的名字。”

    这些话,阮三思其实听过不少。

    宋章说过,今天换成李成,以后可能还会再换王章、赵成,她都一律接下,并不当真,只点头道:“不打不相识,提前谢过李大人。”

    李成转过头,摸摸鼻梁,道:“嗯……那个叫棋子的,我本想让你吃点苦头,就给她点钱,让她把你的书烧了。”

    阮三思:“?!”

    她火急火燎往回跑,李成握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帮她翻墙。

    就在她翻进来的前一瞬,不知何时来到的丑奴背靠矮墙,自嘲一笑,随即隐没在夜色中。

    ·

    棋子不过收了李成一贯银钱,动作却相当利落,当晚把书烧的灰都不剩。

    阮三思回去后立刻去行李里寻摸,不见踪影,没做声,待棋子熟睡后才去偷翻棋子的行李,却只翻到了火折子和一点黑灰。

    第二天,她质问棋子,棋子佯装不知,说昨晚只是去给家人烧纸钱了。

    “不是你家里人,谁会拿得出你家里的东西,还是银子?”棋子反问她,上下打量道,“你身上一没伤二没病,他是打你了还是有什么苟且,白送你银子?你那银子呢?”

    阮三思无话可说。

    她托启思去跟宋府说情,再宽限几日,重新抄书,抄得手都快断了。

    未到十日之期时,公主提前验看,见书还剩下十几页没抄完,苏苏也抱着琵琶全身颤抖,同左右大怒道:“取本宫的鞭子来。”

    阮三思跪在地上,解释道:“殿下,奴琴艺不精,又多年未练,一时大意才耽搁了许多时间。”

    公主冷脸道:“你娘是曲部魁首,据说你六岁就通琴棋书画,现在你跟本宫说你琴艺不精?”

    阮三思满脸是泪,哭道:“那些都是添油加醋的传言,六岁小儿怎可能精通四艺?殿下明察,三思除了诗书,再无所长,愿为殿下侍奉一辈子笔墨,近日再三辜负殿下嘱托,皆因不通曲艺,日后再不敢好大喜功,求殿下开恩!”

    公主的鞭子都已经拿在手里,却又放回去了。

    “罢了。”她转身离去,道,“怪本宫识人不清,委以重任。你滚吧。”

    公主叫苏苏去曲部寻了个师父。

    晚间,棋子问阮三思:“你怎么不告我的状?”

    白天时,棋子吓得全身衣服都汗湿透了,也没等到阮三思提她半句。

    “告有什么用?”阮三思答,“告了我们两个一起吃鞭子。”

    棋子撇嘴,嘲道:“你不是很喜欢告状吗?上次马厩的厮儿拿蛮奴出气,就是你告的状,别跟我这说谎,我可是亲眼看亲耳听的。”

    阮三思沉默许久才小声回答,棋子人都走了。

    “我怕他死了,还不上我给他买药的银子。”

    这时候的丑奴还没有月俸,苏苏买琵琶的钱,后来也再没还给她。

    ·

    阮三思在公主面前失宠之后,反而比之前轻松,日子过得飞快。

    可苏苏不争气,琵琶学得太慢,公主又没有耐心,连她都不满意,怎能请沈意香过来品鉴,很快就丢开苏苏,寻别的玩物去了。

    寿圣节是今上的生辰,巧在年后初九,眨眼便至,天恩浩荡,官员们从除夕连休至上元节后,可劳累了做下人的,厨房连轴转个不停。奉天门外大摆筵席,公主不能去,派人送了份极轻的寿礼,一本书而已,却深得圣心,反手收了几大车的赏赐。

    阮三思于是再次得宠。

    天家喜怒难测,这段时间大赦,在阮三思原计划中是可以休沐回家探亲的,结果今年因失宠,失了机会,公主晾了她好长一段时间。

    是等开了春,公主才叫她过去的。画纸鸢。

    “无聊,无聊至极。”

    公主晃着扇子,侧躺榻上,那扇面还是去年阮三思给她画的,这几个月冷着阮三思,她自己也无聊到心痒。

    “起风了,你去找几家贵女,叫来一起放风筝吧。”

    她这么说,阮三思就照做,给她列了一串名字,都是好脾气、好拿捏的姑娘,挨个请来湖畔比赛绞线,各人自带纸鸢。

    公主的螣蛇一出,巨口如吞,吓坏了众位千金,公主却抚掌大笑,誓要将众人全部绞断。

    螣蛇最长最大,模样最漂亮,哪位千金都比不过,只可惜东风不作美,开始就飞得很低,阮三思心知又要完蛋,急地直给人使眼色,但贵女们也没办法,小小鱼燕就飞得那么神气,她们也不能亲手把线剪断让给公主赢。

    公主看了,也觉得要输,但她不服。

    “殿下,”阮三思公然密谋道,“等等吧,等风起来。”

    左等右等,公主烦了,一挥手道:“绞!”

    阮三思迈开短腿狂奔,带领螣蛇袭向第一条小鱼,视死如归,那小鱼线却一碰就断了。

    ?

    公主从草地上坐起身,喊道:“继续!”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螣蛇还在低处,却一碰倒一只,很快就绞断了所有的纸鸢,猎物在公主脚下堆成小山,众人都匪夷所思。

    “殿下,”捡纸鸢的侍卫将丑奴押了上来,禀道,“是他在附近作怪。”

    公主站起来,俯视跪在面前的丑奴,问:“你是怎么把线打断的?”

    侍卫递上一片轻如蝉翼的秸秆,道:“是这个东西。”

    公主这才想起来,丑奴不会说话。

    她拿过秸秆用力一掷,那秸秆随风飞起,很快坠落,又问:“怎么做到的?”

    侍卫答:“用内力。”

    公主指着远处唯一一只还在天上的螣蛇,问侍卫道:“你给我演示一下?”

    侍卫汗颜,答:“属下无能,目力腕力都不能及。”

    不远处,阮三思还在努力地来回跑,放着那只纸鸢。

    跑到气喘吁吁,她抬头,忽然见丑奴走了过来。

    数月未见,丑奴身上的伤似乎全好了,还长了点个子,只是厮儿的宫装仍旧松松垮垮。他通身已作汉人装扮,唯独卷发垂在眼前,遮掩着那双阴沉的蓝眼睛和两条可怖刀疤。

    阮三思呆呆看着他,被他劈手夺过线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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