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旬,蛮人先后来袭三次,都没能攻下永定。

    前两次领兵的已是阿尔泰人中一员猛将,见久攻不下来,第三次就换了位王子,名唤阿楚珲。

    阿楚珲在阿尔泰语中意为“和睦”,这位王子远看去也比其他阿尔泰人要面善很多,给阮三思以似曾相识之感,年轻俊美,高大健硕,一口汉话说得十分流利,在城前屡屡劝降,放出自己名号,许诺了无数好处,试图引诱城守开门。

    还被捆成粽子的府尹醒了,挣扎道:“你们都听见了?我要开门,是为了永定百姓!城内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完,拖得时间长了,激怒了阿楚珲,我们就全都变成他的粮食!”

    阮三思可以堵住府尹的嘴,却堵不住城内百姓。

    永定人口有几十万,凉州来的流民又有十几万,每张嘴都在开口要粮,女人和孩子被私下拆卖,屡禁不止。

    阿楚珲来时,城内的粮食已经吃完了,同在城外时一样,每天都有人饿死。

    在蛮人第四次到来前,城守甚至主动提出,要把他的小妾杀了,分给士兵们吃。

    阮三思坚持道:“不行。再等等。他们的粮草也要用尽了。靖宁的王将军是我爹旧部,一定会来。”

    城守质问:“士兵们都饿得头晕眼花,怎么守城?”

    阮三思反问:“把人都吃了,你守一座空城有什么用?”

    城守辩驳道:“先吃女人和孩子,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阮三思道:“我是女人也是孩子,你有能耐,就先吃了我!”

    她这两年长了许多个头,已经很高挑了,再加上早慧,言行完全看不出才十四岁,而且灰头土脸地守了这么久城,别说看不出是男是女,甚至看不出是人是鬼。

    但她确是女人,还是女孩。

    城守听她这么说,瞥了眼她身旁提刀的燕凉,不再争辩,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狠,刚一转身,就立刻拔剑,一剑斩向燕凉!

    燕凉连刀都没有出鞘,只抬手以刀身轻轻一托,就将城守竖劈的剑转平,单手与他双手相斥,稳得像端了个盘子,毫不费力。

    城守用全身的力气向下压,最终拼得双臂脱力,也没能压下一寸。

    他面如菜色,跪倒在地,以剑拄着身体,被部下勉强扶起,啐了一口,对阮三思道:“你也不必得意太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以妇人之仁,轻信重用这个蛮人,早晚会被反咬一口。”

    说完,他拂袖走了,此后再没有提小妾的事。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粮食,下一场仗,恐怕就是结局了。

    ·

    二月下旬,阿楚珲带兵再战。

    阮三思饿得昏昏沉沉,捡了口雪吃,爬起来注视着天边压境的大军。

    燕凉从入城开始,就一直守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但眼见这一次要抵挡不住,也只能让阮三思先独自躲起来,自己上城楼迎战。

    可是不只他会担心阮三思,阮三思也会担心他啊。

    阮三思第一次动用武力,高举起刀,用刀柄敲府尹,敲了两次才将人敲晕,又把人拖了几步,用东西遮挡起来,自己做士兵打扮,悄悄往城楼上爬。

    城前流矢漫天,炮火轰然。

    她进三步,退两步,穿梭在飞溅的寒冰与砖石之中,无限艰难。

    不断有蛮人的钩索飞上城墙,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前,挨个斩断,没有来得及断的,被蛮人爬上了墙,就一拥而上,持刀以命相搏。

    燕凉没有管眼前的这些纷乱。

    阮三思爬到墙顶,看见他望着远方。

    他也饿了许多天,背脊却笔直如竹,眼中有寒芒闪烁,抬手挽起一张千钧重的巨弓,修长的手指搭在箭上,上臂的肌肉微微隆起,肘部缓缓后撤,以极其丝滑的节奏,将弦拉成了一轮满月。

    瞄准不过一吸之间,放箭。

    随后他就立刻搭上了第二支箭,瞬间拉满,再放。

    这两支穿云箭直指向对方大军中的阿楚珲,第一箭被堪堪躲过,第二箭则射穿了阿楚珲的胸甲,钉在了他的锁骨上。

    阿楚珲捂住伤口,滑落马下,抬头望向远处的城楼。

    三千铁骑登时乱了阵脚。

    相对的,蛮人的弓弩也早已瞄准了燕凉,敢在城楼上射连珠箭的人,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阮三思惊慌失措,差点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但燕凉只是扔下弓箭,神色泰然,直面漫天的箭羽,上身微微前倾,从容拔刀。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

    这是阮三思第一次见到他上战场。

    宛如战神般的阿尔泰人,这一次,竟站在了汉人这边。

    阮三思知道自己不能成为拖累,一直藏在城楼后,所以也看不见落马的阿楚珲,但她就是忽然直觉到,他们会赢,因为有燕凉在。

    有什么声音在嘶吼,但她有些耳鸣,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燕凉拔刀的背影。

    他肩膀宽阔,仿佛能遮挡住人间所有的风刀霜剑,猿臂蜂腰,左手上的动作稳如泰山,正将挥出惊世骇俗的一式,斩平山海,开天辟地。

    直到身边的人也喊出声来,阮三思才听清他们的话。

    “援军来了!王将军来了!”

    这一场仗,是景朝大捷。

    ·

    宋章跟着援军的队伍一道,不仅带来了靖宁的兵马、粮草,还给阮三思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当时,燕凉刚把阮三思从城楼上拎下来,同她吼道:“谁让你上来的!”

    他好可怕啊。

    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阮三思忙心虚道:“你别说话了。别人都不知道你会说话。”

    燕凉被她气得想杀人。

    可他能怎么动她呢?她肩膀薄得一碰就碎,走路都能摔,攥着都喊疼,他还能一口把她咬死吗?

    永定的城门终于再次大开,有士兵跟着冲锋出去,宋章的车队就随后进来,车轮碾过城下雪泥里的无数尸骨,宋章满眼担忧地下马,一眼就看见了城内的阮三思,长舒了口气。

    “活着就好,”他道,“我有要事需单独告诉你。”

    燕凉再气,也只能跟着她。

    阮三思同宋章走到无人处,回头看了眼燕凉,道:“公子不必避他。”

    宋章点点头,向燕凉一揖道:“这位兄台着实是个忠奴,此前我还曾心生猜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多见谅,感谢你这段时间照顾阮姑娘。”

    燕凉听完想杀了他,手都放在了刀柄上。

    谢?

    你谢??

    用你谢???

    阮三思也听笑了,重点却不太对劲,道:“他才不是我的奴,我哪用得起这么厉害的蛮奴?阿凉算是我半个挚交,半个兄长。”

    燕凉一愣,不太气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章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阮三思道:“那正好一起共享佳音了——王将军说,数月前,你爹娘得罪了建安王府,就托人给他送信,让他帮忙伪造新的身份,逃离凉州,去了南越,如今已经在那边安家落户。这是他们最近寄来的信,说怕你听到消息担心,留给你看。”

    阮三思全身剧颤,抬不起手臂。

    燕凉帮她接过信,见她要倒,提刀在她面前,示意她搀着刀。

    她却全忘了那些繁冗礼数,反手挥开他的刀,打得他有些傻了,随后紧紧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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