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白面黄花姐,明日红颜绿鬓妻。

    阮三思起早坐在镜前,给自己挽起一个妇人髻,又描了两笔柳眉。

    前些天在外奔波,哪管得上什么发髻妆容?贵女们嫁没嫁过人的,一律蓬头垢面,有布就随意裹着,阮三思上一次点妆,还是替赵仙灵出嫁阿楚珲,时临国破家亡,画得也不甚仔细,现在终于实闲,她仔细思索,还抿了抿唇脂。

    燕凉昨夜又是折腾半夜,一早出去了一趟,仗着宋府没什么人早起,现在回来了,就双手抱臂,半倚在床边站着,看她梳妆。

    阮三思用那无辜的凤眼瞥他,问道:“你还不走?”

    这么无情。

    哪里还见到昨天目光涣散着流泪的半点风情?

    燕凉偏不走,走到她身后,随意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瓶瓶罐罐,问她道:“你涂这些做什么?”

    “别乱动,”阮三思拍开他的手背,“啪”得合上妆奁,起身道,“你不懂,汉人女子出嫁前后,打扮是不一样的。”

    她离开桌椅,来到床边立式的大铜镜前打量,怕不得体,又转身打开旁边的衣柜,给自己找起衣裙。

    燕凉看着镜中的她,莫名不爽。

    “以前也没见你打扮。”

    阮三思边翻边不屑道:“就你,你能看得出什么?以前我一个小丫鬟,也要描眉的,来了宾客也得打扮,更别提现在。宋府是大户人家,长辈不在,待人接物就得我来出面,以后的规矩还多着呢。”

    她拖出一条裙子,在镜前比划了一下。

    燕凉仔细端详,确实没看出来她这眉毛画与不画有何分别,只是比晨光里时重了一点,至于要早起这么久吗?他不耐地将她一把推到镜前。

    “啊……”

    阮三思被他捏起下巴,将惊呼吞入口中。

    燕凉以宽大的手掌垫在她脑后,一手驾轻就熟地托起刀身,让那把刀攀、附在自己身上,以唇齿霸道地吮咬她的舌头。

    她连挣扎都没有。

    她就是很喜欢……能怎么办呢?

    连他犬齿咬到自己舌头吃痛的感觉,都很喜欢。

    她忍不住攀住他的肩膀,抓他脑后马尾散落的长发,抓到他痛了,就会得到更深的厮缠。

    “少夫人。”

    敲门声响起,阮三思才拾回理智,猛得推开燕凉。

    “请进。”

    燕凉是跑得很快,可惜她却花了妆,匆匆用手背将凌乱的唇脂擦净,又重整了一下发髻。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侍女,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少夫人,还记得我吗?”

    阮三思一笑,道:“怎么会忘?还是叫我三思吧。”

    从前她常去宋府抄书,宋章身边的人都认识她。

    “三思,”侍女们也都不客气,又跟进来几个,纷纷围着她唠起家常,“走这么远路,还起这么早,困不困?”

    “我以前就想,要是三思嫁过来做少夫人,我能少干多少活,没想到连梳妆都不用我了。”

    “三思,你之前教我那几个字,我都忘了。”

    “三思……启思呢?”

    屋内沉默片刻,阮三思微笑答道:“别担心,启思会阿尔泰语,又精通数算,燕国定是留她有用,才不肯放人,不会伤害她的,我们再找机会把她赎回来就是。”

    大家这才点头,有的则背过身偷偷抹泪。

    “三思,此前中馈账簿都在殿下那里,现在你回来了,殿下昨日就让少爷转交给你,但少爷没提,估摸是怕你不愿,”一个同她最亲近侍女挽着她的手,带她出门去用餐,路上低声同她道,“你走之后,少爷一直念着你,消瘦了许多,我想着你主动提出,他或许会很开心。”

    阮三思点头谢过,答应下来。

    侍女又笑道:“我收拾书房,见他扔了好几副画你的画像呢。”

    阮三思也笑了,心里越来越沉。

    来到餐桌前,她与宋章点头致意,相对而坐,其余人一走,两人竟都有些不敢直视对方。

    “我,”宋章先开口,偏头咳了一下,才继续道,“这里与原来的宋府不同,没有人伺候用饭,你若……”

    阮三思连忙摆手,道:“半月前我也不过是个宫女,哪用得到姐姐们服侍。”

    宋府的规矩是很多,但在宋章这里却没见到,阮三思昨夜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多想,现在却不得不想起,从前宋章弃考时,说曾误看过她的随笔,恐怕看到的正是她对这些“贵贱之礼”的批判。

    墨子有言,官无常贵,民无常贱,这个道理在旧都的贵族们已深刻体会到了,只是逃过了江,来到战火还未波及的西京,众人就装作无事发生,一切又如从前,周而复始,宋章在这些人中,仍旧是个异类。

    二人各有心事,沉默着用完饭后,来到书房商讨,阮三思把同赵仙灵说过的又同宋章重复了一遍,算上王肈,这已是第三遍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喝了杯茶,而后状若随意地问起府上中馈。

    “沈家的账目,我也要看,”阮三思是这样说的,“等忙完了这里的事,我就去隔壁找殿下商议细节。”

    宋章一口答应,体贴道:“事分轻重,这里有我操持,你不如先去找殿下,回来再一并处理账目,她还不知道你同建安王府的旧怨,王府随时会找上门来。”

    阮三思点头称是,鞠躬道谢,这就要走。

    宋章犹豫片刻,道:“三思,我……我知道你,你不担心我会逾矩,但还是要多说这一句,我、我知道你那天来到敏春坊,并不是答应了我。”

    阮三思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满眼是混杂着感激与惭愧的可怜神色,令宋章不忍看。

    “至于殿下替嫁的事,你也不必多想,”他替她,把她说不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即使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站在建安王那一边,只是殿下也……到底能不能主战,还需要你多想办法。”

    说完,他甚至不忍听到她的回答,就连忙告辞了。

    ·

    隔壁沈府上,赵仙灵也在与燕凉对峙。

    “没有问你,不用你说,”她用扇子指着安燕公主,让她闭嘴,对燕凉一字一顿道,“你自己说,你和阿楚珲,到底是什么关系?”

    安燕公主站在一旁,满脸焦急。

    燕凉看着那只缠金丝的折扇,满脸无聊地答道:“没什么关系。”

    “放肆!”赵仙灵一摔扇子,起身道,“燕凉,你给我跪下!”

    屋里连着安燕公主都跪了一片,燕凉才慢吞吞地单膝跪地。

    “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赵仙灵气急,道,“你别以为你在燕国有些地位,我就不敢动你,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只要我想要,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老生常谈了。

    燕凉左耳进右耳出,低头看看赵仙灵拖在地上的石榴裙摆,再看看自己的官靴,脑子里想得都是昨夜的事。阮三思的脚掌被他握在手里,都没有他巴掌大,脚踝被马镫磨破,结的痂现在都没好。

    她没怎么享用过赵仙灵的待遇,什么金边的扇子,曳地的长裙,不曾有过。小时候,他们靠在屏风后等着赵仙灵午睡,无风时,她都是叠起几张写废的宣纸来扇风,还会分给燕凉一只。冬日里的一桶热水,就能让她满足到想家。她是丫鬟的命,却生了副公主的身子,受不得疼和累。

    燕凉想,如果阮家没有倒,她应该能每天都如今天一般,坐在镜前,闲闲散散地梳妆吧。

    “你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开口了,什么时候再给我起来。”

    赵仙灵发话后,冲出厅内,却迎面撞见快步跑来的侍女。

    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跪下磕头道:“殿下,建安王府的人来了,是、是建安王府的长史兼北郡厢军的监军!”

    “慌什么慌!”

    赵仙灵正在气头上,闻言夺门而出。

    “本宫连阿楚珲都杀得,何况区区一个都监,人呢?滚出来见我!”

    还是昨日那个监军,得了确切的消息和建安王的命令,神气十足地来跟阮三思讨要说法,却被赵仙灵这么当头一嚷,整个人都傻在原地。

    “你、你、你……”

    “你什么你?”赵仙灵直接道,“见到本宫还不下跪?”

    监军膝盖一弯,强撑半天才定下心神,道:“你……根本就不是昨天那个人!咳咳,殿、殿下,我们都知道了,昨天回来那个是阮三思,我们王爷说了,只要殿下把阮三思交出来,一切都好商量。”

    赵仙灵却道:“你有何证据?”

    监军目瞪口呆,指着周围的女眷道:“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们还敢抵赖?”

    赵仙灵左右回身,问道:“你们看见了,昨天刚回来的不就是本宫吗?”

    左右女眷全部低下头默认。

    监军:“……”

    “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赵仙灵一甩袖子,转身走了,“我轻易不能出院门,有事就叫他亲自来找我。”

    监军只觉颜面扫地,怒火中烧,道:“殿下既然如此,就不要怪王府不客气了!”

    “哦?”赵仙灵停住脚步,背对他道,“皇叔想要怎么个不客气法?”

    监军昂首挺|胸道:“我们王爷很欣赏殿下,也很欣赏阮姑娘,绝对没有为难二位的意思,只是想请二位喝杯茶,坐下聊聊,如果殿下不便出门,那就让阮姑娘代替,也无不可。”

    他这“代替”二字咬得很重,似乎已经稳抓住了她们的把柄。

    “本宫知道了,”赵仙灵想起后院跪着的燕凉,顿了顿,淡淡道,“嗯,你先回去吧。”

    语焉不详地说完,她轻一抬下巴,命侍卫直接将大门关在了监军面前。

    ·

    另一边,阮三思从后门进了沈府,经人指点,来到小厅内,发现燕凉在一个人跪着。

    “………………”

    阮三思简直无语。

    她弯下腰,用气声问道:“你怎么又惹殿下生气了?”

    这才分开一顿饭的功夫啊。

    燕凉正想着她,她就来了,抬头看她,眼中含笑,不当回事似的,见周围人都在忙着,还敢抬起低垂的左手,悄然轻握住了她裙摆下的脚踝。

    阮三思惊恐地缩回脚,失措地快步离去。

    燕凉愣了一下,看着她与早上判若两人的模样,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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