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月亮。汽车前灯流泻的光像一柄巨扇,把闷黑无声的夜路拨成两片。

    方沁竹正襟危坐于后排右侧,背部挺直,脖颈端方,身体紧绷。

    一个年轻女性,独自乘坐黑车,深夜十点半行驶在黑洞洞的乡野公路,不是不害怕的。

    但她别无他法。最后一趟火车到达时间太晚,出租车不去郊区,这个时段的生意约定俗成是属于黑车司机的。所谓黑车,就是没有营运执照,使用私家车载客的一类交通工具。在十八线小县城很常见,一般被当作副业挣点家用。

    黑车司机好似看出她的紧张,操着乡音试图拉近距离,“姑娘,你坐的是最后一班高铁吧?”

    不待她回答,接着说:“年轻姑娘家,能不坐夜车就不坐。最近闹得很大的女乘客被杀案,那姑娘多惨呐。”

    方沁竹心里发怵,嘴上给自己壮胆:“临时决定回家,只能买到最后一趟。不过男朋友在家等我,上车前我把车牌号发他了。”

    司机带着鄙夷切了声,“怎么不让他去车站接你,姑娘别太惯着男人了,太好说话容易吃亏。”

    方沁竹没再接着往下聊,转而提醒司机前面路口右拐。

    车子停在路边,方沁竹付完车费,走向幽深的胡同,胡同尽头两扇木制大门就是她的家。

    邻居家的狗被车声吵醒,连声高吠。方沁竹没能推开门,掏出手机叫人来开。不多会儿,门栓滑动,门从里拉开,肖智梅满脸倦容,怏怏朝她打个招呼。

    方沁竹喊了声妈,边往里走边问:“小满睡着了?”

    肖智梅重新上好门,跟在她身后说:“没有,知道妈妈回来,一直等到现在。”

    方沁竹看看手表,时针快走到11。才两岁的宝宝这么晚不睡,她有点心疼和着急,五层高的台阶两步就迈上去。

    小满穿着工字小背心坐在床上,鼻尖皱成一团正酝酿哭声,看到方沁竹进来,眼睛刷地擦亮,立马张开两条短胖的小胳膊,要妈妈抱。

    方沁竹接住扑进怀里的牛奶大福,亲亲棉花一样柔软的脸蛋,柔声问:“小满怎么还不睡呀?”

    小满还不能流利的说话,叫了声妈妈,在她胸口蹭了蹭。

    方沁竹又说:“以后不用等妈妈,小满先睡觉,第二天早上就能看到妈妈了。”

    母子二人腻了一会儿,时间真的太晚了,方沁竹试探地问:“那今晚小满要不要跟妈妈睡呀?”

    小满一脸为难,犹豫着摇摇头。

    虽然在意料之内,失落还是涌上来。方沁竹习惯性地压下情绪,看小满躺下之后回自己房间。

    这是一栋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乡间民居。四间平房坐北朝南,左二右二分属两代人,各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共享一片院落。两代人生活在一处又各有空间。

    方沁竹在北都工作,原本很少回老家。一年前罗宇出事后,小满被放在家里照顾,她不得不每周往返于北都和槐城之间。

    即使她不常在家,肖智梅也为她保留着左边半套。与右边长辈居住格局不同的是,左客厅沿

    东西向一分为二,靠着后墙那半块再划出一间浴室一间小卧房。

    罗霄就站在小卧房门口,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发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英挺的眉毛意外挑了挑,右边眉尾那道拇指大小的疤痕便短促地跳跃了下。

    男人长相不近人情,说起话来也是清冷无波的语气,“不是说不回来了?”

    他的眼型狭长,眼皮单薄,加之瞳仁黑亮,专注看人时自带一层犀利与探究。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一样。

    但方沁竹没有看他。

    她扶着鞋柜低头换拖鞋,慢悠悠回答,“明天安排的加班取消了,才临时决定回来。”

    他的语气和缓了些,“下次给我打电话,你一个人从车站回来不安全。”

    方沁竹站在原地,抬手将披散的卷发拢到左肩。她微侧脸颊,脖颈纤长莹晳,未施脂粉的脸因为路途奔波,显得苍白倦怠。

    她带着睡腔随口问:“最近公司不忙了?”

    罗霄将视线从柔婉面庞转到雪白墙壁,无所谓地说 :“一个小时还是有的。”

    方沁竹没再接话,她指了指浴室位置,“我去洗澡了。”

    罗霄退回房间,随手带上卧室的推拉门,夜晚重归寂静,静得好似他从来没有和谁对话过。

    推拉门只镶嵌一方磨砂玻璃,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罗霄手臂枕在脑后,耳边传来轻细脚步,门声开合,水流倾泻,不同的声音依次奏响。

    他闭上眼睛,唇角没有原因地勾起很浅的弧度。

    这座房子终于有丝家的气息了。

    …………

    鸟鸣啁啾,清凉空气透过窗纱游进卧室,又是一个宛若新生的清晨。乡间的宁静让方沁竹重新体验到久违的深度睡眠。

    她揉揉睡眼,盯着空洞苍白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从床上艰难爬起来。

    客厅边小隔间静谧无声,罗霄大概不在,他一向很少待在家里。

    方沁竹洗漱完,来到东屋时肖智梅正在摆放早饭。

    “罗霄出去了?” 话音刚落,方沁竹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她悄悄咬下舌尖,把自己从睡眠余威中解救出来。

    肖智梅闻言冷脸,压住脾气不耐烦回答, “天刚亮就把摩托车蹬得哄哄响,整天不务正业,不往家拿钱另说,还净招些流言蜚语。”

    虽然早有预料,方沁竹还是被瞬间低至冰点的气压冻到,想方设法如何应对。

    在方沁竹眼里,肖智梅是个与众不同的母亲。与众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在乡间,有两个儿子的家庭,通常母亲会更疼爱小的那个。而在方沁竹为数不多的与婆家相处经历中,肖智梅一直都是反其道而行之。

    从无例外。

    如果任由婆婆说下去,她可以不吃不喝说上一整天。方沁竹打断肖智梅的抱怨,“小满去年的衣服还能穿吗?”

    刚嫁过来的时候,方沁竹还付出了完全的共情,时时倾听处处附和。经过三年多,她才明白,有时候一个人的倾诉并不是为了解决,只是单纯地发泄。

    肖智梅话头被紧急叫停,一时不知说到哪里,卡在原地。

    方沁竹又说:“我昨晚翻了下衣柜,去年的衣服都变小了。吃完早饭,我带小满去市里玩一天”。

    肖智梅嗫嗫嚅嚅,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同意。

    饭后,方沁竹找出妈咪包,把小满的奶瓶水杯拉拉裤装好,坐着肖智梅的小电驴来乡道边等公交车。

    将近半小时,公交车连个影子都没出现。就连翘着屁股研究土堆和蚂蚁的小满都感觉不耐烦的时候,一辆私家车缓缓停在方沁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头灰发,以及被墨镜覆盖的半张脸。

    那人咧开嘴巴,高声嚷嚷:“嫂子!是不是要进城?我捎你一段。”

    方沁竹茫然盯了半响,也没认出这张潮男脸庞。

    潮男摘下墨镜,整张脸转过来,左侧耳骨一对银色环圈折射出晃眼光芒。

    方沁竹想起来了,他是罗霄的朋友。

    “我要去万华广场,你顺路吗?”

    “顺路顺路。嫂子坐车,必须专车接送啊。”

    “那谢谢你了。”

    方沁竹抱着小满坐到后排,挥着小满的手跟奶奶说再见。

    肖智梅犹疑望了眼驾驶位的精神小伙,嘴皮动了动,最后还是放弃了交流。转向母子俩叮嘱早去早回。

    车门关好,发动机巨烈轰响,离弦之箭一般呼啸驶远。肖智梅的身影瞬间只剩拳头大的一团。

    方沁竹抱紧小满,提声请他开慢一点。  潮男从善如流降下速度,后视镜映出他嘴角嘲讽的笑。

    他解释道,“嫂子,你别介意,我就是不耐烦看到那个老太婆,每次看到她,我都替霄哥不值。霄哥是怎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她一点都不念霄哥的好。”

    方沁竹自然不便为母子间的恩怨添柴加火,只淡淡回了句:“她也不容易。”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潮男不屑轻哼一声。他从口袋摸出一包烟,碾出一颗叼在嘴里,正翻来覆去搜索打火机时,瞥了眼方沁竹母子,含在嘴边的烟被丢回控制台。

    方沁竹看在眼里,感激他的为人着想,也就主动缓和了气氛,重新挑起话题问道:“你是不是姓高?我听罗霄说过你,”

    潮男顿时咧嘴笑开,是个不记仇的,“对对对,我叫高升。步步高升。嫂子你叫我大名或老高都行。”

    方沁竹看到他无名指,含笑问:“你成家了吗?”

    一句话又让高升合不拢嘴,语气变得温柔,“刚订婚,计划年底结婚呢。嫂子到时候来吃喜酒。”  他又想起什么,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我媳妇有几个闺蜜特漂亮,婚礼那天,嫂子顺便帮霄哥物色一个。”

    方沁竹笑着答应下来。谁知高升情绪起落太快,他叹口气道,“我们这群兄弟,就差霄哥一人没定下来了。”

    他再叹气,听上去属实为兄弟愁肠百结,“快三十的人。身高相貌都没得挑,人也敢想敢做。怎么就碰不到合适的呢?”

    反而是方沁竹安慰他,“可能条件越好眼光越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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