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冲破千军万马,方沁竹在人流裹挟中走出电梯,隔着自动玻璃门,看到三五同事围住前台,居于中心的Chloe明艳妩媚,正在绘声绘色讲着什么。

    方沁竹照例说了声早,几位同事的神色忽然变得隐秘暧昧起来,她没有在意,越过众人,却听小白喊住她。

    小白抱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人堆里,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小竹,听说Leo要单独请你去吃超豪华自助餐诶。”

    围观众人投来或怀疑或欣羡的目光。方沁竹这才明白了气氛陡变的原因。

    千夫所指,方沁竹并未惊慌,她仍从从容容微笑着,“Leo总的慷慨大方,跟他共事的人都能体会到。我因为回老家不能参加聚餐,Leo总体谅我单身带孩子的辛苦,才另外体恤下属。”

    她说得没错,当初家里发生意外,她请假一段时间后重新回归工作岗位,有人问起就简单一带而过,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刻意渲染。同团队成员对她多少是有些佩服的。

    听她这样说,围观同事不自觉点点头,“Leo总就是很体贴下属的老板哇。”

    方沁竹抬起眼帘,状似无意扫了Chole一眼,故意嗔怪道,“是不是Leo的哪个小迷妹工作量太少,YY了一场职场琼瑶大戏呀?”

    Chole嘴角僵住,尴尬拨了拨头发。围观同事也找借口纷纷散开。

    到了办公室,打开工作软件,盛礼卓在工作群里通知他去H城出差,会努力在聚餐前赶回来。

    方沁竹没有在意,完成自己的工作计划后,周五晚上如期抵达了槐城站。

    出站口人头耸动,在一众接站人群中,罗霄挺拔得很明显。

    他伫立在人群之外,黑衣黑裤,溶进漫长夜色,沉默地吸着一支烟。浅淡烟圈聚于鼻尖,于是简洁锋利的面部线条半遮半透,待烟雾不慌不忙散去,他一双漫不经心的狭薄双眼也露了出来。

    方沁竹向他挥挥手。

    他没有看见——正好有个女孩举着手机,在跟他说话。

    方沁竹走过去,也将罗霄的拒绝过程收入眼中。

    望了眼女孩失落离开的背影,她打趣道,“天赐良缘被你浪费,真是可惜。”

    罗霄将烟头踩灭,带她走向停车位置。

    他等待的地方光线黯淡,方沁竹没有发现,等上了车,打开车顶灯,她才看到罗霄侧脸结痂的伤口。

    “这里”,她出声,待罗霄看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脸,“怎么弄的?”

    淡黄灯光下,她皮肤光洁,表情关切。手指指着自己脸蛋的样子,认真中蕴含一丝懵懂,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食指掩饰似的刮了刮眉毛,罗霄不甚在意回了句不小心撞到。

    方沁竹哪里好骗,她凑上前,仔细端详。

    竹叶清香缓缓浮动,罗霄定住姿势,身体莫名僵直,像是失去自控能力。

    方沁竹认真端详片刻,痂痕已经变成绛红色,看上去快要愈合。她伸出细白手指,快要触到伤口时,罗霄忽的闪开身体。

    方沁竹收回触碰的姿势,没有察觉他的闪避,似是自语说了声“再等两天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罗霄闭了闭眼睛,等待澎湃的心跳重新平缓。她的手指,似触非触贴上他的脸,只要想到这个画面,心跳就倏然加快。

    这是全然陌生的生理反应。不敢暴露出异样,他只停了片刻,就走上回家的路。

    车里放着音乐,是方沁竹喜欢的歌手,她小声跟唱,唱到一句歌词时,她忽然大悟,“你是周日晚上受伤的对不对?”

    所以才会把视频通话切成语音。

    想到这里,那个女孩的声音也就不难猜了。方沁竹一副被我猜中的表情,眸光晶莹,“女朋友一起处理的伤口,看来感情不错的。”

    罗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轻描淡写解释道,“只是正在接触的合作方。”

    方沁竹遗憾叹息,他听得好笑,“我没有女朋友,你很失望?”

    她认真望向他,“你为这个家付出够多了,罗霄,我希望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家。”

    罗霄一直望着前路,听到方沁竹这句话,目光比夜色蔓延更长。

    两人到家,方沁竹照例先去看小满,等罗霄冲完澡出来,正好空出浴室。

    方沁竹洗完澡包好头发出来,收到弟弟方泊松的信息,问她在不在槐城,明天是否可以回娘家,他这个做舅舅的分外想念外甥。

    方沁竹应下来,又同他闲扯两句家常,放下手机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

    她趴到门边,侧耳倾听,客厅没有动静。罗霄大概已经入睡。

    担心明晃晃的吊灯会吵醒罗霄,她不敢开灯,蹑手蹑脚,一步步蹭到酒柜前。

    她打开手机灯光,用手圈成一个小孔,借着光源发现上星期的那瓶酒还在。她微微一笑,这样便省去重新挑选的时间。

    罗霄就在玻璃隔断后睡觉,她还没有嚣张到堂而皇之在客厅酗酒。她从角落捡了一盏小酒杯,往外拿的时候,撞到林立的酒瓶,发出一声脆响。

    方沁竹僵直手臂,摒住呼吸,只有眼球朝罗霄卧室方向转了转,还好,玻璃墙后静默如常。

    她呼出口气,这次稳当地穿过瓶身取出酒杯,悄无声息返回房间。

    一片漆黑中,罗霄缓缓睁开眼睛。他并没有睡着,方沁竹的声音再轻,他还是听到衣服摩擦声,更别提那一记意外的玻璃撞击。

    大脑依序搜索着,客厅各类物品的摆放顺序,脚步停驻的空间位置,玻璃材质的装饰品……一样样东西从眼前掠过,又被他的推测给否定。最后,只剩下酒柜这一个答案。

    罗霄心内一惊,在他的记忆里,方沁竹是不会喝酒的。在婚宴当天,敬酒时也是使用了茶水代替。

    她是什么时间由于什么契机学会喝酒了呢?罗霄问自己。他努力回忆过往相处痕迹,却徒劳无功。这才发现,出事两年以后,他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了解方沁竹。

    方沁竹第二天早早起床,将晚上未收拾的酒杯清洗干净放回酒柜。罗霄房间的门敞开,室内空无一人。方沁竹望向窗外,他的车也不在。

    她有些心虚地打开酒柜,不会被他发现了吧?

    ***

    上午,弟弟方泊松开车来接方沁竹回家,他的新婚妻子同他一起,两人好得蜜里调油。

    方家在五公里外的镇上,汽车驶进自家门前的街道,方沁竹远远看见母亲姚玲站在大门口翘首以望。

    车轮甫止,姚玲迫不及待拉开车门,朝小满张开双臂,脸庞堆满笑,扬声叫嚷着快让姥姥抱抱。

    方沁竹环视四周,路旁树荫下,三三两两邻居乘凉闲坐。

    她瞬间明白了姚玲表演欲的来源。

    小满许久不见姚玲,只当眼前这个人要把他从妈妈身边抢走,小嘴一撇,眼眶蓄满泪,缩着肩膀往方沁竹怀里靠。

    姚玲瞪他一眼,“姥姥抱你去吃鸡腿,小子这么不识好歹。”

    方沁竹听不过去,轻柔拍着小满的背,对母亲抗议,“妈,别这么说小满。没有妈妈经常陪在身边,他本来就缺少安全感,你刚才是吓到他了。”

    姚玲丢过个白眼,“哪里就这么小气了。”

    方泊松推着姚玲往家里走,“我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就少说两句。”

    一群人走到客厅,坐定之后,方泊松面色激动将一张检查单甩在茶几上,兴奋宣布他要当爸爸了。

    消息太突然,方沁竹没忍住惊讶,低低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弟媳,后者满脸羞红。

    姚玲双眼早已冒出金光,拉着儿媳嘘寒问暖。

    方沁竹的目光落在弟妹轻抚肚子的双手上,她记得自己查出怀孕那一天,站在医院人群穿梭的走廊,迷茫和不确定击穿她的身体。

    那时她也刚结婚不久。到了年纪结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到了年纪生孩子。随波逐流的人没有停下来思考的勇气。

    方沁竹试探地问方泊松,“你们才结婚五个月,就迫不及待要小孩了吗?”

    方泊松无所谓地甩甩头,“我小学同学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早晚都要生,年轻还能早恢复。”

    方沁竹静默无言。木已成舟,她也不该再说些扫兴的话。

    姚玲送温暖暂时告一段落,她在方沁竹身旁坐下来,满足地叹口气,“松松今年完成娶妻生子两件大事,我的任务啊,算是完成了。只是还有一件不称心,松松现在的工作,虽说体面,到底只是个临时工,如果能正经吃上公家饭,方家三喜临门该多好。”

    方沁竹在心底冷哼,就这个临时工,还是当初交钱拉关系才进去的呢。

    方泊松打小成绩就不好,只有为人还算敞亮正派。方家父母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为他铺了好几条路,以至于一向优秀的长女自动成为被忽略的那个。

    方泊松听到姚玲这番话,有些不满,“我跟隔壁几家儿子比起来,还算不错。起码工作稳定吃喝不愁。您这操不完的心就收一收。”

    姚玲望了望儿子,又看了眼女儿,启唇未语,坐在原地表情纠结半响,还是闭嘴进了厨房。

    方沁竹把她的踌躇都看在眼里,以经验推测,姚玲心里藏着事,而且对她这个女儿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姚玲张罗好饭菜,一家人团聚在餐桌前。吃吃喝喝的时候,方沁竹才感觉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因为姚玲会夹菜给她,叮嘱她多吃些,虽然方泊松碗里的更多。

    其乐融融之后,借着别人婚嫁的话题,姚玲状似无意问道,“松松,你前段时间说有个领导老婆没了,怎么样,那个领导打算再找一个不?”

    方沁竹挑唇,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心里发闷,脸上却溢出笑,装作听不出母亲的意图,看戏似的把视线转到弟弟身上。

    方泊松脑筋不会拐弯,直愣愣地回答,“他还不到五十,肯定会再找,妈你问……”说到一半,手肘被老婆撞了下,蓦地住口。

    方沁竹暗暗挺直腰背,迎接来自姚玲的关心。

    果不其然,她喜出望外,“不到五十岁,那还很年轻呀。小竹……”

    方沁竹机械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友情提示,四十九也是不到五十岁哦。”

    姚玲话被堵在嘴边,就此偃旗息鼓不是她的风格。

    她稍稍酝酿,再次努力,“人家是正式干部,松松单位一把手。再说了,现代人保养得都年轻,绝对看不出年龄。”

    为什么还要继续说,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作听不懂她的拒绝。意识到这点,方沁竹彻底笑不出来了。

    她疲惫地合眼,睁开,再开口时声音像是枯黄的叶片,又干又萎,“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甚至没到三十周岁,你要把我介绍给快五十岁的老男人。”

    姚玲支支吾吾,“这不是为了你后半辈子着想吗?”

    她几乎怒吼出声,“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方泊松的工作?”

    被牺牲者的控诉□□而直白,所有人愣在原地,意识到向来少言寡语的长女也是有好恶有选择权利的。

    愤怒后的死寂没持续多久,小满似乎被吓到,哇的哭出来。

    姚玲抢先抱过小满,像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热情逗哄。方泊松和老婆也过来打起圆场。如果是在以前,方沁竹可能会默默委屈一阵子。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姚玲那一套铜墙铁壁心态,起码在表面,她成功做到了和而不同,照旧谈天说地,仿佛触怒她的是旁人。

    月亮远远的,淡淡的。方沁竹从东屋出来,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这才察觉身心的疲累。

    罗霄不在家,今晚她可以尽情买醉。

    可当她从浴室出来时,罗霄房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方沁竹拎着毛巾,呆呆站在客厅中央,期盼的事情落空,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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