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阅读灯亮着,橘色灯光晕出一个暖融融的小小世界。

    罗霄倚在车门,长腿微曲,前后交错,在这吐气成烟的隆冬季节,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侧身线条幽暗深邃如同险峻山崖。

    方沁竹推着行李箱慢慢走近。

    男人偶然转过视线,看到她,眼神闪过短簇星火,等他掐灭香烟,再抬起头,眼底又已被沉郁潮水覆盖。

    他走过来,拦住方沁竹前行的脚步。垂睫凝视她片刻,抬手放在行李箱拉杆之上。

    手背微凉,方沁竹低头,看到覆住她小半手背的宽大手掌。

    “我来拿。”他说。

    她凭空冒出一股倔强,跟谁较劲一般,死死按住不放。

    罗霄蹙眉,眼睫压下来,低声问:“还没消气?”

    方沁竹瞥开眼睛,望着地面,就是不看他。

    耳边传来男人低而轻的叹息,心烦意乱却又不甘放手的,“车上说。”

    说完,他圈起细白手腕抬高,不容分说拎起行李箱,朝车辆走去。

    方沁竹站在原地,垂眸瞥一眼手腕。男人手劲很大,虽然一触即离,还是箍得一圈微疼。

    两人坐在车厢前排,车窗隔绝了外界嘈杂。谁都沉默不言,车内如水的沉静。

    方沁竹的视线穿过玻璃延伸向远,一轮满月高悬墨蓝天幕,皎洁辉煌。

    罗霄率先开口,“你想现在说,还是明天老高婚礼结束后说?”

    “没有什么好说。”

    他被气笑,按下中控门锁,移目看她,“行,我们就在这里好好算清楚。”

    转过身面向她,罗霄目光如炬,一一枚举他的不解之处:

    “为什么对我发火?”

    “态度突然不耐烦,电话不讲几句就挂断,你说没生气?”

    他上身斜倚车门,将手里打火机颠来倒去的把玩,姿势散漫,目光却一错不错盯着方沁竹,一副不说清楚别想走的态度。

    事隔小半月,对于惹她情绪失控的那个点,已经模糊了。只留下“他去洗澡”四个字,像根刺拔除不掉。

    方沁竹垂眸,可是……人家是男女朋友啊,在对方面前洗澡,哪里有她因此郁郁寡欢来得离经叛道。

    是自己一直想要推开罗霄的不是吗。

    他和女友进展良好,她的占有欲莫名其妙跑出来……真是荒唐。

    她闭上眼睛,缓过太阳穴的胀痛,疲惫不堪窝进座椅深处,“可以后面再谈么?现在有点累。”

    罗霄认真端详她几眼,默默坐正身体,发动汽车。

    连轴转的工作强度叠加长途奔波的疲累,方沁竹很快沾染睡意,朦朦胧胧中,她仍惦记着高升明天的婚礼,口齿模糊叮嘱,“我先回家小睡一会儿,再去高升那里帮忙。”

    男人被她逗笑,“自己困得睁不开眼,还挂念着别人结婚。”

    她又问,“你明天会一起去迎亲么?”

    “我是伴郎,当然会去。”

    她没再说话,不一会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轻而浅。

    竹叶的润泽气息浮浮绕绕,悬在鼻尖。

    罗霄屏住呼吸,然后控制着力度,一点点吸入她的香气,贪婪地将想念已久的气味深深嵌入四肢百骸。

    ***

    罗霄把她送到门口,没进家门,直接返回了高升那里。

    小满已经入睡,方沁竹眯着眼躺倒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身体猛然一颤,清醒过来。看看时间,十点过半,她挣扎着冲个澡,才感觉整个人又活了些。

    穿好衣服,她本想步行前往高升家。他家住在村南,走路一刻钟的时间。

    罗霄仿佛在她身上装了一个时间探测器,掐着她拉开门的动作发来信息:还过来么?

    方沁竹回道:马上出门了。

    他直接拨来电话,让她别着急,“我回家接你。”

    “不用了吧,”方沁竹轻声说:“路又不远。”

    “外面冷”。

    他言简意赅挂断电话,方沁竹想了想,走出胡同口站在路边等他。

    深冬夜晚寒气袭人,方沁竹裹紧羽绒服,也就五分钟的工夫,一双明晃晃的车灯由远及近,在她身边停下。

    她坐进车里,双手下意识捂上冻得发红的耳朵。鼻尖也通红通红的。

    “怎么不在家里等?”罗霄似有不悦。

    方沁竹没把他的轻斥放在心上,声线轻扬,仿佛已经被新人带来的喜悦感染,“想要早点沾些喜气嘛。”

    她的乌黑瞳仁漾出笑意,皮肤白皙通透,只余鼻尖一点通红,像极了一只雪兔。让人忍不住抚上她的绒毛。

    罗霄磨了磨指腹,压下痒意,调头返回。

    到了高家,早已从窗户看到他们的高升笑着迎出来,嘴里连连喊着嫂子。

    方沁竹含笑恭喜几句,高升正要往屋里领,被罗霄打断,“给她另外找个房间。”

    高升愣了愣,拍拍自己脑瓜,“瞧我这脑子,我们屋里烟雾缭绕的,嫂子就别进了。去东屋吧,我堂姐她们都在。”

    高升把她带过去,又连连嘱咐,“嫂子能来我就很开心了,你吃好玩好。干活儿有我姐呢。”

    高升堂姐一个抱枕飞过来砸到他身上,惹起一阵哄笑。高升嬉笑着退出房间。

    他走出来,先跟罗霄道歉,“对不住啊哥,我是被幸福冲昏了头,差点把嫂子领咱屋。一屋子臭男人乌烟瘴气的。”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眼皮观察罗霄的表情,他哥这么宝贝的人,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冒犯。

    罗霄点根烟,不欲在这个话题多作纠缠,问着他婚车出发时间走进客厅。

    东屋,女孩子们正在打气球。高升堂姐举着手机走过来,“小竹,你眼光好,你看这个婚房装扮效果怎么样?”

    兴高采烈一番讨论,确定了装扮方案,气球也打得差不多了,朱中点金,飘来滚去铺满床面。每人拿五六个,走到西屋婚房,把不同颜色的气球固定在墙面做造型。

    高升堂姐拿着双喜贴字左右移动,不确定哪个位置居中,方沁竹退远一些,帮她参考。退着退着,就退出了门外,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她回头,道歉。

    那人眼中一亮,迟疑叫出她的名字,“方……沁竹?”

    方沁竹眼珠转了转,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名字,又想到他的姓氏,不是很确定地回问:“高朗?”

    高朗笑容温润的点头。

    方沁竹笑了,她手指在虚空点了点,“你跟高升……?”

    “本家。”

    他又带笑补充,“正好我休假在家,过来帮忙。”

    方沁竹背过双手,轻盈点头,“初中毕业后,很多年没见了哦。”

    高朗无奈勾起嘴角,“早知道你会嫁到我们这里,我早就……”

    不等他说完,方沁竹听到堂姐再次呼唤的声音,她指着房间抱歉地笑笑,发尾划出一道弧线,不作留恋的走进去。

    隔着一道玻璃窗,刚刚站起的罗霄又重新坐下。

    高升早就追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到他表叔家的大儿子在跟小竹姐说话,两个人都满脸笑意。

    高升在心里啧啧两声,真就盯的这么紧么。

    忽听他哥低声问他,“这人是谁?”

    高升答得干脆利落,“我三爷爷家的表叔家的大儿子。按辈分该叫表哥,不过我们来往少,不怎么亲近。听我妈说人现在出息得很,在槐城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罗霄重新落座没多久,高朗随后走进来。

    高升有心帮罗霄探听一下情况,于是问道,“朗哥,你认识小竹姐?”

    高朗不坐,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样子,“初中同学。”

    罗霄端着玻璃杯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望向他的视线充满探究。

    高升望了望罗霄,表情也有些意外,“还有这层关系呢。”

    高朗皱着眉,像是沉浸在回忆里,默了片刻又舒展眉目笑出来,“当时,同学们都传她暗恋我。我还差一点就向她表白了。”

    霎时,房间里一片嗷嗷声起。

    罗霄捏着水杯的关节隐隐泛白。

    有不知内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客人起哄,“小姐姐还单身的话,现在追也不晚啊。”

    高升来不及捂住客人的嘴。屋内知道罗家内情的,已有几道视线看戏似的集中到罗霄身上。

    除了讨论关键问题时,罗霄今晚一直不露声色。此刻倏然开口,将起哄声压下去,语调冷凛似雪山冰封,“晚了。”

    剩余数道目光也齐唰唰投射过来。

    罗霄慢条斯理喝口水,杯子落桌时,他掀起眼皮直直望向高朗,属于雄性的挑衅随之浩浩荡荡的展露出来,“我们家的。”

    ***

    婚房装扮完成,婚车路线也已确定,来帮忙的人们四散开来,远客睡在高家,近处的各回各家。

    罗霄站在院子里,等方沁竹。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她眉眼弯弯地向伙伴们挥手。将要转身出门时,她想起什么,脚步又向客厅深处走去。不一会儿,高朗跟在她身后,送她走出客厅门口。

    越过方沁竹,他的视线远远与高朗对上,后者毫不在意的冲他淡淡笑了笑,转身回客厅。

    通明的灯火里,方沁竹轻快的奔下台阶,罗霄很少见她这样恣意飞扬的样子。

    他站在暗处,手指缓缓捏成拳,是见到青春期的怦然心动,所以才这样……欢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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