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番外(下)今年是好年

    (一)

    暮色将至时天空中飘起了细雪,小院柴门掩着,从院墙上露出半截开得正好的梅花,偎着青苔浮雪,院门口灯笼覆着红绸,映出盈盈微光。

    小丫头拥着件金红夹袄,裹得像个雪团子似的,正坐在小炉旁煨酒。木勺在滚沸的酒液里搅动几下,醇洌的酒香就和着松花香飘出了小院围墙,逸散在静谧夜雪里。

    小炉沸腾的声响盖过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直到来人近了庄子,听见了那一男一女的交谈声,小姑娘才恍然发觉来了客人,连忙噔噔噔地迎上前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外带着笑的声音:“阿召你看,这门口这两盏大红灯笼,像不像是结亲事?正好......”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截了话头:“你想哪儿去了?今个都腊月二十八了,年关将至,挂个灯笼有什么稀奇的。”

    说话的少女顿了顿,继续道:“某位新郎官自个儿成了亲,见着万事万物都联想到婚嫁喜事,什么灯笼,金钗,甚至天上飞过一双大雁都能浮想联翩,傻乐呵一路了,丢人得紧,莫不是乐傻了?”

    她声音没带什么情绪,可语调懒懒的,并不似埋怨。那“新郎官”也不生气,洋洋自得:“我娘子天下第一好,我得了这福气,乐上一辈子还嫌不够呢,难不成你嫌弃我?”

    少女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我嫌弃你怎么办,咱们上官府和离去?”

    “那还是算了。”对方从善如流改了口,“一定是我哪儿有失偏颇,让娘子受了委屈。为夫一定深刻反省,勤勉肃正,只求娘子别把我扫地出门,叫我无家可......”

    “别贫嘴了。”少女拍了他一下,道,“是这儿没错,去叩门吧?”

    小姑娘走到门口时,门外刚好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她脆生生唤了句“来啦”,踮起脚尖拉开门栓,看见门口正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二人皆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可却莫名叫人挪不开眼睛。

    ......一对璧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张张嘴,呆了。

    谢召见她愣在原地,上前半步拱了拱手,开口道:“时辰不早了,贵店若是打烊,我们就也不叨扰......”

    “别这么严肃,阿召。”

    时湛笑了笑,上前两步揉了揉她包子似的发髻:“怎么愣了,还记得哥哥么?”

    小姑娘挠挠脑袋,道:“哥哥姐姐长得好看,所以看傻了。”

    她目光在时湛和谢召身上来回逡巡,恍然大悟:“哎呀呀,是你们,上次要进盛京城的哥哥,还有那位......带着面具的仙人姐姐?”

    谢召挑了挑眉:“你还认得我?”

    “当然记得,你们说过要再来的呀。”

    小姑娘眼睛一亮,乐开了花,念叨开了:“哎呀,这怎么叨扰!家里只有我和我阿婆,马上过年了,这几日客人都少了很多,我正闲着呢,你们能来可是再好不过啦!”

    “是我们,又见面了。”时湛眯起眼睛笑,指了指身旁的谢召,“这是仙人姐姐摘下面具的样子,好不好看?”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好看。”

    “好看就对了。”时湛一脸骄傲,“我和你说,我娘子她......”

    谢召眼见着他又要絮叨开了,有点好笑,上前半步轻搡了他一把,瞪他一眼,小声提醒:“喂,没大没小的,别教坏小孩子啊。”

    时湛用手掌捂住嘴,冲着她眨眨眼睛,双目溢满了亮亮的神采。谢召本还欲打趣他两句,骤然撞进他眼睛里,一时忘了词,只得挥挥手作罢。

    小姑娘满心的欢喜,倒是没注意到两个人这边的小动作。她领着两个人进了院子,刚想去取煨好的松花酒,忽然想起了什么,蹭蹭跑到谢召面前,定定地望着她。

    谢召刚刚在檐下桌前坐下,刚好与她视线平齐,问道:“怎么了?”

    “上回来的时候,哥哥说仙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小丫头说着,伸出手指戳了戳谢召的脸颊,在她耳边悄声问:“这是你原本的样子么?”

    谢召顿了顿,目光隔着中间小桌和氤氲水雾和时湛遥遥一碰,复而又看向小女孩眼里,放软了声音:“这是我本来的样子呀。”

    “可是......”小女孩儿有点惊讶,“你不做仙人了么?”

    谢召弯了弯眼睛:“天上没有拍花糕和梅子酒,好没乐趣。”

    小女孩儿也咯咯笑起来:“仙人姐姐也喜欢我做的拍花糕和松花酒么?你们稍等片刻,一会儿就来哦。”

    眼见着小姑娘脚步哒哒地离开了,时湛收回目光,戳了戳谢召的胳膊:“只是喜欢拍花糕和松花酒么,仙人姐姐?”

    谢召挑挑眉,冲着他招招手,示意自己有话要和他悄悄说。时湛不明所以,侧脸凑过去,忽然被她猝不及防亲在脸颊。

    时湛:“......”

    他闹了个红脸,耳根子上立刻泛了薄红。坐直身子看她,却见谢召神色如常,正小口小口喝着热茶,只是眸子里狡黠的光根本收敛不住,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

    在人间行走这些日子,阿召在变得越来越像她自己。

    时湛在一瞬间走了个神儿,竟然无端生出些感慨来。人们眼里明月冰雪一般的观音,从天上走回人间,也不过是个喜欢打趣心上人的少女罢了。

    他好不容易将这尊玉像焐得温热,一面在命途里挣扎出路,一面又滚了一身的红尘。如今回眼一看,已经是千山万水跋涉过,从今以后都是好年,又何必贪图什么仙缘长生。

    “好吧好吧。”时湛眼中无端有点温热,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一句,“那我能不能理解成,娘子喜欢的不只是拍花糕和松花酒,还有鄙人啊?”

    (二)

    拍花糕和温好的清酒端上来,三两小菜和梅花粥摆放齐整,小姑娘揭开酒壶小盖,一阵清甜香味扑满鼻腔,馥郁果味混合着酒香,不像是松花酒,倒像是什么果子酿成的。

    小丫头说:“上回答应了你们,要给你们尝尝我家的梅子酒。开春之后,我就采了梅子,一直封在罐中,就等着你们来呢。”

    时湛倒了酒递给谢召,又拿过搁在桌旁的小碗,舀了碗梅花粥递给扒拉着桌沿的小女孩,三人推杯换盏一番,小姑娘正大口大口喝粥,谢召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小姑娘:“你阿婆呢,今天怎么没看见人?”

    小姑娘从粥碗里抬起头,被时湛用手绢擦去了嘴角一粒米。她嘿嘿一笑,道:“阿婆的病好多啦。”

    “不知为什么,自从开春之后,阿婆的身子就突然好起来了如今这大半年过去,阿婆已经没事啦。”小姑娘托腮道,“天气好起来之后,生意也渐渐好起来了。阿婆酿酒做小吃的手艺一绝,今天盛京城里的酒楼专门请了她去讨教拍花糕的做法,今晚就只有我一人在家。”

    “说起来,自从春天来了之后,好像好多人的病都慢慢好转起来了呢。”小丫头咬了一口谢召递过去的拍花糕,含糊不清道,“我阿婆说,这是天上司春神庇护的缘故。姐姐既然是从天上来,认不认识这位神仙?”

    她沉思了一会儿,继续道:“司春神,大概也是个温柔好看的仙女姐姐吧?”

    时湛拎着酒壶的手一抖,差点儿把酒洒出来。谢召忍着笑,道:“司春神确实是温柔好看,可并不是个仙女姐姐,而是个仙人哥哥。”

    她想了想,学着时湛的口吻说:“仙人哥哥,是‘天上’第一的好人。”

    小女孩奇道:“那天下第一的好人是谁?”

    谢召“唔”了一声,拿起酒盏,伸长手臂碰了下时湛的杯子:“是我官人。”

    天上第一好的是司春神官,天下第一好的是官人。官人和神官是一个人,所以天上天下最好的,只有一个时湛而已。

    时湛感觉自己有点热气上脸,不知是酒意醉人,还是她方才轻飘飘的两句话更醉人。

    小女孩恍然大悟:“哎呀,原来你们——”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儿,留下一句“等我片刻”就提着裙角登登跑了,时湛趁机转向谢召,问道:“咱们成亲那日,我哄了你一晚上,也没听你喊声‘官人’,怎么这下倒愿意大大方方喊了?”

    谢召斟酒的手一顿,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你那天晚上还想了这些呢?我还以为新郎官喝多了酒,光顾着孟浪了呢。”

    时湛:“......”

    他自知理亏,摸摸脑袋:“娘子,官人错了。”

    前些日子他俩在苍南城小住了些时日,顺便在小城里按照当地的规矩将婚事办了周全,此番出行,是想着年关将近,便从苍南回徽州同谢老板一起过年。

    路途走到一半,两人特意绕了半日的路,来到了当初进盛京城前来过的小庄。

    虽说苍南人没有大宴宾客的习惯,可时湛大抵是真的激动过头,去城里的酒铺买了最烈的松花酒。

    以至于这人回屋的时候,连直线都不会走了。

    喝完交杯酒,更是连眼神都迷蒙了起来。

    谢召见他醉的不轻,将他扶到床榻旁坐稳,刚想去熄蜡烛好叫他早些休息,谁知刚刚起身,就被人抓住了手腕,跌进了重重帷帐里。

    被褥都换了大红的颜色,被角绣了一双鸳鸯,瞧着喜庆非凡。时湛像恶作剧得逞似的低下头来磨蹭她的鼻尖,再从鼻尖吻到她嘴唇。

    谢召觉得自己大概也是醉了,不然怎么会任由他折腾一整晚?最后她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见屋外的鸡咯咯叫了一声。

    只是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正午,谢召腰酸背痛,双腿打颤,而罪魁祸首一面殷勤地替她梳头簪发,一面笑得无比心虚。

    檐下传来脚步声,小姑娘折返回来,走到小桌前,在时湛和谢召怀里各塞了什么东西。

    谢召低头一看,是半棵巴掌大的木雕梅花树,根茎遒劲,瓣瓣分明,栩栩如生。往时湛那边一瞧,恰巧是梅树的另半边,两个木雕拼在一起,恰好是繁盛的一树花开。

    小姑娘眉眼弯弯,道:“这是我家的传统了,若是有新婚的哥哥姐姐来我家庄子歇脚,都会送给他们一株木雕的花树。你们来得巧,昨日阿婆刚好雕好了这棵梅花,正好与你们相配呢。”

    “恰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姑娘说,“哥哥姐姐,新岁安康啊。”

    (三)

    临走的时候,时湛去院门口牵马,谢召落后半步,和小姑娘并肩走。

    谢召蹲下来和她视线齐平,说:“我在天上看见你爹爹了。”

    “他虽然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但是他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谢召想了想,说,“你要和阿婆好好的,你爹爹才能更放心,好不好?”

    小姑娘愣了一下,笑了:“嗯。”

    “其实,”她悄声附在谢召耳边说,“我知道的,爹爹是之前是去打仗去了。关于爹爹的事儿,其实......其实我也都能猜到。不过还是谢谢你,姐姐。”

    时湛牵了马站在门口,探头看过来:“阿召,咱们该赶路了!”

    小姑娘提着灯笼走到院门口,目送着谢召和时湛上了马,仰头道:“哥哥姐姐还会再来么?”

    时湛抬头望向前路风雪,笑道:“有缘总还会见面的。”

    他与谢召还有太多的地方要去,天大地大尽在胸怀中。此番南下,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路过此地,谁能再说得清呢。

    前路雪覆四野,天地一色,而身后的盛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整座城池装点得溢彩流光。

    谢召裹在狐裘披风里,夜风呼啸,身旁时湛漫不经心的声音随风传进她耳朵里:“我瞧着你好像也挺喜欢小孩子,要不什么时候咱们也要个玩玩?”

    她哑然失笑,嗔着瞪他一眼:“这都是之后的事儿了,你还真是眼光长远呢!还是想想后天回家见到老爹,该给老爹买什么酒吧!”

    马蹄一路向南,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爆竹烟花的声响。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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