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条悟从手宫线遗地走过。

    这里被低矮的城市建筑包围着,像压缩在饼干盒里的怀旧主题公园。一条荒芜铁轨在野草间笔直延伸,星星点点的黄色雏菊像是风随意抛下的种子,时间使它生根发芽,向上招摇生长。铁轨旁还有一条小径,通向废弃的信号灯与月台,在左边是低矮的灌木,右边则是高大的树木。目之所及的尽头是低矮的山,山的对面应该就是大海。

    手宫线在历史上大有来头,于1880年建成通车,是北海道铁路的先驱,连接着北海道的经济命脉。戊辰战争后,幕府政府倒台,明治天皇登基,新政府富有远见地推行殖产兴业的政策,发展近代工业和资本主义,修建铁路,建立工厂,小樽幸运地搭上了时代的列车。因此这条铁路的建立甚至可以追溯至波澜壮阔的明治维新,高杉晋作、桂小太郎等霸气猛男带领的部队战胜了以剑术闻名的新选组,双方的信念都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

    那是个风云浪漫的时代,据说,移民、囚犯和囤田兵共同参与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拓荒运动,把小樽从渔村建设成繁荣的通商口岸。人们心中高唱着抵达群星的梦想,看着列车鸣着汽笛穿过一座座群山与村落,不舍昼夜地带来从北海道开采的煤矿和其他货物,堆积在小樽码头等待货船运往各地。

    手宫线于1985年寿终正寝,小樽并没有走向衰弱,反倒借着港口扩建、运河建立的契机迎来第二轮春天。小樽的行政地位可以划归为札幌的外港,也就是北海道的中心经济区,银行纷纷在此设立,小樽的金融街甚至被戏称为“北海道的华尔街”。

    不过北海道地广人稀,自古以来都是远离中原的蛮夷之地,发展过于依赖煤矿和粮食资源,后来逐渐被横滨与神户超越。《情书》里男藤井树跟随家人前往神户落户,也是不少同时代人“候鸟”经历的真实写照。随着时代发展,小樽逐渐躺平转型成旅游城市,货物仓库改造成各种商店,运河丧失了往日运送货物的功能,河边开满温泉旅馆,手宫线的铁路遗地也改造成步行道,成为城市景观的一部分。

    如果说东京是光怪陆离的名利场、角斗场,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理由战斗,小樽就是一封从过去寄来的明信片,这里天空蔚蓝,飘荡着与世无争的南风。

    男式墨镜的尺寸对我还是太大了,滑稽地盖住半张脸,一旦低头就会从鼻梁滑落,只能昂首挺胸,牵着五条悟踩着铁轨慢慢行走。

    当整个世界陷入短暂的黑暗,虚无感扑面而来,此时此刻,仍然能听到宽广的海潮声,似乎要随着交错的叶梢漫过脚踝。

    我放慢步行速度,牵着手的距离没有变远。

    渐渐的我停下脚步,抬高手臂,指节与指窝相触碰,伸展,屈指,如同轻轻敲击琴键,辗转触碰,能感受到潮湿的风随着转圈流动,裙摆缓慢地擦过布料。

    手指松开,指尖滑至掌心,交握。

    就像一曲华尔兹的收尾动作。

    然后我虚提着两边裙摆,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刹那间墨镜滑落,耀眼的仿佛世纪末的重启之光扑面而来,将一切冲刷得雪白。

    五条悟伸出修长的手指,稳稳将墨镜接在手中。鸟雀的鸣叫欣悦响亮起来,在海潮声的反复回荡。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裙摆还没与影子亲吻,我扑进他宽广坚实的怀抱,如同交颈般磨蹭。

    他真的非常宠爱自己。

    他非常擅长满足自己。

    简直就像在玩闹一样。

    在此刻处于绝对的劣势,我总会掺杂各种复杂的感情。

    我始终觉得想得太多并不是缺点。

    因为我本质上并没有多出息,总是半途而废,我并不认真。因为只要能自在享受不被打扰,我就可以很满足了。

    不知走过多远。

    “五条先生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我低着头,盯面前的一小块地面,踌躇地问。

    “我最喜欢大家了。”听见了五条悟的声音。

    闻言抬起头,又觉得没眼看。

    在这个发光的下午,透亮的光无所不在。视线飘忽不定,简直不知道要放到哪里。

    我想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仅有暴打咒灵和老橘子,还有牵扯不清的、于心有愧的美梦。

    不想面对五条悟是咒术师。

    但是五条悟就是咒术师。

    但他又不是主人翁,拥有无坚不摧的战袍,无所不能的正义心,天时地利都跟随他高歌猛进。

    五条悟是带了点“可以接受任何事情发生,因此无法真正理解他人”的非人气质的,咒术界从天元到高层到中层都很不对劲了,内里已经腐臭流脓,不知道崩毁之日何时到来。

    “要不就别当咒术师了。”

    稍有松懈,随着轻飘飘送来的“嗯?——”

    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神转折——我们刚刚不是在谈求婚的话题吗?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硬着头皮说:“其实不是挺好的吗?我也不喜欢高层的老橘子,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的。”

    “不行哦,我还没有推翻现在的咒术界。”

    “是指10年007计划?”

    “说得太让人伤心了。”五条悟瘪嘴回头,眉毛好看地皱起来。透明的大海像呼吸一样在他撩动的发间穿梭。

    此时的五条悟,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小夜。”

    “你想杀掉自己讨厌的人吗?”

    五条悟不经意地提出这样的问题。

    “嗯……不知道呢。”

    “处理诅咒,说到底就是处理人的负面情绪,很多时候都是些不愉快的工作。”

    五条悟说:“就算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偶尔也会产生不舒服的念头。”

    我说:“但是也没办法嘛。”

    “是啊,是这样。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却要浪费时间和情绪来照顾,不觉得偶尔会产生希望对方彻底消失的想法吗?”他如同自言自语地说。

    我说:“五条老师居然也会烦恼这些事情。”

    五条悟:“因为我是咒术师。”

    五条悟继续说:“我当然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些情绪,不过对于其他人就不清楚了,尤其是衡量别人是否幸福,无论高兴或者烦恼的事情,把情绪公开,就跟要求别人公开秘密一样,所以光说不行啊。”

    “听起来很麻烦呢。”

    “可实际不就这么回事,所以才跟你说这些。”

    “五条老师希望我回答什么呢。”

    “——真狡猾啊,明明有很多话想听你说。小夜,再多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

    “我的想法很无聊的。”

    “如果我说想听,你要怎么办?”

    “我得想想,可以……吗?”

    “有小秘密?想瞒着老师?可以哦,给你十秒思考。”

    我叹了口气说我无所谓,算了。

    五条悟假模假样地说一开头就算了?我好可怜哦,每次试图认真说点什么,就是失败暴击。

    我说不是这样的。

    “真的假的,太过分,别当咒术师什么的……”对方装出为难的样子。

    “我是开玩笑的,我有顺着老师的话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就算杀掉对方,会说出无聊话的嘴巴只要下一秒就会长出来,继续指指点点,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这种做法好像没什么用。”

    “可是啊,不能实现的梦想,却要钻牛角尖实现,这就叫做没有意义吧。”他勾着肩膀,把我往身上带。“哎呀,要说服人家才行,不能糊弄过去啊。”

    “意义不重要。没有意义,也不重要。”

    我轻轻摇头。

    “如果我不当咒术师,老橘子会继续为非作歹,还想杀掉悠仁他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是啊,才会考虑武力逼迫就范,说不定会有用。”

    “那样不好啦,除非能一次性斩草除根,背后捅刀子反而会更麻烦,对我好的人可能变得很惨。”

    “哦。”

    “感觉有点沉重呢,虽说做这件事没什么意义,不过我只能救一部分人而已。我能救到的是那些准备好接受他人救助的人。”

    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寂寞。

    或许就连自身的存在也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他的平静的声音又响起。

    “我应该能做到吧,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五条悟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所有的理想、大义、主义……祓除诅咒,还有其他什么的,都是为了培养出健康的下一代。夺走他人青春的家伙是不可原谅的,这也是我在高专教书的理由。”

    我不是在针对谁。

    无论怎么看,腐朽的咒术界还没被推翻,就是因为天降了一头核动力驴在为爱发电诶。

    虽然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五条悟应该很喜欢工作吧,就跟七海先生一样。

    嗯……

    核动力驴又开始幻想了。

    假如这个世界是一出烂剧,我不会产生任何试图拯救它的想法……它配不上绝大部分观众,光是没法换台就已经很讨厌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我嫌弃它。

    虽然这个世界充斥着美好的细节,组成了平静美好的日常,只要一点外力就会面目全非。不管它是美丽也好,邪恶也罢,在这个世界里,充满想要没有遗憾,没有诅咒,获得幸福是绝对不可能的。

    世界充满不安与骚动,正确与错误的立场早就模糊了。日积月累,诅咒孳生,肉眼可见地恶化下去,一旦突破临界值就会大面积爆发恐怖。无论重复多少次,跌倒多少次……这个社会的宗教徒们总会想着“我就是正确的”,“我没有错”……只要符合自己的贪图,心里就会觉得正当的样子。

    想到必须忍受这样的生活,我就连带五条悟都一并讨厌起来了。

    原本还以为五条悟是多么嚣张邪恶的坏人,看在脸很戳XP的份上,一直努力忍耐着,期待着如同高压锅爆炸蘑菇云升天的限制级超展开。

    结果越来越不对,越来越不对劲……根本就是在乱来,他到底在演什么?

    好怪,再看一眼。

    好帅,再看一眼。

    五条悟对现状明显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寄希望于缝缝补补,不断高投入,以维持脆弱的稳定——让这出烂剧从被丢烂番茄臭鸡蛋的淘汰分提升到合格分。

    总之,这个男人跟成熟沉稳温柔可靠之类的褒义词毫不沾边。一副又任性胡来又很受宠的样子,某些时候还软乎乎的很好欺负,他都帅成这样了,好像干什么都会得到原谅。

    就是这么让人无可奈何。

    但你联想到这个男人的标签,以及他背后的价值和世界,又会忍不住用另一套标准来评价他。

    痛定思痛,因为他是五条悟很无奈又不得不惯着。

    虽然生存环境险恶,但有着超规格级的逆天钝感力,被恶劣的对待对他是无关紧要的事,不至于被欺负而心情低落、手忙脚乱。因为他是五条悟,所以不必成为糟糕、苦闷、空虚、威风凛凛的大人,内在实在坏不到哪里去,他的道德下限肯定是一座高山。

    只有相似的人才能够相互取暖相互理解。而我的心灵,简直就是曲折蜿蜒乌漆嘛黑的下水管……细思下去说不定会长咒灵。

    “我这个人脾气很差。”五条悟说:“我不在乎意义,也不喜欢讲大道理。就算是杀人,我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

    “因为五条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没关系。”

    他哼哼地笑起来。

    神情愉悦。

    “是这样,你也知道的,对吧。”

    “还有呢,那继续?”

    五条悟愣了一下,兴致冲冲地说。

    “总之有你在真的帮大忙了,就算我是最强,也有很多是只有小夜才能做到的。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不停说着傻话的五条悟,闪闪发光。

    我笑意盈盈。

    五条悟受宠若惊,眉眼张扬舒展。信心逐渐爆棚。

    “我们已经分手了。”

    “……??”

    “离我远点。”

    “……?!!”

    五条猫猫震惊!

    眼前一花,瞬移到依旧待命的七海先生面前。“七海海!你来评评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

    七海先生满脸无语。“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

    “……原因很复杂,总之我跟五条先生早就分手了。”

    “我在向她求婚。”

    七海先生眼神瞬间犀利,而后因思考放空失去高光……那种沉默,仿佛是在未知的人生溺水。

    七海先生的修身西服依旧精英笔挺,我蹬了蹬脚后跟……再次确认,我们三种衣服三个画风,感觉并不能相融。

    “大概已经了解了,连一天都没到么?你们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七海先生露出奇妙的有些困扰的表情。

    他其实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却有种沧桑的成熟。

    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反复思考。

    七海先生说:“这种感觉对不了解爱情的人有点讨厌呢。”

    他说:“毕竟我一直跟不上你们的节奏,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内情。既然两位都很有主见,就麻烦自行解决好吗?别让我参与你们的事情。”

    “我猜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五条悟重重哼了一声,郁愤地说:“故意选在你侬我侬心情正好的时候,不就是为了翻旧账!”

    “超级差劲啊,还喜欢胡思乱想!小夜她就是这种人,我已经上当很多次了!”

    七海先生指责的目光直扫过来。

    意义很明确——你惹他了,要怎么解决?

    也许是狼来了的次数太多。

    我已经没有信誉了。

    这头五条悟吵吵嚷嚷说明明吃亏的是自己,为什么反倒觉得自己才是加害人。

    七海先生又问,说起来你们吵架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考到我了。

    哪有什么原因呢,想做就做了。

    冷不防目光对视,回以深沉睿智“你懂得”的眼神。

    我说:“……札幌是美国人规划的,是屈辱的历史,应该怀着沉重的心情啊呀呀——”

    五条悟气得使劲捏我的脸,叨叨说扫兴之王啊你,出来玩就好好玩,平时也没见你关心政治,心虚转移话题就开始犟些有的没的。

    “讨厌。”

    禁锢松弛了。

    我赶紧从松开魔爪下逃开,耳里静了一瞬,让人莫名心慌……接着是忍得辛苦的憋笑。

    贝齿咬过下唇,不安地撇开视线,盯着地上某一点。

    然后。我就忘了前一个生气的理由,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

    “真的有那么生气吗?如果真的很在意那就对不起,虽然之前是做了过分的事,都道歉了反正会原谅的对吧。”五条悟凑过来说。

    “之后看到伊地知就替你给他一记全力耳光,如何?今天到现在都没有联络,感觉他有点得意忘形了。”

    “现在发这种脾气也没用。”七海先生不得不说:“请您负起责任。”

    “我搞不明白啊。”五条悟叫嚷。

    “完全就是搞不懂,好像是在闹脾气,是不是要认真道歉?对不起嘛~”

    五条悟无奈又认命地说:“我也没有打算刻意隐瞒,是怀着超信赖的心情哦~这种事情很正常的吧,小夜。”

    重点来了。

    敲黑板。

    这种事——绝对不正常。

    我垂眼说,我又没有乱翻旧账。

    “什么?当然不可以,人家今天要约会呢,走啦走啦。”

    “走啦走啦。”

    “……”

    不是,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吗?五条悟。

    他睁着闪亮的大眼睛,蔚蓝而绝美。

    细看有种清澈又愚蠢的纯真。

    “在意?”他压低声音,仿佛很乖地问。露出的一点牙齿也亮亮的,很像小狗。

    忽然耳根发痒。

    我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有点困惑犹豫。

    虽然多少有点抛售股票,买定离手的嫌疑。我确实不太在意……因为责任这种事情不是靠讲礼貌就能实现的。

    不可能承认的。

    不可能告诉他不在意,不然他就更加放飞自我了。

    我只好苦大仇深地点头:“嗯呢,在意。”

    “骗子。”

    ……啊这、有一种人,明明已经给了他台阶,他就是完全看不到,非要当显眼包。

    我只好改口说“不在意。”

    “太坏了,明明就很在意。”

    “……”

    忍无可忍,踢他。

    “听完你们的分歧点,我觉得——您是心血来潮。”七海先生不熟练地说:“因为您的烦恼,在差不多是时候的前提下,完全是水到渠成的事……”

    “听明白了吗?小夜,别扭扭捏捏了,这不是在商量,懂吗?”

    “……啊?”求婚也可以是强制play的一环吗?

    他都不会尴尬的吗。

    “……呼,越挫越勇呢。”七海先生叹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五条悟摆手。

    “小夜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七海先生的满脸写着:那是要哪样?

    五条悟说:“我多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猛地一合掌,语气夸张地说:“她根本就不可能忍心拒绝我嘛,她其实根本就是无所谓。”

    七海先生说“啊?”

    我小声说:“您非要这么要求的话……可能,但是可能……不太适合,我也不是事事都会忍耐您。”

    可能因为高温自带理智蒸发的缘故,五条悟置若罔闻,招呼七海先生说“快帮我想想哪个步骤不对”。

    “是哪个步骤不对呢?”七海无奈配合。

    五条悟说:“这种事情问你也没用吧。”

    七海的眼镜反射高光。

    “我不想做这种事。请参照网络上点赞最高的方案,那个更适合您。”

    “需要鲜花和礼物,仪式感……”五条悟对着手机划拉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差点什么。”

    “……请不要再添乱了。”

    我眯着眼说:“咒术师的做事难道是短跑吗?用几分钟做完别人一辈子的事。”

    “谁会只有几分钟啊,干嘛拿这种事开玩笑。”五条悟扭捏地说。

    “10分钟怎么可能,怎么都得2个小时起步吧!”

    “……!”

    这家伙就是个超级大白痴。

    我脸都气红了。

    “对了七海,我今天看起来变胖了吗?”五条悟又问。

    “没有。”

    以大拇指点赞回应。

    七海先生不明所以,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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