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就传来倒地声,原先架在严凝脖子上的横刀,也摔在了青石地上。转过身,下腹部插着长箭的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严凝眼前,右腿上那只箭,应该就是他倒地的原因。

    严凝毫不迟疑地从怀里掏出匕首,利落抵在来人颈上,伸手扯下蒙面布。他皮肤白皙,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拔,紧张的眼神闪烁不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像刺客,倒是像个书生。”用刀鞘拍拍他的脸,严凝冷峻的目光中,稍稍露出些暖意,“像你这样健康的男人,现在京城中光聘礼就收百金。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跑来做这等送死的营生?”

    “面净无须,身为宦官竟敢在宫中偷盗?”少年双唇紧抿,脸涨得通红,愤然道:“你最好佯装不知,放我走,否则,禁军一旦找来,你亦罪大难逃。”

    “哈?你还威胁我?这里是我的寝宫,我在自己的柜子里找东西,算什么偷盗?”严凝她双唇紧抿,俯身看向少年,“看清楚,我是女人,不是阉人。不过我也要走了,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兴许一个高兴,还愿意多留些日子帮你也逃出去。说说,你是来杀谁的?”收起匕首,起身离开少年,给自己倒了盏茶,眉眼弯弯:“你说话文绉绉的,是读过书吗?”

    殿外忽然传来跑步声,齐齐整整,严凝昨晚已领教过,这是神策军列队的声音。她瞪了少年一眼,轻声威胁他说:“想活命就闭嘴。”来人几步跨上殿门,身上的甲片撞击声,清晰的好像人已身在殿内,“臣神策军右军将军陈敬瑄,参见益王殿下。”

    “听,来找你的,”少年惊惧的神色,让严凝忍不住逗他,纤眉一挑,“学着点。”泰然自若地决定先发制人:“元月的晚上冷彻骨,神策军的弟兄们还要顶着北风捉拿刺客,十分辛苦,陈将军不必客套。我刚才听见外面喊抓刺客,这会儿抓到了吗?”

    “末将正为此事前来,”陈敬瑄声音里有些动摇,“我军弓箭确已射中刺客,属下长史亲眼见到刺客中箭后,逃往金銮殿。尤其是,末将率军赶来,见这殿中竟无人值守。实在是刺客藏身的上选。”

    “是我请神策军的几位帮我送客到麟德殿的,”严凝打断陈敬瑄,言谈如常:“天亮后我会去跟姑姑请罪,还请陈将军不要怪罪他们。至于刺客,我能确定正殿里没有,也许是藏在这院里的其他屋子里,还得指望将军带人去搜一搜。”

    “殿下,恕末将失礼直言,”陈敬瑄的身影在窗格上清晰可辨,没有半分被说服要离开的样子,“金銮殿内仅殿下一人,刺客藏在暗影中,殿下无法觉察。这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趁殿中守卫空虚藏入,恐怕末将等前脚离开,殿下旋即遇害,末将恳请殿下,准许我等进殿搜查刺客!”

    “陈将军是想说,和神策军的诸位相比,我就是瞎子、聋子,在这走路都有回响的大殿内,我听不见一个中了箭的刺客?”严凝熟练地在声音里掺入愤怒,无视少年满脸的震惊,打横抱起他扔到床上,顺手盖上被子。

    “末将不敢,”从陈敬瑄波澜不惊的声音中,足以听出她丝毫没有被严凝吓退,严凝此时还不知道,长公主身边的绀碧就是陈敬瑄的姨母,她对严凝的恭谨只是为长公主情面,“末将只是尽责职守,倾神策军全力,保障益王您的安危。”

    严凝知道,已无法阻止陈敬瑄,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她转身面对少年凄然笑道:“咱们今天怕是要一起死在这儿了,我叫严凝,你叫什么?”

    “云晨,字天晓,”少年眸光里的堂皇消失,变得坚毅,他镇定地说:“不到见生死的时候,不要轻言生死,天不夺少年鸿鹄志。”严凝原本冻成坚冰的一颗心,忽然些动摇,对于自己,严凝觉得‘不想死’,而云天晓,严凝觉得他‘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将军!陈将军!”远方传来女子兴奋地欢呼,“我们抓到刺客了。”对严凝来说,这欢呼带来的大赦,不亚于牢中见长公主那次。望着武士的身影消失在花窗前,听着神策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瞬间泄光全身的力气,深深吸了几口气,严凝撩起被子,望着云天晓,喜孜孜的眼中盈满笑意,“你很幸运,你的同行被抓了。”

    “同道中人有相同志,”云天晓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普天下同道皆为异姓兄弟,我的兄弟就要死了,我应该感到幸运吗?”

    “你这样的书呆子,与其说刺杀不成功,不如说能活到现在真是上天保佑,”严凝仰头,发自内心的感叹道,瞟了一眼云天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识字吗?来宫里做什么?”

    “自幼读书备考科举,情丝绕肆虐后辍学。据我所知情丝绕是从宫中传出,宫中还活着的最可能知道疗法。”向来神勇无匹的父亲,情丝绕仅三天就夺走了他的生命,临终前父亲向云天晓吐露:‘我原本是的神策军,趁乱离宫,这情丝绕,过去是只在宫里流传的秘症。’

    为此,云天晓抛却纸笔拿起刀剑,闯进宫中。他眉心轻蹙,眼帘煽动,疑惑不解地问:“对一个刺客来说,圣贤书读得如何,很重要吗?”

    “对刺客来说不重要,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注视着云天晓的眸色波澜不变,‘想要治疗情丝绕?是个好人。’严凝勾唇浅笑,说:“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我去把陈敬瑄喊回来,让神策军把你拖出去处死。另一条是把命交给我,从今往后你都要听我的。”

    她以为云天晓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二条,什么能有命重要?

    “那你去叫神策军吧。”尽管云天晓面色从容,战栗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恐惧,但他依然坚定地说:“如果为你裹挟着去做不忠不义、为害百姓的事情,我情愿现在就死。”

    “别,我们做生意的,杀头的买卖可做,赔钱的买卖可不能做。你要是就这么没了,我刚才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救你的工夫,不全白费了?”斟酌再三,严凝试探着问:“要是我让你做的,是对国家和百姓有益的事,你是否愿意去做?”云天晓怔住,重重点点头。

    严凝立即从立柜里找出件贴身中衣,撕成布条。明眸微动,笑意吟吟地裹在湖笔抓笔上塞进云天晓嘴里。忽然皱眉断喝道“咬住。”

    在灯火上烧过匕首,扯开云天晓上衣,严凝眉头紧皱,专心地试图把箭头挖出来。咬着湘妃竹做的笔身,云天晓两手死死攥住床铺,还是疼得冷汗直冒,身体不受控地闪躲着刀子。严凝虽是屠户,晚上精细活也吃力,满身汗如洗,还是没能取出箭头。直起身来,自下而上睥睨着云天晓,冷笑道:“就凭你这点胆量还敢学人当刺客?”

    话激得云天晓咬紧下唇,再碰上刀子时不动如山。严凝迅速剔出两个箭头,替他紧紧捆扎起来。“这才像条好汉。”严凝轻声说,眉眼间温柔得如同融化一池春水,趁着夜色,复又打横抱起云天晓,藏到大立柜里。自己咬牙不盖被子,沉沉睡去。

    翌日,宫内热传,益王因为半夜侍女们不给吃饱,身体虚弱受寒发热卧床不起。

    连浣衣局的妇人,都知道有两个仗着分在靖阳长公主宫里,就飞扬跋扈的小丫头,惹了新来的益王,要倒大霉了。

    长公主梳倭堕髻,鬓发蓬松梳开撑起在脸畔,浅浅插了两只青玉簪。上着梅花纹深绿衫子、披皂罗帔子,下着芍药纹齐胸石榴糯裙。坐在床边,抓着严凝的手,满脸担忧。严凝虚弱地解释自己无碍,请姑母放心。

    “孩子,你病成这样,叫姑姑如何放心的下,”长公主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都是暴戾,“敬瑄,把这两个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残害皇子的东西拖出去,赏廷杖。”陈敬瑄向外打手势,四名神策军士立即上殿,拖走了跪在严凝床前凄厉哀嚎的雅君和雪凡。陈敬瑄向长公主行礼问:“长公主,赏多少?”

    “赏三十。娇枝选人失当,陪十杖。”长公主葇夷轻抚,盈盈起身,腰上杂佩发出铮铮声,清脆而优雅,严凝发觉在场的侍女周身为之一凛,明明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却像要哭出来似的。打这起,严凝才知道,三十廷杖,是能打死人的。

    “蔺太医,稍后把脉案和方子拿去麟德殿里。孩子,都怪姑母疏失,竟然随便信任下人举荐,以致酿成今日之祸端。”

    “姑姑日理万机,何况侄儿这病,都是从前积累下的,哪里怪得着姑姑?”严凝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打量着长公主,见她微微有喜色,忙说,“侄儿从前长在乡间,饮食起居惯于自己料理,这宫里床边睡人的规矩实在吃不消。请姑姑准许侄儿寝殿内今后不设侍从,只留粗使窗外听呼。”

    望着唇色惨白的严凝,长公主眼角眉梢荡开了若有若无的凉意,沉吟片刻,“也好,但粗使和禁军的数目要翻一番,待我亲自拣选些耳朵灵敏,头脑活络的调过来。此外,”

    长公主眉眼肃然,嘴角扬起,声音不怒自威,“现在国事繁重,朝政激荡不安。花朝节后,你须得上殿,临朝听政。宫里的规矩暂且搁置,先把朝廷的典章制度,群臣的职位称呼记熟。蔺太医每次早晚前来探脉,你一旦好起来,立即去麟德殿里听讲。”

    即使不学朝堂的规矩,也要学宫里的规矩,横竖都要学,严凝狠下心:“谨遵姑姑吩咐。”敛眉低目,恭顺地问:“姑姑,侄儿既然将是一国之君,也是先皇唯一血脉,为延续国本,也为先皇血脉不至断绝,理应尽快为国诞育皇嗣。侄儿请求姑姑,遴选身体健康,家世清白男丁入宫待诏,帮助侄儿尽快诞育皇嗣。”

    长公主微微一怔,刹那间冷意翩飞:“这些话你从哪里学来的?”

    “都是姑姑前日,找到侄女那晚,跟侄女说的,”严凝假装震惊,“姑姑难道都忘记了?”

    “姑姑当然记得,”长公主眉目凛然,嘴角装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姑姑没忘,姑姑只是太高兴了,严凝,你比姑姑盼望的,还要聪明些。”说完拂袖,愤然离去。

    伏在门上,听着銮驾渐远,严凝迅速栓好门窗,打开柜子,“受你的福,我病得没力气抱你出来了,”严凝朝云天晓努努嘴,“我怎么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快出来谢我?”

    高热中,云天晓全凭一身武艺跃下,落地还是脚软,若不是严凝扶助,险些跌落地上:“怎么比我还烫?”伸出手背试了试云天晓额头,严凝哭笑不得,“你真是好命,得病都有现成的退热汤药。”将云天晓扶到嵌螺钿紫檀千工床前,拉开金丝软烟罗幔帐,端着长公主送来的退热药,一勺勺喂他,严凝抱怨:“这可是最好的大夫给的药,我还没吃上两口,都教你占了便宜去。”

    半个时辰后,云天晓双眼渐渐清明,严凝坐在月牙杌子上拧眉抱臂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紧咬下唇,拖着病体残腿翻下床。跪在严凝面前:“天晓谢姑娘救命之恩,愿以命相报。”严凝脸上的震惊转为戏谑,撑着脸,俯身凑到他眼前,问:“若是我要你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云天晓昂起头,眸子里透出坚定:“那就自刎,把命还给恩人。”

    “谁稀罕你的命,”严凝撇嘴说,动辄寻死觅活,命这么不珍惜,怎么不给他关进死牢里,“我不识字,得要你给我念那些带字的东西。还有,作为交换,我会帮你留在宫中,找出情丝绕的疗法。成交?”

    “云晨谨遵恩人托付,只是天晓一个外来男人,要如何栖身在这深宫?”

    严凝拍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得意地笑着说:“刚才在柜子里没听见?长公主都答应了,要给我建后宫,让我生娃娃。我在西市都知道,皇上都要有三宫六院的娘娘。等到那后宫建成,你在里头做娘娘就行。皇上要见娘娘,还不是想见就见?”

    轻轻松松几句话让云天晓天旋地转,几欲晕厥,他那修长的眸子闪烁飘忽,俊朗的眉宇间痛苦万分,绝望地问:“你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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